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凡即是那位有心人。
他昨夜便已偷潜进坤宝宫的密室,以第一时间发现宫内的异常情况。早上他于密室中监视殿内动向时,发现妙智法师并未出现在殿中。
一切不对劲皆是有迹可循。
陆之凡着人将妙智法师的异常举动报了谢淮安。许是今日的一切都牵动着大乾皇帝敏感的神经,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如坐针毡。得到消息的谢淮安,竟是不动声色亲自来了坤宝宫查看。
立于门口的妙智法师见圣上不宣而至,眼底忽而闪过一道光亮,随即躬身行礼:“陛下,吉时未到,距大典正式开始尚有些时候。”
谢淮安转面,犀利的目光一寸寸在妙智法师身上逡巡,似要将他看穿。此时的法师非但没有垂头恭敬听候圣人教诲,反而视而不见谢淮安针锥似的眼神,抬起眼皮子四处张望起来。
谢淮安终是皱了眉,一字一句压嗓道:“哼,朕难道不能来此看看吗?”心里却是惴惴,仗还没打,雌雄未决,这老秃驴便已如此全无忌惮地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明显是认为今日之后,朕便皇位不保。这么说来,八王爷到底调遣了多少兵马?亲军三千精兵可能出奇制胜?
妙智法师听出谢淮安话里的不悦,再看他面色亦是不善,便不再发声,低眉反身进了殿。谢淮安正要动怒于老法师的不逊,却见妙智捧着一碗水回来,几乎是贴着谢淮安站定。
谢淮安登时心中警铃大作,这老秃驴要做甚?大庭广众便要直接动手吗?想着便将身体向后一闪,撤了一步,妙智法师见状竟也跟着向前靠过去,声音洪亮道:“陛下,老僧为您洒净。”随即用手指沾了水向谢淮安头上洒去。
方才不是还说吉时未到,现在怎么就洒净上了?谢淮安下意识闪躲,动作却不及法师迅速。借洒净之机,妙智法师倾身又向谢淮安靠近了些,以极低的声音飞快道:“北山军已到京城,谢赟将于今日大典朝廷重臣皆在坤宝宫之际,带领谢家军入宫发动兵变。您赶紧调兵应对啊!”
谢淮安闻言眉头锁得更紧了,眼前的妙智法师究竟是人是鬼他尚未分辨得清,危急存亡之秋,一个失慎便是万丈深渊,处处是陷阱,人人皆有诈,他又凭什么相信一个曾将长公主置于险境之人。
妙智法师见谢淮安半晌不作声,心知他不信自己,便又急急补充道:“八王爷和张公公密谋此事已久,陛下您在意的那位陆姑娘有危险!”
谢淮安在听到陆之瑶的那一瞬乱了方寸。妙智法师显然是知情人,而他们又是何时盯上陆之瑶的?!怪只怪自己情难自已,在大战之前的关键时刻却暴露了自己的软肋。
“陆姑娘人在哪里?!”谢淮安脱口而出。
“这个老僧的确不知,老僧也只是无意间听八王爷在寺内功德室与一圆头圆脑、衣衫华贵的中年男子提及。”
不等谢淮安再问,此时皇宫的东南方向忽地传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坤宝宫殿前的地面也跟着嗡嗡作响。谢淮安大惊,正要喊人来去打探情况,却被妙智法师伸手拦下了。
“陛下,此事老僧告诉您。”妙智法师言毕悲愤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这位早已四大皆空、斩断七情六欲的高僧竟是泫然流涕。他强忍心中哀痛,抖着声音道:
“陛下,谢赟和他的五百先头精兵方才已被我上谦寺僧人解决,您现在调兵尚有胜算机会,若是再等,可就必败无疑了。求您切莫让我寺中三百僧人的命白白牺牲啊!”
谢淮安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妙智法师实在不像在做戏。眼下的事态发展与他和陆之凡的预想并无二致,唯一要紧的就是找出陆之瑶的下落。
大典即将开始,眼见坤宝宫外的广场上,已陆续有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操持仪式的太监也从四面八方列队过来了。
“陛下,快啊!”妙智法师再次从旁催促。
谢淮安来不及再和妙智法师多言,只颇具深意地望了僧人一眼,闪身匆匆进了坤宝宫。
宫内香火袅绕,烟雾氤氲中,上谦寺的两名僧人正在北两个角落专心致志诵经净场,为随后开始的祈福做最后的准备。
谢淮安趁机进了坤宝宫东边的暖阁。阁内空间颇为宽敞,因而被特设成了一处佛堂。堂正中安置一座九层紫檀木塔,塔内每面设龛,供奉无量寿佛与二胁侍菩萨像。塔后的墙壁上则挂有七幅唐卡,谢淮安径直过去,掀开最东侧的那幅,画后现出一扇暗门,推门而入,便进到一间密室。
谢淮安由该密室往深里走,找到正在监视大殿的陆之凡,忧心如焚将妙智法师的事说了,又命他火速派人去寻陆之瑶。
“陛下。”陆之凡突然郑重跪在谢淮安身前,神情凝重,“臣向您保证,定会将阿瑶平安带到您跟前,还请您全力以赴,莫负大乾江山!”
“江山朕不会负,阿瑶朕也定不会负。”
谢淮安由坤宝宫密道返回乾华殿时,张公公正好来请他移步祈福大典。
“陛下,吉时到,文武百官皆已就位。请。”
“嗯。”谢淮安声色未动应了,便随张公公阔步走出乾华殿,往坤宝宫的方向去了,边走边装做不经意地摸了摸藏匿于腰间的腰带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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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陛下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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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宝宫的祈福大典在妙智法师的长呼声中拉开序幕,法螺齐鸣中,谢淮安接过僧人拿来的香烛,缓缓向法坛走去。两侧的文武百官合掌肃立,场面庄严神圣。
谢淮安手持香烛正欲礼佛,忽地从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太监,顾不得正在进行的大典仪式,一路狂奔到谢淮安跟前。
文武百官无不显露讶异之色,这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何等急事比得上眼下的祈福大典?圣上平时再窝囊,也不可能容得下有人打断他生母纪念宫殿的落成仪式,如此不懂规矩,“便宜皇上”不责罚他才怪。
只见那小太监跑得头上的烟墩帽歪在一边,眼瞅就掉下来了,手上的拂尘也乌七八糟结成了疙瘩。他无暇整理,跑到谢淮安跟前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声音抖得如同冬日里干脆的树叶。
“陛下!大事不……不好了!宫变了!北……北山王带着人攻进来了!”
一句话仿若火星子掉落进了干草堆,火势凶猛蔓延,转眼间便烫得所有人心里发懵。两侧的文武百官闻言轰地一声炸开了锅,又嗡嗡嗡地议论开来。
他们之中有人惶恐,有人悲切,有人愤怒,也有人暗喜。人生的百态皆于此时表现得穷形极相。
随即众人的目光投向谢淮安,他们都想看看一直以来老实巴交、唯张公公命是从的窝囊皇帝此番又会吓成何等模样。
让所有人相视失色的是,此时的谢淮安异乎寻常的冷静。他眉头动都没动,异色之瞳的眼底竟闪过一种正中其怀的嘲讽。
“知道了,下去。”
那小太监茫然抬起头,怔愣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去罢。”谢淮安声音四平八稳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叮嘱,“躲起来。”
小太监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跑了。此时百官之中有人顿悟,不知谁喊了一声“跑啊!”这些往日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国之重臣,竟也是逃得屁滚尿流。
就只四个品级较低,官阶勉强够得上今日典礼受邀之列的质弱文官逆流而上,迎着人流奔向了谢淮安的身旁。
这时张公公身侧的几名太监却突然抽出藏匿于身上的刀剑,向着谢淮安步步紧逼。
张公公阴鸷望向谢淮安,脚下步步后退,边撤边切齿道:“死活无所谓,谁提了当今圣上的人头来见我,谁便是新朝的最大功臣。”
“先从老僧的尸身上跨过去再说罢!”妙智法师一个横步跨到持刀剑的太监面前。
张公公鼻子冷哼了一声,甚是不屑一顾:“老秃驴你怕不是忘了,你上谦寺三百秃驴的性命尚在我手上。”
“公公,老僧倒还真忘了,忘了告诉你,一刻钟之前,我上谦寺内众僧引爆了八王爷埋于密室之下的炸药,不仅僧人们失了性命,谢家军那五百精锐士兵也粉身碎骨了。”
妙智法师眼底早已没了出家人的心如止水,那双苍老浑浊的眸子此时熊熊燃烧着火光。
张公公脸上霎时闪过一丝惊愕,不过失措转瞬即逝。他恨恨咬了牙根,猩红的嘴唇一开一阖,仿若刚吃了死孩子:“为了这个扶不起的‘便宜皇帝’,你连他们的命都不顾了吗?他们可全是你的弟子,出家人不是不杀生吗?”
“他扶不扶得起不是你说了算,眼下他是正道,你反你便是逆贼,佛祖在上,老僧又怎能逆天道而行?!今日你若想动他,先过了老僧这关罢。”
那几个太监向着妙智法师逼近。
“保护圣上!大不了一起死!”四个文官中一个谢淮安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年轻官员一喊一声,其余几人便团团将谢淮安围拢于中间。
“谁也不用死。”谢淮安冲出那几人的包围圈,拔出盘踞于腰间的腰带剑,又扯掉了自己身上的龙袍,露出里面的一袭甲冑,铠衣在明媚的阳光下寒光乍现。
“你们几个,躲进坤宝宫。”
锵~谢淮安话音未落,手中的软剑已直直冲向张骋,却被身畔那几个太监眼疾手快拦下了。
张骋见大事不妙,脸一下子垮了,在两名太监的掩护下扭头便跑,妙智法师则飞身去追。
谢家军的马蹄声和喊杀声逐渐清晰入耳,打头阵的骑兵大军浩荡,踩着一路风尘向着坤宝宫这边飞驰而来。
坤宝宫内,天机营的三千精兵也已在严行和宋念的带领下由密室冲锋而出。
双方于坤宝宫前的空地激烈交战。
谢家军虽惨失精锐之师,雄兵强将仍然在线,火力进攻甚是威猛。亲军阵法变幻莫测,杀阵、防阵波谲云诡,唯有一样先天不足——没有骑兵阵。因马匹在宫内无处藏匿,天机营在排兵之初便只将十支分队划为骑兵阵列,其余一律按步兵进行操练。
为对抗谢家军强劲的骑兵攻势,严行、陆之凡和宋念彻夜研究,反复实践,排布出了几支紧凑型的精锐长矛方阵。此外,他们还设计出了以强弓硬弩为主导的远程武器阵法。
一时间,坤宝宫上空如乌云压顶,遮天蔽日,矢如雨下。
僧人引爆上谦寺时,谢赟因出寺去了八王爷府而逃过一劫。此时能征惯战的北山王,着一身重甲,骑于一高头铁马之上,挥舞手上的长刀,长驱穿越人群,直冲向谢淮安。
谢淮安正被几个持三尖匕首钺的短兵围在中央,手上的那柄软剑锋起寒光闪,点到之处血肉横飞,人头滚落。
严行反应迅速,一剑解决了眼前纠缠的士兵,飞身迎向一路喋血而来的谢赟。严行躬身将重心放低,剑尖直冲谢赟□□那匹马裸露于铁甲之外的前肢刺过去。
谢赟识破严行意图,欲勒马转向,可重型战马冲锋时的惯性极大,谢赟亦不敢发大力强行制动。严行看准时机果断出剑,扎向铁马左前肢。
铁马左前肢跪地,冲力将背上的谢赟甩飞出去,幸好谢赟早有预判,着地后向前打了两个滚便顺势站起身。
严行冲过去与谢赟刀剑铿锵,拼杀起来。
亲军本就没有数量优势,再加上骑兵的缺失,此番绝是一场硬碰硬的殊死血战。坤宝宫这厢鏖战正酣,大片青石板地面亦被鲜血染成红色。那边谢家军尚有部分兵马在西侧宫门外集结。
陆之凡挥剑应敌的同时,扫了眼空地上的日晷,见时辰已到,便一鼓作气解决了眼前的兵马,抽身往北面宫门去了。
守卫得知宫变的消息皆四散奔逃,陆之凡本以为要大干一场才能打开的宫门,竟是未费吹灰之力。宫门大敞之时,沈庸带着沈氏的人马入了宫。
在陆之凡的引领下,沈氏马队很快抵达战场,马背上的押运雇工人飞身下了马。随着陆之凡一声哨响,散落于各处、正与敌军短兵相接的亲军骑兵皆往这边沈庸这边靠近。得了那匹,他们便纷纷翻身上了沈氏良驹,迅速组成骑兵方阵横戈跃马,大杀四方。
胜利的天平隧向亲军这边倾斜。
宋念于东侧宫门旁与掩护张公公外逃的阉人大战八个回合之时,并未见妙智法师的身影,想来他已遭不测。宋念以气吞山河之势横扫一切护主阉人,生擒活捉了张公公。
当宋念将那柄乌兹钢刀架于张公公颈上、扭着他回到坤宝宫前的战场时,谢家军一时慌了阵脚。直到北山王谢赟举起手上的长刀,示意停战,血色的战场才卷甲韬戈,喧嚣渐落。
张公公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手脚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别动!再动砍死你!”宋念持剑的手加了几分力,张公公喉头翻滚,即刻不敢再动。
宋念强压怒火:“陆之瑶呢?”
对面的谢赟其实已精疲力尽,他长刀撑地,切齿道:“将张公公放了,我便告诉你!”
谢淮安一双异瞳此刻皆是血红,见谢赟仍是不肯说出陆之瑶下落,一时怒气填胸,举起手上的剑冲向谢赟,谢赟持刀去拦,只听铛地一声,火花溅落,刀光剑影交错之后,是两张相距咫尺、愤不欲生的愠容。
谢淮安因了担忧陆之瑶的缘故,爆发出的力量格外之大,谢赟被抵的连连后退。
谢淮安却突然直瞪瞪看向谢赟身后,不觉停了手。
谢赟借机回力,二人又呈现出之前的势均力敌之态。
“啊哈!真是热闹啊……”
八王爷从谢赟身后冒了出来,一边拍着巴掌,一边不疾不徐往相持不下的二人这边走。身侧两个武夫模样的人,一左一右押着陆之瑶。
行至二人跟前,八王爷停了脚步。
“还不放手?”他不阴不阳地望向谢淮安。
谢淮安便用力一推,谢赟一个踉跄向后,幸而被一旁的两个谢家军士兵扶住了才没有跌倒。
“她一柔弱女子,与战事无关,还不赶快将她放了!”谢淮安说话时却没看八王爷,而是紧盯着陆之瑶。陆之瑶仿佛知道谢淮安的心意一般,几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她是与战事无关,可是她与你有关呀。”八王爷阴森森冷笑道,“皇弟你应该知我性格,我又怎会无缘无故放人呢?”
咣啷~谢淮安毫不犹豫扔了手上的剑,又扯掉了一身甲冑。
“不要!给我停下!谢淮安不可以!”陆之瑶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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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谁伤得你,我定要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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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淮安伸开双臂,迎面向八王爷那边缓缓走去。陆之凡飞身而上,擎剑伴随于身畔。
行至半路,谢淮安驻足,忿忿道:“你还不放人?”
八王爷半眯着眼,冲陆之凡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森冷道:“你先让他退后。”
谢淮安向陆之凡这侧些微转面,并未发声。陆之凡意会,向后撤了两步。
“再退。”八王爷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