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春风,杏花江南。一个女子端坐在一方八仙桌边,桌子边还摆放着一只陶质的茶杯,从器型、做工以及茶杯上的纹饰来看,说是在朝歌城商纣王的宴席上撤下来的怕是没有人会反对。那女子一头墨黑的头发,垂在腮边,施着极薄的粉,像是秋月皎洁、秋霜初凝的样子,她那一身白底的裙、黑色的夹衫是多么眼熟。远远地,小七似乎闻到了幽幽的梅雨过后、酷热未至时含笑的香气,香气清幽、干爽,没有被梅雨浸泅过的霉味,这是唯有玄月身上才有的味道。
“玄月。”小七唤着,颤颤巍巍走过去。这么多年过去了,玄月还是那个在百乐门静心凝愁的女子,那个待月西厢下的女子,那个心思有人能懂但懂的人却远在海角天涯的女子。
一种只有皇家陵园尘封已久的墓室被打开时散出金银珠宝的陈腐气息(或许还有尸体腐烂在名贵的香料的味道)在玄月的周围弥散,小七不禁想到在长安城西的法华寺在秋雨绵绵夜也有这样的味道。小七正要去仔细端详玄月时,镇政府的几个年青人在最高人民代表的暗示下连拉带劝、半哄半就把小七朝另外一个展厅推,“国士,这个展厅是旧石器时代在昭关出土的文物,有陶器和玉器,做工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把中国的文明史向前推进了300万年,国士,你来了正好,正好给这个展厅题个词。”最高人民代表拖着长音节说。
“娘的,什么推进300万年,老子根本没有兴趣,老子只想看看玄月,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等待那个不归人。”小七在心里骂道,但他却身不由己,他被几个年青人架着扭头回望玄月时,蓦地发现玄月的长发被风吹动,她长长的睫毛上竟然挂着几颗晶莹如夏雨骤降落在荷叶上的泪珠。
梅雨过后的黄昏,小七回到家。
家里已然是焕然一新,一对50来岁的男女恭恭敬敬立在大门两侧,这两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像谁,凭感觉,小七觉得他们是一对夫妻。
“这是您同学阿丙的儿子和媳妇。”有人向小七介绍道,“从今以后,他们和他们的女儿将负责您的生活起居,这是国家替您聘请的。”
“你爸还好吗?”小七问。
“我爸死去十多年了,生前一直念叨您的好。”
“死去十年了?”小七喃喃道,悽惨一笑,“阿丙居然念叨我。”
“春藤你知道吗?”
“春藤阿姨我们知道的,自我打小她便生活在这宅子里,在我读小学时,听人说是要去找你,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是么,春藤去找过我?”小七问。
“嗯。:
“我妈妈采玉你们见过吗?”
“自我们懂事时,采玉奶奶便住在养老院,春藤阿姨走后的第二年,她便死了。”
“妈。”小七在心里呜咽。
“那玄明、拐脚六、妙香呢?”
“都死在养老院。玄明老师的著作,依照最高人民代表的指示,都搬到你的书房了。”
访旧多为鬼,惊呼热中肠。被时间独独余下的小七再也没有勇气去问那些不是在地下便是在天堂的故人,唉,难道时间会把他遗忘?尽管小七感觉身子已经老了,但他的精神里生命的荣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但一个人孤苦凄凉地活在这个他并不熟悉的人世也是了然无趣的。
晚饭是三菜一汤,青椒青豆,冬瓜腊肉,炖扁豆,西红柿鸡蛋汤,一瓶窖藏了200年的波尔多红酒,阿丙的儿子阿丁身着一套18世纪法国宫廷管家的服饰垂手立在一旁(这套服饰还是特别定制的,以践行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小七用眼神示意阿丁坐到对面去和他喝一杯,但阿丁目不斜视的表情和他这套笔挺的管家服饰很是般配,小七无可奈何下只得自斟自饮,“啊呸。”波尔多红酒酸得难以下咽,阿丁只得找来一瓶出厂不过10年的昭关大曲。
如火山爆发流淌的岩浆一样曲折迂回在小七的喉咙里标注行进路线,这浓烈的十年陈昭关大曲。喝了两杯,小七的意识不禁如风中飘絮一样,小七朝门口张望,他多么希望看到妈妈的那件蓝底的碎花褂子,如70年前那样,春藤正在隔壁的房间背诵《项脊轩志》,“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
时光已然把一切都带走了,只余下空泛发黄的回忆,小七吃了一口腊肉,肥瘦相间在唇齿间纠缠,还带着旧时光景冬日阳光的味道,或许还有母亲在腊肉上搓揉盐巴留下的温度和期许,小七干涸的泪腺如雨季的塔里木河溢满两岸。
黄昏时分,世事灼心,回忆对小七来说,也只是回忆,回忆里的参照物在现实中一个也寻不见,回忆无非只是哀伤,但不回忆又几乎没有什么可想的,关于现在和未来,于小七而言似是明朝的风,今夜却是可有可无的。
走进书房,小七找到了在他迟暮之年为数不多的乐事,至少可以避免陷入往事的泥沼,宁愿粘滞在过去的注脚里也不愿被时间的行脚拖拽着向前走。书本都保护得很好,并没有在风月的侵蚀中泛黄、发脆,似乎是春藤在离开家之前仔细地整理过书房,添置了一些出版于200多年前的书籍,如《当代》、《十月》、《花城》、《春风》,估计也是一些大学图书馆淘汰下来的。小七信手翻了几页,饶有兴趣,便随手搁在一边,这是他的阅读习惯,喜欢看的,要留到最后来看。
六月的江北总是有些莫名的雨夜,比如今晚,晚饭时,霞光满天,红彤彤的怎么也不像是下雨的前兆,但六月的雨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前兆,如大唐白居易的诗一般直奔主题,一声招呼不打,便噼里啪啦下了起来。
阿丁做的菜很合小七的胃口,其实,从阿丁的刀工、选料、配菜和火候来说,算不得是顶好的厨师,他那身煞有介事的法国宫廷管家的服饰完全是山贼穿着虎皮大衣冒充山大王的夸大其词。但是,阿丁做的菜太像妈妈的菜了,其他的如做工粗糙、菜色泛黑等等都可以忽略不计。
照例,晚餐的三菜一汤只是在昨晚的基础上变换一个菜,今天变换的是蒸茄子。茄子要选用沟南(昭关的农田方位名称)的向阳的白茄子,尺寸为筷子长,不能有虫眼,放入水中要半浮半沉,这些在《国士用餐指南》都有明确的记载。选料对阿丁来说是最困难的,但政府的补贴也颇是丰厚,所以阿丁对此累人的活计也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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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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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软的茄子在捣碎的大蒜的香气的催促和激发之下还原成软糯香甜、丝滑爽口的植物本色,再加上去年冬日里压榨的芝麻油奉献出芳香四溢的植物油脂,茄子的植物纤维和油脂所沾染的北纬30度(长江)的夏季炽烈阳光的气息在小七的齿颊和咽喉间回来的穿梭流转,穿梭70年的翩跹往事,居然闻到了母亲围裙里已经发干的紫茉莉的香。
风雨夜,六月,微凉。
小七还在不记得梦的开头但还在梦的结局里怅惘和悲戚中难以自禁。梦境与现实,如同是小七少年时在池塘游泳,潜在水底,仰望水面之上阳光下的蓝天白云在那晃动的薄薄的一层水面之上宛若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微风乍起,水波涟漪,现实与幻境,难以分清。
小七起身,窗外六月细碎的雨滴被风吹进来,落在小七脸上,如母亲坐在昏黄的灯下看着他和春藤写作业时那种欣慰犹如尽享腊月围炉的温暖。尽管小七还在梦的悲伤中难以自拔,但他已然忘记梦的结局,悲伤还在,但悲伤的理由已经不在。人在暮年,时光弄人。
玄明所著的《冲天大将军黄巢传》,放在小七的床头柜上,厚厚的一本,字数应当不下50万字,小七对超过30万字的书便无多大兴趣,一本好书,应当尽力在24万字内叙事。
884年春天,对黄巢来说是不祥的。他已然想到了也许他活不过这个秋后,也许是太轻视那个无能的皇帝李儇了,这家伙居然窜到成都,还联络了一些藩镇,合围了长安城。长安城并不产粮食,进退失据,固守长安城,等于自寻死路。
离开长安城,一路流窜,黄巢的心气全无,他已经不是那个科考失败牢骚满腹的书生了,他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人生的终点,一路东逃,快到河南东道曹州了,父母都已经身死,曹州于他也便是地图上的一个符号。济南郡的狼虎谷有天险可据,可据守数日,休整一下,以图东山再起。
第二天蒙蒙亮,山下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黄巢并不惊慌,他起来洗了把脸,伏案看了会地图,有些心神不宁,便走出帐篷。那个2个月前在郑州街头抢来的丫头还在酣睡(这样抢来的丫头还有很多,也许他的身子上并不需要这么多丫头,但抢得多了,便成了习惯),丰腴白腻的胳膊搁在被子外面,黄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为她掖下被子,披上衣裳走进星光稀微的初秋的早晨。
黄巢听到了弓弦拔动的声音,若是换成4年前攻入长安城的那会儿,他定然一弓身,躲过无处不在的鸣镝的暗杀,但今天,他竟然渴望金属深深刺入他身子的痛楚。鸣镝果真深深地刺入他的脖子,血喷了出来,热热的,粘粘的,在他旋转着倒地的刹那,他竟然都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施放了这只箭,“星辰坠地,长安崩摧。”
“终究还是败了。”小七长叹一声,“不知道在长安城济民巷那家顶大的药铺的老板娘玄月是否安好?”转念一想,也许玄月并不在长安城,也不是那家药铺的老板娘,那个傍晚夕阳穿过橘子树落在玄月云鬓上使她焕然如从仕女春游图上走下来的穿着春衫的清秀女子只不过是小七如梦如幻人生中为数不少的幻觉之一。又或许玄月还在博物馆,又抑或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但无论她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小七总是愿意相信玄月还活着,即便是他死去,他也愿意玄月还活着,这样,他的故事才会流传),此生定然是难以相见了,没想到,上次百乐门一别,竟成了永诀。
一想到这一生过得如此潦草,还没有开始,竟就要结束(最高人民代表曾许诺小七可以通过成熟的器官依次移植术拥有活到500岁的特权,但小七想都没有想便拒绝了,靠着回忆活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和一个亡灵没有什么区别)竟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那么多的恩,没有报答,那么多的情,没有兑现,小七悲从中来,难以自禁。
天色微明时,小七做了一个梦。梦中,大概还是少年模样,八月如水的月光落在院子里,镇子里纳凉的人们回家睡觉前拍打蒲扇的声音隐约传来,水田里青蛙的叫声已经不如初夏夜那般整齐亢奋,稀落的叫声中已经有了悲秋的哀愁,夏末初秋薄薄的凉意在混沌的云月间、在高高的香樟树的枝杪间缓缓地落。
夜难寐,小七来到院子中。
天井边的花坛上,坐着一个人,隐隐约约间,像是玄月,又像是春藤,倒是可以闻香识女人,但是那人的香气和夜里莫名的花香混和在一起难以分别,莫名的花香包括这个时节早开的桂花,晚开的香樟,还有昭关镇无处不在、花期超过一夏一秋的野菊花。
小七立在香樟的月影下,犹疑要不要走过去,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任夜风吹拂头发,小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含笑清幽的香气,是玄月!记得一个哲人说过,暧昧是爱情的最高境界,暧昧的妙味在于当事人并不囿限于爱情的约束,进退有据,轻松自在,这便是玄月给他的爱情。
移步过去时,那人依然没有回头,但含笑的香气益发沉郁,不用猜了,是玄月无疑,小七都可以想到玄月的眸子里映着月影和云徘徊。
“玄月。”小七轻轻唤一声,如拐脚六打开《诗经》第一篇。
“阿兄,果然你的心里一直是装着玄月,你唤她的名字里有种无花果的甜腻。”
“春藤,你不是在睡觉的么?”
“秋无梦,我也没有。”
“春藤,妈和你说过我是她从凤凰岭上捡回来的么?”
“难道这事情困扰你很久了么?”
小七点点头。
微微摇摇头,春藤动作之轻微,简直让人难以觉察,若不是小七看到一只夜间飞行的蛾子绕行着飞过春藤的耳畔他便不会发现她默默叹息前轻轻摇头,他还听到了秋露在高大悬铃木的叶子间凝结,滴落到小七的脸上,让他觉出夜的冰凉。
“阿娘说过,你是她和一个最爱的男人生的。”
月光下小七的影子微微战栗,“最爱的男人,不是阿乐?”
“阿娘说,阿乐不配。”
不禁为自己百转千回的命运长长嘘了一口气,庆幸的是,小七与阿乐并无瓜葛,不幸的是,“最爱的男人”到底是谁,春藤欲言又止、语焉不详,从她偏执一隅的影子来看,即便是她知道,她也不会说。
不问也罢,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春藤,我在长安城认识一个晚藤的女子,她和你好像。”
转过头来,春藤凄凄然一笑,“阿兄,世事无常,江湖相忘。”
小七的心倏地慌得厉害,慌乱之中,他想伸开双手挽住花开花落、云脚行移,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月影斜移,刚刚好可以无言独上西楼,他再瞅一眼花坛,淡薄虚无的月光下,已是空寂无人,如此夜色,吟诗是浮薄的,万籁俱寂,唯有秋风似归人般轻叩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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