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薇接了过来,抿了小口,起初有些清酒的辛辣,但很快舌尖就有点微酸,不过酸味之中又带了点回甘,这一口下去,只觉自齿颊到肠胃,汨汨暖流似沁入了心脾。
“如何?”
“馥郁醇香,回味悠长,”郗薇看了眼那沸腾着的果子,十分认真地讨教,“你这加的什么?我要让我家碧绦也学学。”
谢昉今日着的件宽袖澜衫,他一手微抬袖口,一手拿着酒匙轻轻搅着鼎中,“就知道你会喜欢,这红色果子出自北方山地,当地人似乎叫它山里红,谢某曾在燕州偶然遇见,觉得这滋味特别,便带了些回来,你若喜欢,尽可到七录斋取。”
郗薇很是诧异,“你还去过北地?我听说燕州一带都是崇山峻岭,偏僻得紧。”
谢昉看了看两岸林立的花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唔,确实偏僻人迹罕至,跟繁华的上京城完全没法比,但是那边也有它独特的风景。”
“嗯?”郗薇托腮,杏眼扑闪扑闪的等着他的下文。
一阵河风吹过,少女兜帽上蓬松丰满的白色狐狸毛簌簌颤动着,虽是果酒,到底煮过,少女贪杯,莹白的腮边不自觉飞上了两抹红霞。
非礼勿视,谢昉不自觉将目光移开了些,“上京在中原腹地,水流穿行间整个就像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但是燕州不是,那边崇山峻岭,多精奇显秀。”
看她托腮双眼亮晶晶的,他忽的好奇,“你见过佛光吗?”
郗薇不解,“佛光?”
“嗯,寻常时候,咱们在平地,看到的是旭日将出未出,但是在燕州山顶云巅之上,没了云层的遮挡,日光会很早的就洒了下来,而山巅之侧仍有孤峰,常常能在孤角看见五彩奇光,人影也会被投射到佛光里面,光影随人的动作而动,人去彩环空。”
郗薇听得入迷,一时间竟然忘了继续去啜杯中的果酒。
谢昉看她听得兴起,继续:“不仅是佛光,还有半人高的红顶仙鹤,常常嘶鸣于山间,还有神似钟楼的巨石,靠得近了能听见里面似有人在私语,山中幽亭,羊肠小径......这些都是上京不曾有过的风景。”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她比划,郗薇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有些醉了,感叹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呀?你是大家族人,虽不用考学,可要学的只会更多,你如何还有时间去看这些?”
谢昉也抿了一口果酒,“嗯,谢氏确实严苛,但伯父待我与常人不同,他常常教导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小便带着我四处游学,所以就比寻常人看得多些。”
“伯父?”郗薇揉了揉脑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谢昉是谢氏旁支,因得天资聪颖被谢长吉看中养在膝下,待如亲子,谢长吉为人洒脱不羁却又禀直耿介,难怪能教出谢子游这样的麒麟子。
她忽然心中一动:没有严苛父母高堂,家族强势却不古板,本人皎若玉树又博才风流,最重要的是对他人品信得过,就算不能恩爱相守,至少也能相敬如宾,他本身有麒麟之才,也不会嫌她碍事,最多不过一拍两散罢了。
郗薇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她不知道她是不是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呼之欲出。
她向来是个行动派,想到什么就是什么,都说酒是催人利器,她拿了酒匙亲自替他斟满了杯递上前,“我想起来了,我似乎在七录斋见过你的画,有些与你方才说的隐隐能合上,莫非那些画都是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她眼睛扑闪扑闪的,带着三分好奇四分试探,谢昉一口饮尽珐琅杯中的果酒,轻轻“嗯”了一声。
郗薇又为他斟了满杯,托腮,“谢子游,除了安陆跟上京,我哪儿都没去过,你都给我说说吧,我想听。”
果酒不醉人,煮过却未必了,谢昉侃侃而谈,郗薇适时捧场,两人一杯接一杯,汴河两岸的花船花灯尽皆成了陪衬。
说到尽兴处,谢昉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大越疆域万里,所行不过十之有一,数都数不尽,听说大越之外有月氏,有辽海,有仙山,真希望有生之年都能去见识一番。”
“你没问题的啊,有钱有自由,随时都可以去。”郗薇咕咚咕咚又饮了一杯,咕哝道。
谢昉却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些都要往后了,说出来翁主可能不信,谢某醉心山水,但也想让所学有用武之处。”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谢昉,虽然惊才绝艳,于书画一道颇有造诣,但如今朝局不稳,皇帝换得比翻书还快,新帝登基虽暂时将朝堂稳了下来,但于大长公主左相等几方势力胶着,许多家族大臣做壁上观,谢氏也不例外,甚至隐隐偏向孝帝嫡系大长公主以从中牟利。
但这跟谢昉本人的意志是不一致的,否则他也不会迟迟不将谢氏的拜帖拿出来。
郗薇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说道;“你会找到合适你的路的。”
谢昉侧首,看着自个儿肩膀上的那只素手,突然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向来自诩君子的他却迟迟没有拂开。
方才饮了太多,郗薇确实有些醉了,但她并不想回郗府的大船,只能赖谢昉这里,于是她又端起了酒杯。
谢昉这一看心差点没跳出来,她拿错了,那酒杯是他的。
不过这一瞬,他还没来得及阻止,酒杯就已经触到了红唇边上,他终于忍不住侧身拉住了她的手腕,却又不好直说,只能俯身劝道:“翁主,你不能喝了,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
郗薇看了眼不远处挂着郗府标记的大船,檀口微张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似醉非醉似笑非笑,“说出来谢子游你可能不信,我就想在这里,不想回那船上。”
明明是仿照他之前说的俏皮话,谢昉在她眼神中却看出来了十分的认真,想起之前看她一个人趴在美人靠上掬水玩的模样,他默默将烟青酒杯揣进了袖兜,重新为她换了只新的,温声道:“嗯,我信,不想回便不回。”
郗薇得了这句,霎时跟个孩子般开心起来,猛地坐直了身子,兴奋地朝他比划着,“谢子游,我说什么你都会信吗?”
“我说我们在七录斋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们其实认识很久了你信吗?”
少女眼中星光闪闪的,像是含了期待万千,谢昉想她应该是醉了吧,不过他确实有种跟她一见如故的感觉,她敢毫不顾忌的跳下来,想来也是如此吧。
他点了点头。
郗薇十分开心,想去抓方才的珐琅杯,没有抓到,于是她放弃了,指着不远处郗府的大船道:“我说我不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郗府不是我的家,我想逃离他们,你也会信吗?”
谢昉突然想起了她方才的话,“我才不是有胆识,我是相信你谢子游,你既朝我伸了手,我便敢跳下来。”
早春乍暖还寒,尤其是夜间,他替她拢了拢头上的白色狐狸毛兜帽,语带笃定,“嗯,我信。”
“那有一天我若找你帮忙,你会帮我吗?”
“嗯,我会。”
郗薇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汴河两岸火树银花,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而汴河上的一隅小船,却独享这份繁华与静谧。
李亘站在灯影幢幢之后,光影明明灭灭,让人一时看不清楚。
只王福看见自家主子的拳头,紧紧攥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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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亘心悦之,欲聘为妻。◎
都说上元佳节好事连绵, 但临江王李亘却失了眠。
如果他没记错,他记得前世就是在上元佳节这一日, 郗薇求了父母长辈亲自进了宫, 找太皇太后跟张太后下旨为他们赐婚。
那日她在王府门口砸花瓶,他还只以为是她闹脾气,按照她对他的感情, 他想着她总会回来找他的,可是等着她进了宫, 又出了宫,却也没有再来, 连他递给她的约见信也没有理,思来想去他才买通了车夫, 想让她过来王府他们好好谈谈, 可是没想到车夫竟然失踪了。
没办法他只好亲自上了, 今日是上元佳节,两家的花船自然很容易遇见,好在大长公主并未跟郗薇一般生临江王府的气, 这会儿跟江太妃在一处寒暄, 只是没见着郗薇的人影,于是心不在焉跟郗太傅等人聊了几句便找了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跟一个眼生男子在一处吃酒。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没有按照前世的轨迹走,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一次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想着还是要先发制人。
于是翌日一早,他就大张旗鼓带着礼物跟江太妃一起亲自登了郗府的门。
昨日在汴河两府就向世人展示了关系仍旧亲厚, 今日还亲自上门, 大长公主对临江王府这反应很是满意。
不过她本就是无理也要争三分的人, 该端的架子总是要端的,“前几日砸花瓶那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我听说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
李亘心一颤,猜测这话可能是郗薇说的,他想着她果然是因为那桃花钗的事情生气,如此就好说,他心神一定,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解释了起来。
“年前的时候,亘本来计划的是要送衡阳一个礼物,就跟郗五小姐打听了一番她的喜好,然后亲自描了底图送去的首饰坊,却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那边说原料出了些问题,所以迟迟没有拿到成品,但不知为何郗五小姐除夕宴上却戴了一支跟底图十分相似的桃花钗。”
“姑母,太傅,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亘猜想着衡阳定是因着那桃花钗的缘故生气,偏生她现在又不听我解释,只能请姑母代为转圜一二了。”
江太妃其实对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若是早点愿意将郗薇那丫头哄着,说不得两家早就成了好事,如今闹成这样,可算知道后悔了,现在人家要划清界限,他倒巴巴的赶上来了。
好在终究是自个儿儿子,她也想他更好,本来跟大长公主联合就是她跟张太后早就搭好的,还能拆台咋的,就指望着将他们俩绑一起呢。
听儿子这么说了,她赶紧帮着解释:“吾儿画技精湛,说不得是首饰坊那边摹了花样另打了几支,又正好合了郗五小姐的眼睛,这事儿呀,将他们叫过来一问就清楚了。”
她话说得好听,叫谁问?大长公主当然不会为这事儿去问个小辈,至于首饰坊那边,本就是他临江王府的产业,只怕早就对好词了,况且也没必要。
从前她跟江太妃打得火热,李亘却总是对郗薇若即若离的,像是被她们逼着的一样,这次却突然转了性子,大张旗鼓过来赔罪解释,难不成上次除夕宴那事儿张太后她们策划成功了的?而郗薇之所以去王府门口砸瓶子,也是为了逼他做个决断?
大长公主心下十分不屑,不愧是柳诗情养大的女儿,用的手段仍旧这么上不得台面,不过看着效果倒也不错。
大长公主乐见其成,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朝着一旁的郗太傅嗔道:“衡阳那丫头,就是爱使小性子,这下好了,两人闹个别扭弄得满城皆知,也难为亘儿还过来解释。”
江太妃很是上道,闻言也笑着打趣,“自他父王英年早逝,都知道咱们王府是什么状况,多亏亘儿撑了起来,这孩子别的不敢说,耐性包容都是一等一的。”
李亘闻言,脸上也不见羞赧,大方起身行至厅中,兀自跪了下来。
“姑母太傅再上,亘今日过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大长公主虽是长辈,但李亘也是正儿八经的宗亲王爵,她跟郗太傅对视一眼,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儿说就是了,一家人说得上什么求字。”
李亘侧首,王福捧着一个锦盒上得前来,他自揭过打开,靛青绸布中间躺着一块鹅卵般大小的玉璧,流光溢彩似有水波盈动,顿时满室生光。
都说临江王府有许多矿山工坊,此等美璧,即使见多识广的大长公主也忍不住惊叹。
李亘再次掀袍跪了下来,“姑母,衡阳明媚率真,亘心悦之,欲聘为妻,请姑母跟太傅允准。”
大长公主跟郗太傅对视一眼,这本就是他们看了好久的婚事,难得李亘松口,郗太傅不知内情,又问了一遍,“你是认真的?”
江太妃察言观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比真金还真,衡阳可是我看了好久的儿媳妇儿,只这俩孩子的事儿咱们先看着商量好,请婚还是得向宫里开口,这样也更为风光体面,大长公主跟太傅觉得如何?”
听了这话,郗太傅没有再做声,这些事情向来是大长公主做主,她一心盼着收临江王做女婿,他下意识看向她。
郗盛赶紧上前接过李亘手中的锦盒,递给大长公主。
她打量了一番玉璧,临江王府的封地论理早该收归皇室了,而若不是那些意外,皇室本也该是她李令爱的私产。
她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拿出了玉璧,“此璧甚美,璧如其人,亘儿是本宫打小看着长的,与衡阳无论哪方面来说都挺般配,本宫也乐见其成。”
“就如太妃所说,咱们选个合适的日子,禀报了母后,就把这事儿定下来吧。”
大越宗室定亲,通常是由两家商定好,然后报于宗室府,宗室府再上报,由宫里出面下旨并赐予赏赐,这样的亲事才算体面。
李亘是上了玉碟的宗室,又是王爵,而郗薇也是有封号的翁主,他们的亲事是不能私下就定下来的,虽然说大长公主权势滔天,但也不能坏了规矩,只是她可以少了报宗室府这一环,自个儿亲自上报,听大长公主的意思,这是要亲自去向太皇太后求旨了。
有她打头阵,江太妃当然乐得,她的亲姐张太后前些日子同意了以皇太后之礼迎忠献王大妃蒋氏进京,她还以为大长公主会迁怒于他们临江王府,今日能这么顺利,是她始料未及的,因此当听着大长公主说要进宫禀报,她赶紧附和。
“这样一想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呢,真想明日就进宫去,可惜这上元刚过,倒不好就又进宫去叨扰。”
大长公主明白她的意思,张太后毕竟是她亲姐,这么大的事儿进宫难免也要见见,听说她不是生病,而是跟妙玉婆媳俩打架伤了脸,倒不急着现在就进宫,况且她有另外的打算。
“确实,年节刚过,倒不好又进宫叨扰,不若等忠献王大妃进京,到时候众命妇定是都要进宫的,咱们再当众请婚,大好日子,也多个添头。”
江太妃笑着应了,她心想着听说大长公主跟忠献王大妃蒋氏不睦,看来传言非虚,之前一直拦着不让进京,如今妥协了,却也想在这等大好日子抢人风头。
富贵险中求,她既上了大长公主这条船,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商量着以后,而李亘虽在一旁听着,但他的心思早就飞到湛露院去了。
前世因得他的梦,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心,让那么骄傲的郗薇为他受了不少委屈,婚后又因为他的软弱,没法好好保护她不说,甚至刻意疏远她,这才造成了前世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