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仰慕农家谢小师兄已久,心中早就盼望着能与其过过招。
见那一抹熟悉的蓝衫上台,冷酷的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
听闻谢小师兄少年时天赋异禀意气风发,无论术法、道心,在圣贤院中无出其右,不可一世,令多位圣贤赞不绝口。
可惜后来谢小师兄一心侍花弄草,躬耕田野,偶尔怀里抱着个小食铁兽,一边喂它吃竹笋,一边悠闲地从圣贤院的斗法场经过,看都不看一眼。
颇有种大佬隐退江湖之感。
没想到,谢小师兄心中最重要的……黑衫师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没看错,他心中最重要的是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手里捧着一只受伤的幼鸟,仰起脸,神情关切又坚定。
——正是此刻站在他身边,他的师妹。
怪不得时隔多年,又能见农家谢知棠出手,他神态倦倦,似乎还没有真的认真起来,台下人群屏住呼吸,等待着一场精彩对决。
偷偷崇敬多年的大佬,竟然是个恋爱脑。
黑衫师弟:……
“不打了。”他忽猛地一挥袖,将周遭术法尽些撤了去。似乎心情郁闷,一言不出就下台去,很快隐于人群不见。
白衫师兄不知何故,只好拱拱手点头,也下台去了。
青泷和台下众多弟子一样,一头雾水。不过随着机关傀儡人的一声“胜二十人”,她胜出,下了台来,开始和师兄们商量接下来的城主府之行。
孟昱挠了挠头:“按理说,城主府就是终局了。若我打听得不错,最后的关卡走的是剧情探秘。”
打听?青泷仰面问谢知棠:“师兄,你们从前没进过终局吗?”
刚才在打斗前,她怕波及的元炁损坏了衡宁送给自己的簪子,因此放在怀中,现在又拿出来,小心地插在发中。
衣袖滑落,露出少女半截光滑白皙的小臂。
几个月前在医庄,苏妙月送给她的药膏很有奇效。之前手臂上许多又深又长的伤口,丑陋交错,经久未愈,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
虽然中间结了疤,痒得钻心。但熬过了,就长出了新生的肉。
“我们从前入试练之境只为玩乐,终局就让师弟师妹们去崭露头角。”
谢知棠随口答道。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什么终局什么挑战,目光落在师妹取下面具后,汗涔涔的脸上。
连挑二十人没有半刻休息,况且师妹虽剑法了得,但对农家诸多术法完全是个初学者。
谢知棠隐隐约约地觉得,师妹从前是个顶厉害的剑修。“青泷”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青色面具女子,是天下第一凶剑问情。
但是师妹不说,他也不问,不想,不猜。
他连昨日的事情都记不住,更不会在意虚无缥缈的过去。
对谢知棠来说,他信奉的,最重要的,是当下,是眼前。
他伸出食指,将青泷鬓边的碎发轻柔地锊到耳后,问道:“师妹,累吗?”
青泷摇摇头,反问:“师兄,我的农家术法用的怎么样?”
“很好。”
“那我就很开心!”青泷眼睛亮亮的,流光将她脸上的绒毛都笼罩得熠熠生辉。
连挑二十个人,应对从未见过的百家术法根本不算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地狱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各种人杀,没有师父,没有帮手,躺在血地里睡觉,连睡觉的时候也从没一刻的放松。
她那样努力地拼尽全力,努力地闯过尸山血海,平静地站在秦曜身边。
如今,好不容易拥有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的权利,她怎能不更加拼尽全力呢?
谢知棠笑着微微俯下身子,用掌心托起师妹下巴,拇指抹了抹她鼻尖的汗渍。
双颊浅浅的小酒窝,温柔地能叫人头晕目眩。
“——”
孟昱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都凝滞了。
人家师兄妹并肩作战又亲密安抚。他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多余。
谢知棠偏了偏头,墨发从肩上轻轻滑落。他好奇地问:“小孟你还在这等着做什么?要想进城主府,咱们也要上台挑战二十来回。”
孟昱这才回过神来,指了指擂台上的规则牌子,神采奕奕:“一名胜者可带上一名同行。”
“实不相瞒,”他说,“我想占师妹便宜。”
“小孟,”谢知棠语气认真,“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孟昱单纯地眨眨眼。
谢知棠微笑:“上擂台去。”
孟昱的实力毋庸置疑,很快胜出。
燕瑶和裴淮序还没回来。等他们到了,正好由师妹带上燕瑶同行,孟昱带上淮序,不浪费时间赶往城主府。
在孟昱之后,谢知棠再次登台,引起一阵欢呼。
他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稻穗。
而我带上您。
顷刻间,长生城中人头攒动,戴着各种各样面具的弟子朝着擂台的方向涌动,奔走相告:“农家谢师兄时隔多年,再展术法”。口哨声、欢呼声、掌声震耳欲聋。
还有些前排的弟子好心地给后排看不见的着急弟子实时讲解:
“谢师兄动作飘逸,行云流水,真是又美又强。”
“厉、厉害!”
许多师弟师妹争得要上台向谢知棠请教,而谢知棠也放缓节奏,耐心地默默教导,唯希望能有助师弟师妹一二。
孟昱面上得意之情尽显,青泷安静地看着,双掌无意识地运炁学习着。
一场场精彩的战斗,百家万变的术法,都涌入到青泷的脑海中。连御魂珠都看得津津有味。
不远处,听到热闹声的燕瑶赶到,她眼前一亮,不禁鼓起掌来:“哇,谢糖糖精神劲好好,淮序你也鼓掌呀!”
裴淮序看着双手拎得满满的衣服袋子,眉眼宠溺地笑了。
“啪啪啪。”
笼罩在黑暗中身型高大的男子散发着一股王者之气,高贵又疏离,令人不敢靠近。
他也冷冰冰地鼓了几下掌,眼神愈发阴狠戾,紧紧攫住那一对师兄妹。
周祉君不知太子殿下的掌声何意,她鼓起勇气摊开双掌,呈上一包白色药粉。
“殿下放心,这是司徒神医带来的睡神散,由曼陀罗花制成,只要上官泷沾上半分,就会失去意识。”
秦曜目光如冰霜漠然地扫了一眼:“谁去做?”
周祉君柔声道:“恐怕旁人难以靠近上官泷。但上一次,王修大人帮助过她,想来由王大人出手最为合适。”
眼前赫然出现上次在成衣店,王修公然以儒家术法违抗自己的场景。
秦曜冷哼一声。
那一夜他初见上官泷,激动不稳,否则绝不可能受王修牵制。
之后,王修主动跪了三天三夜。
秦曜揉了揉眉:“他怕是不肯。”
圣女道:“殿下放心,祉君自有方法,定会劝得王大人顾全大局,不能因了一位农家女弟子,伤了与您之间的君臣情谊。”
周祉君合上手掌,捏紧药包。
青泷死在阎罗塔时,王修并不在场。后他虽然知道是太子殿下亲自下令杀了青泷,却始终以为殿下是受湘妃娘娘所迫,不得已为之。
作为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三个人,王修自然也能看出太子殿下对青泷的情谊,决不肯相信太子殿下会下得了手。
可他绝不会知道,昔日,秦曜是心甘情愿下的命令。尽管他日后为这个决定心痛无比。
而这其中的原因……周祉君怜悯地望向远处孤独站立的王修。
所有人都在往擂台处挤着凑热闹,灯火通明,沸天震地。
唯有王大人看也没看一眼,手指轻轻抚摸着脸上的冷青色面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风拂起他黑色的发带,起起落落。
王大人从前戴的是浅青色发带,整个人也是青涩的文人风骨。后来,他学会了武力术法,也换了一条黑色的发带。
……为了悼念他的亡妻。
周祉君轻扬起唇角。
若是以这样的秘密为交换,王大人会感兴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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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当夜。
通过擂台挑战的人依次前往城主府。
青泷和谢知棠等一行人由机关傀儡人带着, 从侧门入,穿过回廊,路过假山瀑布, 走过花圃小径,最后到达外客临时居所。
连片的红色木阁楼围成高耸入云的建筑群, 成一个圆拱形, 向上看一层一层, 大概有几百层, 几千几万房间,每层楼大小高低一致,极具对称之美。
阁楼群坐落在水域之中, 看不见桩基,就像一艘大船漂浮在海上。机关傀儡人在前方引路, 他们像看不见水域一样,径直向前走着。
青泷这才看到,随着机关傀儡人的行进,在他们的脚步下陆续出现一朵朵莲花, 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又陆续淡去。
于是五人踩着莲花行走,朝着阁楼。
阁楼前有一棵枫树,一半树叶为红色, 一半为白色,被夜风吹着沙沙作响,显得诡异又美丽。
孟昱低声啧啧道:“看来机关家花了不少心思搭建试炼之境。”
“说起来我前段时间去医庄找月儿,总是不见小宴的踪迹。他以前可是像月儿的小侍卫一般, 跟在身边形影不离。”燕瑶恍然大悟道, “原来是在忙试炼之境的筹建更新。”
青泷觉得奇怪得很。
明明长生城中热闹非凡, 人生鼎沸,红灯笼高高挂起,幡旗招展,舞龙舞狮的队伍流光溢彩。
城中央的城主府却截然不同。
城主府的气氛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阴冷。”
侧门上一副贴着白色的对联“除却巫山人不见,月明长生魂归来。”
两只惨白的大灯笼被风吹动,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
这一路上她特意观察,城主府中下人,侍卫都极少。偶尔,有几个机关傀儡人匆匆而过,多着白衣,神色冷淡。
青泷从前在皇宫待过。
秦曜的宫殿华丽庄严,金色红色的雕梁画栋按风水格局布置,每夜巡逻的侍卫有上千人,挂满玉珠的廊帘被风吹着哗哗作响。
她喜欢听珠帘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随风一阵响动,像忽然到访的朋友。
直到有一次,秦曜自她身后走近,而青泷侧耳倾听着珠帘的声音,没有及时发现。当秦曜距离她还有两百米时,她才恍然回神,即刻转过身单膝跪在地上。
“殿下。”她跪得笔直,一瓣雪白梨花无声落在她的肩头。
秦曜冷哼一声,从青泷身边经过。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廊帘上的玉珠一颗颗捏成粉末。
少女的朋友化成白色的粉末,飘飘扬扬,随风远逝,再也发不出声音。
“青泷,你的耳中只能有我的声音。”
少女道:“青泷明白。”
城主府中也有廊帘,却是白色的布帘,上面用墨水画着奇怪的符咒,一条条飘动起来像道家的招魂幡。
青泷想,既然机关家如此精心筹备试炼之境,不可能不知道像城主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往往要用金色,红色吉祥华贵的颜色。
硕大的城主府这样冷清,除非是剧情设定需要。
师兄显然与她想到了一起。
谢知棠先一步走过水域,他朝青泷伸出手,接住她。一边严肃向机关傀儡人问道,语气中充满遗憾与哀痛:“请问,府中最近是在办什么丧事吗?”
明明机关傀儡人根本不会读取他人的情绪,但师兄总是像对待真正的人一样,礼貌温柔。
“并非最近。”机关傀儡人道,“城主的夫人早些年就因病逝世。城主久久不能从夫人的死中走出,因此才将府中如此装扮。”
谢知棠点头道:“看来城主和夫人必然十分恩爱。恩爱之人不能白头,实在令人惋惜。还望城主节哀。”
青泷搭着师兄的掌心,跨过水域,走到阁楼之前。机关傀儡人带着他们上楼,选定三楼几间房,告诉他们今夜已晚,明日才能与城主见面,随后告辞。
裴淮序与燕瑶一间,孟昱与谢知棠一间。青泷独自一间,在她的舍友到来前,谢知棠先帮她整理好床,燃好蜡烛,又仔细确认房间里没有危险。
从前每到一个新地方,这些都是青泷要为秦曜要做的事情。
但她现在只是坐在桌子边,捧着脸,静静地看着师兄忙前忙后。
谢知棠的侧脸被烛光照着,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温暖的色调,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青泷看得呆呆入神,谢知棠忽回过头来,他浅浅笑着:“师妹,我看城主府种了许多海棠花,这几夜大概就要开了。到时候要不要师兄叫上你一起看花。”
青泷伸出小手指:“师兄,一言为定。”
谢知棠来勾她的手。
谢知棠回房之后,青泷趴在窗户上,朝下俯望。在他们之后,还有不少通过擂台挑战的弟子被请进来,水域中金色的莲花不断浮现又消逝。
青泷用食指在半空中勾着莲花的形状,眼前却总是出现师兄在擂台上意气风发,一招一式神采飞扬的模样。
最后,莲花无意识勾着勾着就走了样,变成了华灯下的少年,身姿衣袖飘动。
御魂丹刚想找一下存在感,兴奋地想提醒一下小丫头,今天看到了那么多术法,快趁热打铁,彻夜学习一下御气。
它顿了顿。
或许是小丫头的眼神太过于认真专注,或许是她画的还真挺好看,栩栩如生。
又或许是它存在于小丫头的身体里,能感觉到她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安适与喜欢。
御魂丹默默地开始欣赏起来。
过了许久,夜渐深了。水域中的莲花不再亮起,青泷刚想吹灭蜡烛,就在此时听到一道声音响起。
“城主,今日通过挑战的人都已经到齐。”
是机关傀儡人在呈报。
半边红白的枫树下,一人轻薄的玄衣随风扬起。他却像感觉不到冷一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机关傀儡人退下。被称作“城主”的人转过身来,抚摸着枫树。
青泷这才看清,他脸上戴着一只纯金的面具。面具的式样狰狞恐怖,像恶鬼一样,叫人望而生惧,与他的气质全然不相关。
他本人的气质冷清柔美,伸手的动作轻缓,不知为什么,让青泷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