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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浸染红汁的手帕在草丛上轻飘飘地被吹动, 从里面无声爬出一只蜘蛛来,钻进地里,消失不见。
司徒锦并不在意周祉君话里的晦气。
“那就让四鬼寻机会挑了她的衣衫, ”她面色不动,很容易就接受六鬼变成四鬼, 继续说道, “看看她的背后, 是不是有我们想要的印记。”
“你不会也跟其他人一样, 以为这个农家女弟子只是个没有元炁的幸运儿吧,”
周祉君想起那一晚的成衣店。
居高临下的问情剑,庞然冷厉的青龙, 以及那双似乎不仅能看穿她的情绪,甚至能加剧她心里恐惧的双眸。
这个上官泷深不可测, 莫名让圣女觉得害怕。
她努力控制住身体没来由的颤抖,镇定道:“怎么,神医是不是见多了太子殿下身边那位青衣剑护听话的模样,以为她就是乖乖等你做实验的一只猫, 一只狗?”
“神医没见过昔日那个青衣剑护大杀四方的模样, 难道也没有见到圣贤院那一夜的青龙剑意?”周祉君声量加大,“若上官泷真的也是一位‘青泷’,凭四鬼如何能刺破她的衣衫?”
司徒锦睥了一眼身侧之人, 蹙了蹙眉,对阴阳家圣女语气中的惊惊慌慌很是不屑,“不是还有谢知棠吗?”
“谢知棠?”
“谢知棠的百家术法虽强,可他并不会使剑, ”司徒锦回忆往事, 冷笑道:“当年他在剑林, 不仅没有拔出来一把剑,两手空空地下山,甚至还闹出了在剑林里气急败坏,发疯乱跑的趣闻。”
“试练之境的终局挑战里,一定会有兵家的请剑。”司徒锦稳操胜券地发布施令,“到时候就让四鬼去攻谢知棠,由他拖累自己的师妹上官泷。”
周祉君这才安下心来。
她嘴角扬起,由衷地感慨:“师兄妹……真是令人羡慕的存在。”
片刻沉默。湖水之中,没有烦恼的鱼儿轻跃起,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向外轻盈扩散。
司徒锦忽然问:“湘妃娘娘什么时候到?”
远处的柳树后,一抹浅蓝色的身影静静凝望。
周祉君神色顿变:“神医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以太子殿下的才干,必能赢下试练之境,再拿下蛟龙甲,如此失踪已久的青龙卷轴就是囊中之物。湘妃娘娘对青龙卷轴十分重视,她要亲自前来督导。
但娘娘的行程乃是秘密中的秘密,周祉君有些不满,司徒锦岂可如此轻慢地提起。
司徒锦只是微微一笑,骤然掌心运炁朝下,脚底郁郁葱葱的草叶被强风吹动,露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蜘蛛来。
黑色的蜘蛛大大小小,遍布方圆百里,像训练有序的士兵,八条腿灵活快速地在草丛里穿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漫天遍野,直叫人头皮发麻。
饶是见过世面的周祉君也恶心地用手指搭在口鼻,一动不敢动。
“若有人偷听,”司徒锦伸出右手,露出一只毛绒绒的蜘蛛。
蜘蛛安静地待在她掌心吐出白丝,细长光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它们会告诉我。”
周祉君视线向前望去,落在湖面:“那水里的呢?”
真是麻烦。
司徒锦自腰间香囊取出一颗丹药,以中指弹去湖面。
不过片刻,澄澈湛清的湖水发出阵阵恶臭。
成群的死鱼翻着白肚子,静静地漂浮在湖面上。
“怎么样?圣女现在放心了吧?”
周祉君轻笑:“不愧是医圣最得意的弟子,我看那个苏妙月跟您完全没法比。”
“苏师妹她太关注人的情感,”司徒锦淡淡道,“圣女可以说了。”
周祉君优雅地捂着鼻子,小心环顾四周,这才低声道:“娘娘夏至日到。”
高大的柳树后,身着浅蓝色衣衫的人被挡的严严实实的,望着成群结队在自己脚下一动不动的蜘蛛,轻声道:“乖。”
农家术法·抚兽。
——
城主将任务发布后,众弟子皆各自回去,磨拳擦掌,准备第二天的地宫之行。
回廊上的黑白帘子被风吹得一阵阵飘起,不知是哪一次布帘落下时,忽地透出几分亮红色。
回廊的灯笼点起来了。
天渐渐黑了。
青泷坐在窗前,提着毛笔,一字一句思索着今日城主所说的话,以及司徒锦告诉自己的故事,认真地在纸上写下每一条线索。
少女的轮廓清淡柔和,烛火跳动,剪影映入纸窗上。
“你在想因缘神树?”一个声音从她内心深处慢悠悠升腾而起。
青泷手托着下巴:“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御魂丹得意洋洋地咳嗽两声,“正所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天知命无所不知,知……知易行难,知书达理,知,知……”
青泷很给它面子,没有嘲笑,只是耐心地听着。“知”在御魂丹嘴里打了好几个个转,它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世人怎么称呼我的吧?”
青泷摇摇头:“不知道。”
御魂丹:……
“这世间有三物,随盘古开天辟地就存在。后分别被修士们称为天下第一邪物,天下第一凶物和天下第一神物。”御魂丹摆出姿态,“这天下第一邪物正是……”
青泷没反应。
……小丫头一点也不上道。
“正是爷我。”
青泷眼睛亮亮地鼓掌:“厉害。”
御魂丹满意地继续说下去:“而天下第一神物就是因缘神树。正所谓:因缘和合,虚妄有生;因缘别离,虚妄名灭。”
“它神就神在可以实现世人一个愿望,不管多难,无论多么不可思议。”
“即使这个愿望是死而复生。”
青泷一边做记录,一边若有所思:“所以城主昨夜的举动是在向神树许愿,希望他的夫人能够活过来。即使他的夫人已经死了三百年,他也没有忘记她……”
她顿住。
不对。有哪里不对。
这样的想法从青泷脑海中一闪而过,不待她细细捕捉,便如同水面涟漪消逝不见。
青泷不恼,从头梳理。
若御魂丹说得不错,那城主应该确实是在许愿。
到底是哪里不对。
青泷不急,她继续问出自己感兴趣的问题:“那天下第一凶物是什么呢?”
“说是凶物,其实叫凶兽更清楚明白。”
听得出向来骄傲跋扈的御魂丹也不免心有余悸,它的语气小心翼翼起来:“那是一只巨大的恶龟,有三头八脚,身躯巨大,遮天盖日。它的皮肤坚硬无比,闪烁着银色的光芒,龟壳如同坚硬无比的铠甲,什么武器都伤害不了它。六只眼睛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凶恶又狰狞。它张开嘴巴,就能吞掉一条大江,它爪子一伸,就能拍倒万座山。”
“有这么可怕吗?”青泷合拢手,轻浅地打了个哈欠,她注视着白雾在掌心慢慢划开,想起从前的事,同御魂丹分享道,“我曾经还在石龟的头上放过铜板。”
“石龟能与凶兽相提并论吗?你这小丫头见识真是浅薄。”御魂丹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哼哼唧唧道,“当年恶龟作恶,把天都捅了一个窟窿。还是女娲娘娘下了凡,斩了恶龟的四条腿支撑住了天,然后才炼五彩石补天。”
青泷问:“那除了你,其他的神物和凶物现在都在哪里?”
“听说人间的尧帝趁恶龟腿断伤残之时,以术法封印住了它。”御魂丹翻了个白眼,“至于神树,谁知道,大概是被哪个爱多管闲事的狗屁道士镇压,关在什么阎罗塔,大鬼塔,小鬼塔里面去了吧,几百年孤孤零零的,冷冷清清的,凄凄惨惨的。”
怨气真重啊。青泷摸了摸鼻子,心想。
她转换视线,忽然看到纸窗上部分左边沿,映着几缕发丝的剪影。发丝随风飘动,剪影也摇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少女的心也随着轻轻跳动起来。
青泷吸了吸鼻子,闻到熟悉的淡香,迫不及待地推开窗。
她探出上身,歪头往左侧看去,一对像清泓似的眸子盛满开心:“师兄。”
皎白的月光下,谢知棠正抱胸靠在窗边。
他今夜没有束起头发,长长的墨发披散过肩,更添了几分优游散漫之意。肩头、袖摆都落满了月光,却不是那种夺目炫眼的光亮,朦朦胧胧,好似一幅惊鸿画作。
他见纸窗上师妹的影子专注,不忍打扰,便等在一边,想着若是这样等一夜也是极好。此时正伸手随意接住风中飘落的一朵桃花。
听到师妹的声音,谢知棠也回过头来。
少女弯弯的眉眼如同柔软的羽毛擦过心头,轻轻痒着。
谢知棠的脸庞浮现浅浅的酒窝,他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捧着青泷的下巴,另一只手将桃花轻轻插在她的发鬓。
青泷眨眨眼睛:“好看吗,师兄。”
“当然。”谢知棠注视着她的眼睛。
高楼之下,红白各半的枫树仿佛闪着光,每一片红叶鲜亮,白片清明。
一阵风吹过,枫叶从树梢吹落,朝向无边漆黑天际。
一切命运仿佛有迹可循,可又随风,聚散身不由己。
先一步走上楼梯的燕瑶顿住脚步。
朱红色的木栏前,谢糖糖靠墙,左手举着几张纸在阅看,右手伸出去横在窗前,小师妹探着上半身,双手撑着谢糖糖的右手臂,扭着头开心地同他说着什么。
燕瑶立刻转身,将下一秒即将迈上楼梯的孟昱往后一推。
孟昱惊恐道:“我就知道,为了争夺谢糖糖,裴淮序安排你暗杀我。”
“不是不是,”燕瑶笑意盈盈,“你不是总想我教你阴阳家观星之术吗,下楼,我这会就教你。”
孟昱被观星之术诱惑了几息,挠挠头:“不行不行,我得回去睡觉了。谢糖糖还在房间等我呢。”
燕瑶连哄带骗地将孟昱带下楼。
放心,谢糖糖这一晚上都不想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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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谢知棠细细看着青泷写的记录, 注意到她圈出一个“不对”,问:“师妹也觉得有问题?”
青泷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说不出来。”
谢知棠转过身来,目光清越如海, 浮起明澈的清光。他扶着青泷的双肩使她站稳,问:“城主要我们去地下行宫寻找香囊。师妹觉得地下行宫是什么地方?”
青泷想了想, 读过的史书自脑海中翻过, 她语气肯定道:“帝王陵墓。”
权势越高的人越希求长生不死, 为此求仙问道, 寻丹炼药,然而成功者少之又少。于是,他们将目光转向死后长眠的陵墓, 耗费巨大财力人力,不仅极尽奢华, 而且额外注重风水布局。
陵墓往往依据阴阳五行宇宙观模拟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设置各种夯土建筑和通道,烧制泥土的士兵与马骑。
传闻中,墓主人能够继续回到凡间巡视, 一统阴阳两界。
谢知棠道:“别急, 明日就见分晓。”
“师兄,”青泷望着遥遥月光,顿了顿, 轻声问,“你相信长生不死吗?你会想要长生不死吗?”
月光轻移,将两人笼罩在晶莹亮雪中。月色与雪色之间,天地皆静。
谢知棠看着青泷发鬓被风吹得颤动的花瓣,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笑道:“差点忘了。”
“师妹, 海棠花开了。”
青泷站起来微弯腰, 谢知棠心意相通,没有半点诧异,伸出手将师妹接住,青泷从窗户口轻跳出来。
城主府的海棠花林落英缤纷,高高低低,品种繁多。绿树叶青翠欲滴,花瓣渐变粉红,密密簇簇,灼灼灿灿,如同晓天明霞。个头小巧玲珑,花蕊嫩黄,浓淡适中。
像是为了让人看得清楚,府中的人每隔一段,就在横着的枝干上挂上了亮澄澄的灯笼,照着青泷的脸庞温润如玉,再看不见丝毫凌厉的戾气,不见半分厮杀的血痕。
她仰着脸,感受着如同细雨一般落下的花瓣从肌肤滑落,轻嗅了嗅,说:“师兄,海棠真的无香。”
“嗯,”谢知棠伸手将盖住她眼睛的花瓣拿开,“师妹还记得当初在润禾镇,断笔残墨两位前辈所寻找的书?”
“《黄粱梦》。”
青泷记得很清楚,那是她第一次自由出行,去看山看水看庄稼。
谢知棠娓娓道来,语气中几分遗憾,几分惋惜:“世人常说,黄粱一梦,半部无踪。其实我之前听师尊说过,《黄粱梦》的下册并非丢失,而是其作者呕心沥血写完上册后,卧病床榻,实在有心无力,最后溘然长逝。”
青泷想到断壁残墨两位前辈耗尽半生,耗尽生命的追求,不由地说:“师兄,对于喜欢这本书的人,若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比死亡还要痛苦。”
“师妹你看,海棠无香,黄粱未完,心怀天下的儒生不得志,忠诚热血的将士国破家亡,这世上多的是死亡,多的是一次次希望的破碎,生命热情的绞杀。”谢知棠衣袖翩跹,花瓣落满肩头。他离青泷很近,眼眸如无际之海,泛着浅浅波澜,清浅自在地漂浮着花瓣。
“师妹问我是否相信长生不死,师兄相信。经历一次又一次生命的绞杀,仍然能够赏月,观雪,写诗,作画,好好爱着,品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人,他的爱,他的诗句留给后人,或是某个人,便是不死。”
谢知棠站在花枝下,耐心地一一回答青泷的问题。
“师妹又问我是否想要长生不死。师兄想要的便是这种长生不死,而并非永恒的生命。”
他想起师尊的话,想起师尊温热的手掌:
“对于生命,农家子弟只愿顺其自然,就像一朵花自然地开过,谢落。然而只要她认真地开过,这种美丽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谢知棠眉目清扬,站在花中很不真实,又或者他与花融为一体,青泷屏住呼吸,彷佛下一息师兄就会随花一起飘落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