他对面的矮个子男长相尖薄，眼中眸光一闪：“这你就不懂了吧。依我看，上官先生此举是为了御魂丹。”
专心干饭的青泷顿了顿。
“猴子猜的不错，”衡宁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三年前，魔头青泷取得御魂丹，企图毁天道灭人世，被诛杀于阎罗塔前。秦曜自知御魂丹乃天下第一邪物，恐招致祸端，便交到圣贤院保管。”
金尚冷哼一声：“御魂丹的力量……这位太子殿下倒是舍得。”
猴子惋惜地啧啧两声：“说起来，那魔头向来忠心耿耿，怎么突然起了灭世的心思？依她的修为，绝不会低于罗天之境，却可惜落得个身消魂灭的下场。听说她的凶剑问情高悬震颤，悲鸣百日不散，最后竟是兵家圣贤出手，才将其封印在圣贤院的剑林之中。”
金尚撇了撇嘴：“那魔头灭什么世，怎么不把晟国给灭了……”
青泷老老实实地把最后一粒米扒进嘴里。
原来——
她不是被人救活的。
她死而复生了，复生在她死后的第三年。
还得了个灭世魔头的称号。
青泷对这个称号不感兴趣。
但她终于找到自己的目的了，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细弱的稻草。
斋堂里人来人往，除了金尚这一桌，倒鲜有人说话。
青泷收拾好食盒，然后站起来身来，一步步朝着奇吴山走去。
深沉的青衣与黑夜融为一体，高瘦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长。
她要通过考验，去圣贤院。
她要去拿回问情剑。
身后衡宁注意到动静，扭过头来，语气平淡道：“又有人去挑战了。”
“这人半月前才来，听说是个不能修炼的。”金尚抬头看了一眼，很快不屑地收回目光，“我还奇怪，上官先生怎么什么人都带回来。”
猴子跟着嘻嘻笑道：“小姑娘貌美如花，死了真可惜。”
*
“花……”
千万盏灯笼被高高挂起，巍峨高峻的皇城在深夜依然亮如白昼。交班的侍卫来来往往，步履整齐划一地走在沉郁的殿影之中。
东宫朱红色的大门庄重肃穆，重重回廊画栋上雕刻着古老的庇护符纹。庭院错落，其中花草皆按阴阳五行之数排布。
回廊尽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内殿，殿门紧闭。夜风穿过仅开着的一扇窗，将逶迤倾泻的水晶珠帘吹得哗哗作响。
帘后，睡在锦帐中的人紧闭着双眼，似乎陷入某种梦魇。他额头汗珠如豆，猛然伸出手去，在空中胡乱地抓着：“花。”
秦曜又做梦了。
梦中，青衣少女身形瘦削，笔直地站在梨花树下。雪白色的花簌簌如雪，落到她的发上肩头，她持剑而立，一动不动。
秦曜注视着她的背影，想喊她的名字却喊不出来。他不停地向前走，却始终与少女隔着三丈的距离。
突然之间一阵风起，青衣少女与梨花一道慢慢变得透明。秦曜清晰地感受到心中传来巨大的绞痛感，他着急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青泷！”撕心裂肺的呐喊。
东宫的主人醒了。
半空的手被人牢牢握住。
圣女祉君半跪于床上，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湿汗，再看着其如同孩子般无助又悲伤的双眸，她心疼地安慰道：“殿下，我在。”
然而，待秦曜看清眼前人后，眼神一秒变得狠厉，似乎刚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冷冷地甩开手：“你来做什么？”
“祉君为殿下守夜。”
女子低垂着眼睫，面纱轻动。月光正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照着她冰蓝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当真宛如雪山上的神女，偏偏跪在那里，叫人忍不住心动。
秦曜坐直身子，漫不经心地用锦被擦了擦手。硬朗的下颌线上还挂着汗珠，随着他开口滑落进脖颈中：“七日后，就要启程圣贤院。圣女不要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殿下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她踟蹰着，那一句“祉君不会让殿下失望”还未说出话，便见秦曜摆摆手，“去把婳梦叫过来。”
祉君行了礼，退回到殿外，交代几个仆童去巫女殿请婳梦过来。
或许是感怀圣女的心事，刚才还明亮的月，不知何时悄然隐匿于云层之中。祉君眸光晦暗，伸出手抚摸着身侧的一株梨树。
她知道，从前的每一个晚上，青泷就站在这株梨树下，为太子殿下守夜。
无论夏冬，无论风雨。
三年前，青泷死于诛杀阵中。
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像疯狗一样，从王撵上跌下，昏迷数月之久。醒来后不顾湘妃娘娘的反对，在院中种满了梨树。
可惜，东宫的一切都是湘妃娘娘为了聚王气，按照阴阳家的术数进行布局的。
乱了术数，这些梨树，没有一株开过花。
祉君沉溺于思绪之中，完全没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直到笑声响起：
“如今，祉君姐姐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红裙轻薄，露出修长的腿。婳梦迈上台阶，抬手去掉敛在首饰上的元炁，一时环佩玉珰，叮铃作响。
她笑意盈盈：“姐姐不是曾说，夜间是修行阴阳术的最佳时期，一刻也不得倦怠，怎么却在此虚度光阴？”
“是吗？”祉君淡淡道，“不像我自己，像谁？”
“姐姐何必明知故问。”婳梦用食指轻轻抵在唇上，“那个名字，早在三年前就不被允许提起。”
“不能提又如何。三年了，殿下还是忘不了她。”
祉君抬起头，越聚越厚的云倒映在剔透的眼眸中，脑海中闪过刚才殿内的一幕幕，她忍不住喃喃自语，“殿下，真是痴情。”
婳梦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喜欢一个人，却因为忌惮她的实力，亲手杀了她。
甚至用这天底下最残忍的诛杀阵，叫她永世不得转生。
好一个痴情。
当然这些话，婳梦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她用食指轻轻放在手镯上，只见里面一条赤色小蛇立刻游过来，贴着指头允吸。
她低头轻轻一笑：“忘？怎么会忘记？”
“时间或许会让你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忘记他的音容相貌，可是有一样东西，却像一条毒蛇，钻入你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永永远远地折磨着你。”
周祉君冷冷道：“你该去给殿下布梦了。”
第4章
“你父亲统一六国指日可待，接下来便是我儿的漫漫长路。”
“我儿无需害怕。”
“阴阳家圣女祉君擅占卜与医术，巫女婳梦以蛊术见长。她们将是你成王路上的左膀右臂。”
秦曜靠在床边，耳边响起年幼时，母亲湘妃的一番番话语。
年幼的太子心高气傲地扫视周围，最后手指一扬，指向角落中沉默的女孩。
“那她呢？”
“她叫青泷。来自历史上最强大的剑修家族。她是你最忠诚的武器。”
湘妃爱怜地抚摸着王儿的头。
她的黑发如瀑，玉肌如雪。眼睛就像星星一样闪耀，散发着温柔婉约的圣辉。
相较之下，角落中的女孩身形孱弱，脸上覆着青色的面具，显得古怪至极。
太子道：“我不喜欢她。丑八怪。”
秦曜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身下的枕头。
青泷，青泷。
秦曜十三四岁时，正是血气方刚，白天同人射箭打马球，晚上却极易梦魇。
青泷也是那时候开始，整宿为他守夜。
一天夜里，秦曜又在噩梦中呓语惊醒，恍惚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
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向来果断狠决，戒备多疑。他还没从噩梦中回过神来，面色一瞬间变冷，从床上跳起，一把掐住来人的脖子，翻过身来，将她狠狠地甩到枕头上。
秦曜压在她身上，粗暴用力，手掌下纤细的脖子几乎马上就会断掉。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清香。
院子中熟悉的梨花味道，猝不及防又柔软地包裹了他。
一缕月光恰好移动到床沿。
秦曜看到了身下的人。青色的面具完全盖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苍白的唇。
他莫名想到，这双眼睛，好美。
干净明澈，清清亮亮。
与这等级森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皇宫不同。
这双眼睛让人一瞬间想到雪霁初晴，三月的春风吹绿枝桠的嫩芽，挂着朝露。
……
秦曜松开了手。
青泷这才轻不可闻地喘了口气。
少女的声音低柔，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叫人口干舌燥。
秦曜别过头去，生硬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很强，就连父王手下的亲护大统领都打不过她。
青泷静静地说：“因为，是你。”
殿内传来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和铃铛声，秦曜知道，婳梦进来了。
今夜要婳梦以蛊术为自己造的梦，他已经想好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掐住她。
他会紧紧地抱住她。
再也不要失去她。
——
月明星稀，奇吴山上鸦雀无声。因为一丁点的声音都易引起奇吴的注意。
奇吴是一种赤眼獠牙，白毛有翼的群居型吃人凶兽，因外形相似常常被误认为白虎，听力极为灵敏。
青泷蹲在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她身上元炁尽失，一旦碰到奇吴，必死无疑。
不过，她敢来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半月来，青泷每天独自闷头修炼。她很少会对什么东西产生眷恋和不舍，元炁失去了，重新再来一遍便是。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修炼元炁的速度大不如从前。从前，从天地间汲取元炁，再运转周身于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轻而易举。
湘妃为秦曜请来的修士老师曾惊讶地称赞青泷，“一个完美的元炁容器”。老师教给秦曜的术，她隔在屏风之外，只要听几遍就会。
这似乎是青泷的天赋。
任何的术法，其根本都是运用元炁，形攻击或防守之势。
而她能听见元炁的走向，感觉到哪里强烈，哪里薄弱。在阎罗塔中，她就是凭听，察觉到魅声鬼音中的裂缝。
重生之后，入体的元炁却不再为她所用，好像被某种东西吸收了。
青泷隐隐约约猜到，这东西，大概是被她吞入腹中的御魂丹。而她能重活一遭，也许亦是因为御魂丹逆天改命的力量。
不止如此。
从前她只能“听见”元炁，如今，她能够“看到”。
本来无形的元炁，在她眸中，具化成一根根丝线。她能清楚地看到聚集在每个人身上的元炁，以及当他们出招时，元炁的强弱变化、流动走势，从而精准做到预判。
青泷对御魂丹到底还有多大力量并不清楚，当初拿到它，只是奉了秦曜之命。不过，当下以这双眸子，奇吴山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通过观察山中元炁的走向，她能够判断奇吴的所处位置，并一路避开。她走得很慢，一个时辰后才到达半山腰。
青泷平静地向上看了一眼。
越往上，元炁聚集点越多也越密，预示着，奇吴更多也更凶猛。
危险不仅在上面！
身后，一支金箭穿过夜风，正迅疾朝她飞来。
青泷身子没动，微微偏了偏头。
那支箭就擦着她的右耳而过，将耳畔的碎发吹动了几分。
嘻嘻哈哈的男声响起。
“金尚，你的箭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妈的，杀一路了，累了不行啊。”
青泷回过头去，是先前在斋堂遇到的那几个人。看起来，他们不仅杀奇吴，也杀前来参与挑战的人。毕竟，只有前四才会被上官先生委以重任。
猴子吹了声口哨，调侃道：“我看你是故意不舍得对这小姑娘动手吧。”
衡宁的目光很冷，凝视着蹲在灌木丛里的青衣女孩。
她可真像个柔弱的小兔子，眼神纯澈，没有丝毫杀气。
却也不见任何的慌乱。
下一秒，大概注意到她的目光，小兔子竟然冲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
金尚一边搭箭一边笑道：“你别说，她长得确实挺漂亮。”
“等等。”衡宁的手突然拦下他。
“做什么……”金尚的话还没说完，脸色亦是一变。紧接着，他翻身拉弓，这一箭朝身后射去。
明晃晃的月光下，一只巨大的奇吴踩着树叶哗哗作响，它扇动双翼产生的气流瞬间转变了金箭的方向，“铮”地一声扎进了树里。
“去你妈的，怎么比之前的大这么多？”
猴子边说着，边飞身一脚踩在金箭上，同时从袖中甩出飞刀无数，寒光作响，直冲奇吴双耳，“老子先戳聋它。”
兵家·袭刃，一刃分万刃，刃刃威力不减。
凶兽被击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震四野，惊飞无数鸦雀。
“小心点，越往山上，这凶兽越猛悍。”
衡宁轻点脚尖，落在猴子对面，她手指极快速地翻转姿势。
一张八阵图显现于奇吴脚下。
兵家·结阵，锁住对方元炁，将对方困在阵中。
金尚又搭一箭，仰起下巴，微闭右眼。
三人配合默契，熟练合成包围之态。凶兽也被激怒，从鼻孔中喷出层层热气，虎视眈眈，局势千钧一发。
看起来，这三个人都师承兵家，且实力不弱。
兵家术向来以兵器与阵法为手段，讲究实效，以取胜为唯一目的，正所谓“战胜而强立，天下服也”。
青泷想，他们看起来这么厉害，能让“天下服”，那打服这只奇吴应当没什么问题。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她看准前方一条小路，捡了枝树叶遮在头上，蹲着身子一溜烟往上跑了。
衡宁的余光瞥见那快速移动的绿叶子，挑了挑眉。小兔子看起来呆愣，倒是出乎意料的机敏。
她眼下分不出精力，不过山高路险，要是弱者的话，可跑不了多远。
青泷跑了一阵，脚边踢到块东西。还没等她低下头，就听见一个稚气女声喊道：“姐姐——脚下留神，别踩了灼灼的地瓜！”
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高高的双环发髻，一直专心瘫在巨石后面吃地瓜。嘴边沾了一圈也不在意，抬起头冲青泷笑了笑。
青泷对这小姑娘有印象。
死士里最强的男人是中阶小天境，这小姑娘经常跟在男人的身后，几乎是寸步不离，手里时不时拿着地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