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个与母亲流浪街头巷尾的可怜虫,
是堂堂光辉相府的耻辱,
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也是太子殿下身边,挥斥方遒秉烛待旦的大红人,
是读着“大笔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儒家弟子,
是赠予心上人相思红豆的少年。
……
他这二十年来起起伏伏,从不曾低下头落了志向,无愧于天地,父母,君主。
只有悔于一人。
他应该,带她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王修的身形一点点透明,渐渐消失在假山之中。
儒生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一字一句道:“从此之后,修与殿下,恩断义绝。”
他绝无可能再与杀死青泷的人共谋天下。
更何况如今在他面前的,早已经不再当初一同漫步江岸,听江水不竭共论天下的三殿下,而是心狠手辣的太子。
一切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寂静。
只剩下秦曜一个人,独自站在假山之中。
王修自寻淘汰,在试练之境中,再也见不到他。
又或者,从今之后,他再也见不到王修。
秦曜的嘴角浮起一抹百无聊赖的笑容。
王道本就是孤独的,又高又冷的。
他的视线扫过洞口,无视石壁上王修手掌划破的血迹,反而吸了吸鼻子,回味着刚才上官泷站在这里的场景,她那样明亮又好看,身上还带着农家特有的花草香味。
与青泷很像,又不像……
秦曜的视线顿住。
一个蓝衫少年自洞口缓缓经过,他突然侧过脸来,也看向秦曜。
秦曜认得这个人。
农家,谢知棠。
谢知棠手臂中抱着一盆花,微抬着下巴,表情淡淡地望向假山之中,眸中却带着几分傲视。
他无意经过,却听到“青泷”这个名字,不由得顿了顿脚步,紧接着他听到了“长生不老。”
在谢知棠的记忆中,有一段他与师尊的对话。
田里,少年谢知棠卷起裤脚,一边牵着一头老黄牛,一边疑惑地问:“师尊,医家最近在研究什么呢?”
沅圣走在他身边,抓了把泥土捏了捏。他带着一顶草帽,脸依然被太阳晒成古铜色。沅圣问:“知棠看到什么了?”
沅圣知道,谢知棠最近老悄悄往医家深山里跑。因为他在山里发现了几株稀有的海棠花品种,好生照料,等时机成熟再偷偷挖回来。
“没什么。”谢知棠停下来,摸了摸老黄牛的鼻子,喂它吃了一把青草。
热气从老黄牛的鼻子里喷出来,它咀嚼着青草,舌头不停地伸出缩回,把嚼碎的草料送到喉咙深处,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音。
沅圣笑了笑,没说话。果然过不了多久,他这位弟子又沉不住气。
他这位弟子恨不得把生活里的细枝末节都同他分享。在别人眼中,谢知棠是天赋异禀睥睨圣贤院的天才;在沅圣身边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谢知棠突然又开口,状若无意对师尊说,“一个女孩子。”
这倒是有点出乎沅圣的意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什么样的女孩子?”
热气喷在谢知棠的掌心,温热湿润,他垂眸想了想。
那个女孩子戴着个青色的面具,只露出双眼睛,安安静静的,瘦瘦的,也不说话。
谢知棠挑眉看去:“一个问题对一个问题。我已经同师尊说了我看到了什么,师尊也跟我说说医家最近在研究什么?”
沅圣笑着摇摇头,随后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医家在研究长生之术。”
谢知棠掰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这已经是师尊同我说的第五个天机了。”
沅圣敲了敲他的头:“你这小子。”
后来,师尊年事渐高,仍然坚持亲自下田耕种考察,最后在田间不幸摔倒,躺在床上几乎油尽灯枯。
沅圣执拗着起身运炁,将自己识海中与谢知棠的回忆都传给他这突发失忆怪病的弟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知棠握着师尊沧桑如树皮般的手,少年的眼角通红,强忍着没有落泪:“师尊,医圣不是在研究长生之术吗?我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活那么久要做什么呢?”沅圣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顺其自然。一朵花会自然地凋谢,一粒稻谷会自然地成熟。知棠,你是农家的好孩子,你要懂得,自然就是最好。”
此刻。
湖泊倒映着柳条翠绿飘逸的身姿,柔软而细长的叶子如清新的丝带般轻轻舞动,生动展示着春日的宁静与优美。
柳树枝桠之上,硕大的春虫缓缓蠕动,在它的背后,一只鸟雀虎视眈眈。
谢知棠和秦曜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对视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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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四双冷漠而危险的眼睛从不同方向投射, 聚集在假山。
远处。
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举着风车,风烛残年的蒙眼老者依靠着柳树。
沉默寡言的年轻女人和全身盖着黑披风的人站在一起。
他们身体的不同部位,都画着相同的鬼眼。
“噌。”
柳树枝桠猛然惊颤, 鸟雀展开双翅直冲春虫,一口吞入腹中。
秦曜掌心元炁升腾, 帝王威压即刻倾泻而下。
下一秒, 谢知棠却收回视线, 闲闲散散地抱着怀里的花盆, 大步流星地离开。
——
不过是从城主厅回到客居楼,青泷没想到这一路能遇到这么多人。先是遇到秦曜,王修, 离开假山后,还未走多远, 路过水榭阁楼时,又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这次是不认识的人。
身着白色素衣的女子负手而立,腰间悬挂着草药布囊,装扮朴素, 一双眼睛却很亮很冷。
司徒锦开门见山, 她笑问:“你就是谢知棠的小师妹?”
她两边嘴角向上翘起,但眼神却没有跟着神情变化,依然冷漠而空洞。笑声轻微, 持续时间很短,像是在完成一项表面任务。
青泷听到她提到自己的师兄,于是很真诚地点点头。
司徒锦如此近距离直视少女的双眸,竟也不由得愣了愣。不谙世事, 又隐约透出一股坚定, 似乎什么都不怕。
鲜血不怕, 死也不怕。
怎么这么像。
青泷出声打破沉默:“师姐?”
司徒锦思绪刚刚回笼,又因这一句“师姐”心情微妙。
她清咳两声,环顾四周,轻笑问道:“小……小师妹,你知道为什么城主要戴着鬼面具,为什么这座城要叫做长生城吗?”
青泷摇摇头:“请师姐赐教。”
水榭阁楼上垂挂着招魂的黄色符文,迎风无声招摇,明明是大白天,却显得阴气森森。
“这座城的城主经常出城作战,战场杀敌。可他生来容颜十分俊美,于敌方没有任何威慑力。因此特意戴上狰狞的鬼面,以正威严,震慑敌军。”
司徒锦望着符文,慢慢道:“城主博闻强识,智周万物,熟谙兵法与道法,勇猛非凡,起初只是为了守城,护佑一方百姓平安。只是他的战赢的越来越多,疆土越扩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
她说着,忽然之间,目光转向青泷,转换话题,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想要长生不死吗?”
城主坐在屏风之后的身影,肃穆冰冷,让青泷想起了一个人。
她曾经见过的,辉煌的皇宫里,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他挥一挥手,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他脸上表情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就会叫千万人心惊胆寒。
青泷想了想:“手握权利的人。”
“小师妹果然聪慧,一点即破。怪不得能入选几十年没有招过新生的农家,怪不得谢知棠这样看重。”司徒锦的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昨夜在市集擂台,她亲眼见到谢知棠为了他的小师妹亮相出手。
“我相信,能入选农家,绝无可能只是运气好。”
青泷更在意刚才的故事,而司徒锦也继续说了下去:“城主想要赢更多的战争,想要更辽阔的土地,想要更长久地保护他的子民。而唯一能实现他这一心愿的途径便是:长生不死。只要长生不死,就会拥有无尽的时间,将他的城土无限拓展,实现他所有的政治抱负。”
“于是城主四处寻找能够长生不死的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城里来了位跛脚的无名道士,向城主献上了仙丹。”
青泷问:“城主成功了吗?”
“那位跛脚道士入城的时间记录是三百年前,”司徒锦反问,“小师妹觉得城主成功了吗?”
青泷没有回答。她往前走了几步,手抚摸着着阁楼的红木柱子,上面已经出现了细细长长的裂缝,从顶延伸到底,无边无际。
看来在这个故事设定里,三百年了。
城主已经活了三百年了。
她回过头来:“师姐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个故事?”
司徒锦的表情似乎是觉得很有趣,她说:“我想问问,小师妹如何看待长生不死?”
“不知道,”青泷如实摇摇头。
她死过一次,她知道死是什么感觉,三年前她觉得死并不可怕,也不觉得痛。死时,她曾遥遥望向天空,想要在来生做一片云,做一阵风。
谁知道,奇怪的上天让她再活了一次。而这一次,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珍贵又复杂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活着。
活着就代表着还有希望,还可以想象。帝王可以拓展他的疆域,修士可以看遍斗转星移参悟世间大道,就连普通人也会向往和庆祝长寿,没有人会不喜欢活着的这份喜悦。
可是长生不死,要一直一直活着呢?
生与死,似乎一直是困扰世人的问题。
一张黄色的符文自阁楼顶被风吹落,飘落在水中,很快就被浸湿了,向下沉入湖底。
城主已经思念他深爱的夫人,为他的夫人招魂,三百年了吗?
为了他的夫人,他在府里设置了这许许多多奇怪的摆设,纵然是这被风一吹就散的劣质道符,也宁可信其有。
古老红木柱子温实的触感传递到手上,青泷的目光追随着沉没的符文,忽然道:“但是我想,活得很久,会很孤独吧。”
“权利越大的人,对长生不死的欲望便越强烈。”司徒锦与她擦身而过,似乎对她这一点担忧很是不屑轻视。
刚才还觉得小师妹聪慧,如今看来还是不够。
不过世间少有人明白,唯有舍弃人的情感,才能看清一切的本质。
“而权利越大的人,早就习惯了孤独。”
司徒锦漠然离开,香囊中草药的味道仍留在原地,起初闻时觉得清香怡人,而如今闻得久了,却觉得苦涩古怪。
这股味道不断蔓延。
青泷轻吸了吸鼻子。
身体记忆比大脑记忆更加深刻,她的手臂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发冷。鲜血好像凝固了,当初遥望医家药山时内心那股难言的惶恐、不知所措再度浮现。
青泷用左手轻轻握住右手。
她没有回头,只镇定而轻声地说道:“谢师姐赐教。”
她不用回头,也感受到来自阴阳家圣女独有的气息,在司徒锦要去的方向。
——
周祉君低头无聊地欣赏着湖泊中自己的倒影,被百花簇拥着双足,被云彩装点着裙衫。直到身侧又出现另一个女子的倒影,腰间的香囊摇来摇去。
周祉君目不斜视,冷冰冰地问:“神医怎么同她说了那么久,不会也被她蛊惑了吧?”
也许是医家的习惯,司徒锦随手摘下一片黄色的花,在指腹细细揉搓。她同这位老朋友相识相交已久,互相之间并不客气,说道:“你还真是阴阳家的圣女,阴阳怪气。”
周祉君轻笑一声:“神医不知道,这农家女弟子最是擅长蛊惑人心。王修被她骗的昏头转向……”
她眼神一冷:“连太子殿下也时常犯了糊涂。”
司徒锦并不知秦曜,王修之间的恩恩怨怨,毕竟她只负责用圣女送来的少女做实验。听闻此言,她却深有体会。当初她有心想去见见拔出问情剑的人,却被谢知棠阻挡在外。
就连谢知棠这样好脾气向来自在的人,也难得像被牵挂住了。
花草在司徒锦的指腹上揉出红色的汁水,滴滴地落下来。她的指尖一片血红,却毫不在意,问:“你知道这种草药叫什么?”
“祉君倒是少见红色的草药汁水。”
“它叫做人血草,与大部分的植物不同,它的汁水就像红色的血液一样,非常独特。同时,它又是一味治疗外伤出血的良药,将其根部入药,能够实现活血散瘀,填精补血的效果。”
司徒锦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用很像血液的草药来治疗出血。”
就像她们,用长生不死的人,来研究长生不死。
周祉君没有说话,递过去一张手帕。司徒锦接过,擦了擦手,冷不丁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很像她?”
周祉君也没有绕圈子:“不错,农家上官泷,很像青泷。”
“但是青泷已经死了。”圣女神情莫测,“古往今来,诛杀阵断无可能有生还者。”
司徒锦将沾满红色花汁的手帕扔进草地,她望着周祉君水中倒影的双眸。
“那得问问湘妃娘娘,当年阴阳家一脉屠灭‘青泷’满门时,是不是真的就剩下她带出来的那一个人?”
周祉君侧过脸来:“你什么意思?”
“能拔得出问情剑,又那么相似的眼睛,身形。”司徒锦一边回忆着,嗓音里充满了隐隐的喜悦,“也许,她也是一个长生不死的‘青泷’。”
周祉君感受到了她的兴奋。
医圣的这位弟子,真是一个为长生之术痴迷的变态。
“若想验证也很简单,‘青泷’的背后都有青龙印记,”司徒锦继续说道,“圣贤院招收弟子从不问出身过往,六鬼不是也进来了吗?”
周祉君晦气道:“死了两个。”
被上官泷杀了,还有那个不中用的祝靳。若不是司徒锦提起,她早就忘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谢谢大家支持!!!
今晚突发加班重任!!努力干完活飞快码字!!还好赶在最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