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郑尹率群臣在宣德门前跪请皇帝改变旨意,大意是天胜帝以小宗入大宗,当时他们虽同意张太后的提议为忠献帝跟蒋妃加尊称为帝后,但仍需尊武帝为皇考,如此才是正宗嫡支,礼法不可乱,否则天下不定矣。
天胜帝李赢大怒,下令金吾卫驱逐,四十岁以下官员廷杖,四十岁以上罚俸,如此雷霆手段,一时间宣德门前惨叫四起,群臣哗然,见皇帝手段强硬,不少人心生胆怯。
皇帝见此,又言不想册封生父母的吉日见血,遂下令召集群臣集议,不拘五品以上官员,凡有功名在身者,皆可至此阔论,以显帝德。
朝野之上左相跟大长公主门生故旧遍布,王谢等世家做壁上观,偏有识学子最为热血,早看不惯左相等人总是以礼法自居行私事,此令一下,宣德门附近三四里,均被为了个水泄不通。
文人之间的骂战一开,就停不下来了,而其中谢昉主张“伦理纲常,需合乎天道”,“生养之恩大于天,非要夺人子以论正宗,置帝王于不义不孝,其心可诛”,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了下来,说得一众老臣无言以对,左相郑尹更是准备请辞。
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担心皇帝直接借坡下驴了,大长公主跟郗太傅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天胜帝心怀大开,特令礼官整理好这次集议,着谢昉为翰林学士,入弘文馆,专门负责宗庙礼仪事项。
而谢昉进入弘文馆任学士的第一日,就根据祖训礼法做了《礼辨》上呈,主张“继统不继嗣”,得到了许多朝臣的支持,甚至王谢等世家也站了出来表态,以左相郑尹跟大长公主一系为首的继嗣派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皇帝大棒加大枣,恩威并施,这一次君臣之间的较量以天胜帝李赢的绝对胜利告终。
继嗣还是继统其实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谁的话语权更强,这次皇帝的胜利昭示着武烈二帝时代的旧臣逐渐失势,新生势力已经开始登上舞台,皇权逐渐为天胜帝收拢于身。
天胜帝下令,在十五这日正式祭告天地为皇考立庙,而晚上在含章台举行宫宴,以迎圣母皇太后正式入住翊坤宫。
不过这次宫宴没有除夕宴盛大,除了宗室皇亲及部分老臣并未邀请臣工,不过倒是特别邀请了一些学子新贵,左相郑尹及其门生倒是罕见称病未参加。
这次蒋太后这个皇帝生母顺利进了京,标志着新旧势力的角逐有了一个结果,皇帝兵不血刃赢得了胜利,世家大族也得到了邀请,王谢几家都很积极。
谢昉也在,并且因为《礼辨》名声大噪,深得帝心,他甚至没有坐在谢氏的列席之上,而是坐到了迎台下首右侧第一个位置上,青年才俊,风头正盛,不少宗室才俊上前与其寒暄,谢氏列席较之从前都热闹了许多。
大长公主跟郗太傅入宴较晚,来的时候整个含章台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郗薇跟在后面,这一次郗府没有收到邀请只来了他们三人,大长公主夫妻径直坐到了迎台下首左侧宗室列席的第一个位置。
郗薇从善如流坐在了后面,不期然感受到一双目光,她朝斜对面的谢昉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谢昉看她这一笑,也朝她颔首致意,倒不是为那日的事情,而是因为他跟左相的争辩,左相郑尹跟大长公主利益一致,他跟皇帝站到了一边,她作为大长公主跟郗太傅的独女,对他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他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在意这些事情,但她并没有介意的样子,这还是让他心中轻松了不少。
临江王府的位置就挨着大长公主府,江太妃跟大长公主说着话,李亘端了杯酒走到了郗薇的身边,自她上了含章台,他的目光就没移开过,当见她跟那谢氏的麒麟子相视一笑的时候,他承认他狠狠嫉妒了,自他们成亲之后,即使他重生回来,她也再没有那么灿烂的对他笑过。
“薇薇,你今日可真好看。”他由衷赞道。
她向来爱穿明妍的衣裙,今日也不例外,槐黄半臂配豆绿色抹胸及长褶裙,边缘纹了圈蝶恋花,仿佛整个春景都被她穿在了身上,她本就肤白,脖颈纤细挺拔,穿抹胸十分合适,加之藕粉色披帛更是将整个人衬得既鲜妍又明媚,两家下了定,今日还要请婚,他一点没想过他这夸奖会否唐突。
青玉槐花耳坠在耳边一晃而过,郗薇蹙眉,侧过身来,“王爷,请注意言辞。”
李亘闻言脸色一僵,他记得从前她都是唤他“亘哥哥”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冷淡地唤他“王爷”的呢?不过此时宴上人来人往,他来不及细究,也意识到方才那样说话确实显得有些轻浮,于是举杯抱歉,“是我唐突了。”
郗薇抿唇,没有答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江太妃脸色有些不好,正柔和了神情准备圆场,不过一声尖锐的高声唱喏打断了她。
“陛下到,太皇太后到,两宫太后到——”
含章台的众人听闻此声,全部站了起来望向玉阶来处,夜风将新抽芽的柳枝吹得娉婷袅袅,身着玄色金龙十二章相衮服的皇帝亲自搀着太皇太后在前,盛装的两宫太后相扶在后,在宫人侍婢的簇拥下上了玉阶,行至迎台中央。
宗室群臣尽皆下跪不敢直视,齐声山呼“万岁”。
两宫太后一左一右搀过太皇太后坐于帝王旁侧,李赢站于御案之前,微微抬手,“今日福寿双星,吉日良辰,众卿免礼。”
群臣拜谢起身,李顺捧着圣旨上前,重新宣读了一番今日在太庙祭祀册封圣母皇太后的旨意,并将太常寺占卜的吉祥话一一宣读了出来。
众臣举杯恭祝圣母皇太后蒋氏入主翊坤宫,福寿双全,直道皇帝孝心可嘉。
蒋太后起身,接了这杯酒,与群臣共庆,李赢祭酒敬告天地,随即宣布宴始。
一时间含章台上钟鼓鞭炮齐鸣,正中看台丝竹管乐奏响,笙歌曼舞,端着瓜果酒肉的宫人侍婢们穿行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那边群臣挨个朝皇帝敬酒恭贺,而另一边宗亲则上前跟蒋太后见礼。
安乐、馆陶二位公主邀大长公主一起上前,她们论理跟蒋太后张太后是姑嫂,总该挨着要跟刚刚回到上京的新太后见礼的。
太皇太后有心想缓和大家的关系,哪怕身体不好,今晚上也是十分给面子的过了来,要知道去年除夕宴她可都是没有参加的。
见大长公主她们过来,她拉了蒋太后的手,笑道:“当年你们几个在太学,哀家可是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这一转眼再见,就都已经快到了该含饴弄孙的年纪了,哀家也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
皇帝尊她为圣母皇太后,仰仗的就是一个“孝”字,蒋太后当然不会拆儿子的台,闻言赶紧道:“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身子骨健朗着,又有太医仔细调理,定会长命百岁的。”
安乐公主也跟着凑趣儿,“那可不,陈太医向来擅长调理养生之道,陛下又在逢恩寺为您请了长生,您呀,可是咱们宫里的定海神针,定会万寿无疆。”
这话说得,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骂,“你这猴儿,那哀家岂不成了老不死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跟着笑了,这场面倒算融洽,张太后轻咳一声,应道:“您当然了,还等着您抱重孙子呢。”
“哦?重孙?”大家的目光跟着太皇太后看向了张太后。
要知道李赢他们这一辈人其实当属烈帝最大,不过他没有留下子嗣就暴毙了,诸因公主远嫁回羌,听说是生了几个孩子,但因为两国相隔甚远,从来未曾回过越宫,其他人旁支倒是婚了不少,但嫡支虽到了年纪的不少但均尚未婚配,太皇太后这身体,虽说长命百岁,但谁都知道也就这两年的事儿了。
张太后这一声,也不知是知道了什么内情私隐,还是无意间脱口而出,大家都是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了,直觉她就是前面的意思,纷纷等着看是不是要宣布什么喜讯。
果然,大长公主看了眼江太妃,两人手拉着手站了出来跪到了迎台前,太皇太后见此,眉毛几不可查的皱了起来。
“太皇太后,两宫太后容禀,今日着实良辰吉日,臣妇想沾沾光为两个孩子讨个旨意。”
自两人一前一后站出来,整个含章台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此处,就连李赢也不例外。
谁都知道衡阳翁主苦恋临江王李亘数年,前些日子还曾在王府门口砸精贵瓷器让人猜测是要一刀两断,如今这两府的话事人又一起站出来讨旨意,原来之前的事只是衡阳翁主耍小脾气,人两府好好的呢。
大越允许封国自治,老临江王曾经是高祖皇帝最心爱的小儿子,他的封地不仅富庶且矿藏丰富,不过大越还有个规定,就是除非皇帝特赦,封国血缘过四代则会收归国有。
临江王府到李亘父亲那一代刚好四代,论理说李亘是不能继承临江王的爵位跟封地了的,他们这一支也该从主支分出,但是当年由于他帮大长公主找回了女儿,在大长公主跟亲姨母张太后的斡旋下,烈帝同意将临江王府的爵位保留,只是因为封国国情特殊,李亘一直不得就藩。
临江王府经营封国这么多代,内里多有钱就不说了,从临江王府的豪华奢侈可见一斑,不仅拥有上京最大的人工湖花园,大越有一半的首饰工坊都是他们府上的私产。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此处,或艳羡或嫉妒,有些人就是那么好命,不仅出身好长得漂亮,还嫁得好,难怪汝窑精瓷想砸多少砸多少,合该任性一辈子。
李赢早知大长公主之前的隐忍都是为了今日,明明是蒋太后的册封接风宴,出惯风头的大长公主却偏偏非要弄成自己的主场,她向来是想怎样就怎样的性子。
江太妃作为临江王府代表开了口,却没有得到上首几位的回答,大长公主续道:“母后,亘儿那孩子跟衡阳是打小的缘分,若非他,儿臣跟太傅也不能将女儿给盼回来,两府渊源颇深,这两孩子不管是哪方面都还算相配,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儿臣跟江太妃找逢恩寺的高僧算了,竟然得了个上吉妙签,于是今日特向母后跟陛下请婚。”
头戴冠冕的皇帝深沉威严,十二冕旒五彩垂玉珠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情绪,但太皇太后离得近,还是能看见他瞬间紧抿的薄唇,她下意识按了按眉心。
“阿令,这是你们两府大人的意思吧,虽说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是民间的规矩,咱们天家可不兴,还是需得问过两个小辈的意思。”
认谁都听出来了,若这事是早就商量好的,太皇太后必然一口就答应了,偏偏此时如此说话,这里面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亘看了眼郗薇,径直行至中央跪下,朝迎台上拱手作揖,朗声道:“臣李亘,心悦衡阳久矣,愿以金玉琮为聘,娶之为妻,特请陛下、太皇太后、两宫太后成全。”
他此言一出,宴上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这事儿只怕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谁不知道从前一直都是衡阳翁主追着临江王跑,如今临江王当众请婚,这事儿还能有什么悬念?
郗太傅站起身来,特意朝郗薇伸出了手。
郗薇沉吟半晌,将琉璃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随即“砰”地搁下杯子站了起来,随太傅往李亘身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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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真真是个令人怜悯与心疼的小笨蛋。◎
宴上诸人的目光尽皆汇聚到了迎台下方。
李亘与郗薇并排跪在那里, 当真恍若一对金童玉女,相配至极。
李赢觉得这一幕颇有些刺眼, 堪堪将目光只移到了郗薇的身上, 倒不是担心她也会请婚,她早就说过不想嫁给李亘了,甚至还不惜使出浑身手段向他要了承诺, 但他不解她为何此时也跟着跪了出来。
她向来不会迂回做事,也不知这次会否直接开口让他当众承认诺言?届时又该如何妥善应对?他的右手不自觉往外一圈圈转着左大拇指上的鹿骨扳指, 好在冕旒上的五彩玉石垂珠遮住了他的大部分神情,一时让人看不真切。
“砰!”
是虬凤黄金拐触地的声音, 沈嬷嬷赶紧上前搀扶着,太皇太后拄了拐杖起身, 他们两家人当众跪在此处请婚, 太皇太后也不想拂了大长公主的面子, 况且她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所以即使心中不高兴,但还是站了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 等着看皇帝与太皇太后赐婚, 衡阳翁主与临江王的婚事定将会是今年上京最隆重的一桩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想着届时宗事府可有得忙一阵子了。
丝竹管乐不知何时已经戛然而止,含章台此时静得落针可闻,大家都等着皇帝或者太皇太后当场赐下旨意,可是没想到却只听见了一句清泠泠的“不愿”。
郗薇不用看也能猜到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甚至大长公主与郗太傅,指不定是带着恼羞成怒的。
但她没有回头, 亦没有理旁边小声的呵斥, 朝着迎台上首的皇帝跟太皇太后, 一字一句道:“老祖宗,陛下,这桩婚事父亲母亲跟临江王府是都同意了,可是从没有人问过衡阳愿不愿意,今日既然宗室的叔伯姨婶都在,那我也直言不讳了,这桩婚事,我不愿意!”
“混账!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说话了?”大长公主气急小声质问道,此时若不是在含章台,只怕她定是又要好生教训一番了。
郗太傅也是失望,之前他就觉得不放心,还特意叮嘱过她一番,没想到她当时答得乖巧,原来在这里等着,但他不似大长公主急言令色,而是面露痛色,“小四,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场合?为父知道昨日惹了你生气,但你也别在这个时候说气话,你之前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嫁给亘儿么?”
大越就是民风再开放,也断然没有父母上赶着说自家女儿喜欢某某不能自拔非要上赶着嫁过去的道理,更何况郗太傅还是读书人,把这一切都归因于是她任性说气话,大抵在他们看来,这桩婚事是比她重要许多的存在,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刻。
本来早就死心了的,但当再一次真实面对的时候,郗薇心中竟然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与难受,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着,她告诉自己,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冷静。
而大长公主跟江太妃并不想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江太妃嗔笑出声打着圆场,“也是怪亘儿,这俩孩子打小就这样,三天两头闹别扭,但回过头来,又互相惦记着,真真是天杀的冤家。”
张太后闻言,捂嘴边笑边摇头,“那可不,哀家记得前儿年除夕,他俩就闹过一次,当时衡阳哭着闹着再也不理亘儿,回头又跟哀家和妙玉哭诉说要嫁给他,这俩人呀,哈哈。”
当初衡阳翁主跟临江王的事情,满上京谁不知道?闻言俱都笑了起来。
事情闹成这副样子,若今日不将他俩这亲事给定下来,以后不管是大长公主府跟临江王府还是郗薇跟李亘,脸面往哪儿搁?太皇太后有心撮合郗薇跟皇帝,可是此时皇帝也未曾出来说上一句,她心中也不禁打起了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