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玄月惊呼一声,丢下碗筷,过来就追。
含着泪,或许也有不知名的委屈与哀愁,小七一路狂奔,他确信,自从他的右腿被“毒刺”导弹炸断之后,他便没有跑得像今天这样快过。转过济民胡同,到了一座土地庙,他靠在土地庙门口的一株粗大的枣树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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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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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离长安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黄巢在洛阳城兵戈西向,给长安城的老百姓生活造成的影响可谓有限。一则老百姓并不知道战况的真实情况,只知道黄巢在广州蛰伏数年,今又北上吴越,挥戈西向,直取山东、河南一线。二则老百姓被朝廷的宣传所蒙蔽,只道是黄巢一个举子,屡试不第,无非是胸中郁闷,到长安城来讨要个赐进士出身罢了。否则,以朝廷神策军的强悍战斗力,别说是一个黄巢,就算是十个黄巢,也别想打进长安城。
如此一来,老百姓对黄巢进京的情形倒是没有太多担忧。朝廷中,对黄巢能否打进长安城的意见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主战派认为,黄巢是一介书生,领兵打仗自然并不在行,只要在潼关至渭水一线打他个伏击,黄巢便会土崩瓦解。媾和派却认为,大唐盛世走到今天,也殊是不易,万不可毁于战火,黄巢的主张无非是要求朝廷给他功名利禄,给他就是了,黄巢在岭南养精蓄锐,一鼓作气,北伐西进的,势不可挡,不可硬碰硬。
唐僖宗被两派观点说得头晕脑胀,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所以,他支持在潼关和渭水一线设伏。
尽管长安城对黄巢是否有能力进犯京都有着不小的乐观情绪,但李儇心里是清楚的,藩镇各自为战,其实也不是各自为战,而是各保性命,各保实力,根本就不会对黄巢的来犯之敌予以杀伤,只要黄巢不杀进他们的城市,他们定然也没有拿着朝廷的粮饷为朝廷平叛贼寇的想法,这就是大唐目前的现状。如果朝廷能够领导藩镇,那么黄巢哪有机会在岭南休养生息这么几年,现在黄巢羽翼丰满,而朝廷却是每况愈下,日薄西山。
吉凶未卜,李儇心烦意乱。本来,在大明宫中还有一个素月可以理解他,可以与他互通心意,而现在素月音信全无,生死未知,怎教他不孤单凄恻?
当初就不应当听田令孜的,让素月跟着那个小七去刺杀黄巢,小七还是个孩子啊,兵荒马乱的,他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照顾素月呀,都怪自己当初大意,也不能全怪自己,素月那丫头非得跟着小七去,拦也拦不住,唉……
长安城到洛阳城的官道已经因战事而隔绝了,走官道小七已经无法到达洛阳城了,只得南下襄阳,再从襄阳北向,唯有如此,才能到达洛阳。到襄阳城的路倒是还畅通,小七5日便到达襄阳城,襄阳城已经被冲天大将军黄巢拿下,为防止长安方向的军事渗透,襄阳城戒备森严,全城军事化管制,常常为缉拿长安城来的探子而弄得鸡飞狗跳。
很不幸,小七前脚刚踏进襄阳城,后脚便被黄巢的卫队盯上了,近些天,自长安城过境的旅客大多都被他们盯上,经过他们一通刑讯逼供、严刑拷打,这些旅客大多承认自己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并说出了许多令人咋舌的军事秘密,有钱的花钱赎罪,没钱的且身体好的,编入队伍,没钱的身体又不好的,直接拉到城外的小树木丢弃了事。
若不是右腿受伤,卫队的这七八个人小七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现在他龙游浅水、虎落平阳,只得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家伙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个当差的迫不急待打开他的包袱,“才十两!”这十两纹银是一个临界点,是打与不打、放与不放的临界点,这也着实让这几个家伙有些为难,“先鞭笞20吧。”领头的说。
眼看皮鞭就要落下,小七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吧,“各位军爷,我是来自长安城,我是来给冲天大将军送信的,我和大将军是朋友,以前在黄州城就见过的,各位要是把我送到大将军那儿,我定将酬谢每位纹银20两,如何?”
领头的仔细打量小七,发现这家伙虽然腿是断了半截,但这家伙眉目清朗、气宇轩昂,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便说:“你如何保证我们每人纹银20两?”
“这个好办,我可以签字画押。”
在洛阳城的白马寺,小七见到了阔别数载的黄巢,黄巢比几年前更黑了,但比之前更精神了,一副指点江山的慷慨之态。他刚开完军事会议,还沉浸在会议所勾勒出盛大蓝图即将实现的兴奋与喜悦之中。按照他的计划,三个月之内渡过渭水,攻下长安城,建立大齐政权,肃清旧唐势力特别是门阀势力,瓦解各大藩镇,改革国家,招揽人才,让大齐政权千秋万代。
小七立在白马寺门前的一棵虬劲粗大的国槐下的渐西的秋阳里,黄巢走出白马寺,朝这边张望,尽管睽违数年,但黄巢还是认出了右小腿裤管空空荡荡的小七,他有些吃惊地问,“你的腿怎么了,小七?”
“没了。”
“是朝廷做的吗?”
“不是。”小七靠在大槐树上,忽而有些伤感,“是1400多年后的导弹伤的,这样说,大将军估计很难理解。”
“我能理解。”黄巢笃定地说,“可否将你所说的导弹引入我们军队。”
“这个,这个……”
“小七,要是为难,也就算了,我还以为是朝廷害你的,那样的话,我黄巢就脱不了干系,我就欠你个人情。小七,腿伤了也没有事情,我们军队里能工巧匠多的是,我让他们给你打造一条腿,保管好用。”
“大将军。”小七冲正要踱步离开的黄巢叫了一声。
“嗯?”黄巢有些惶惑地回头。
“我的那位朋友,一个叫素月的女子,我们在黄州城见过面的,大将军把她留下来帮忙军务,她现在哪里?”
“噢,小七,你不说,我也正想告诉你,素月是死在杭州城。那阵子,我们攻下的杭州城,正忙于军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素月在一次庆功宴上就中毒了,后来,经过调查,素月中毒的那只酒杯本来是给我喝酒的,也不知是怎么的,兜来转去的,竟然被她自己给喝了,中毒后,她便神志不清,我请了杭州城最好的大夫,也没有把她给救回来,她是死在一个晚春的黄昏。”
“她一定是不想杀你,才自杀的。”
黄巢有些诧异地回头,“我想,也许你是对的。”末了,“小七,你准备一下,我说过的那个给你打造腿的铁匠晚上就来,他可是祖传的80代手艺,从商汤时,他祖上就在朝歌城开铁匠铺,他的手艺是没得说的,你先这条腿给治好,留下来帮我,我计划3个月内打进长安城,到时候,我封你个大理寺卿,是正卿,不是少卿。”
“大将军,我对当官没有兴趣,我想到素月的坟上看看。”
“小七,素月埋在西湖边的白堤附近,等拿下长安,我陪你去。”
名不虚传,铁匠的手艺,他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给小七做好的精铁的右腿,尺寸、重量、灵活度都很合适,小七一个转身旋踢,把国槐上的叶子都震落了一些,他对这只义腿十分满意。
晚饭时,黄巢让卫队长来请小七去陪他喝酒,小七本不想去,但一想,黄巢毕竟是大将军,面子总是要给的,而且认识也有这么些年了,也算得上是故人了。自从当年在长安城黄巢寒中送衣时起,小七就对他有着莫名的好感,上次,皇帝派他和素月来刺杀黄巢,小七承认,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过要杀黄巢,今天依然如是。
杀死黄巢是有条件的,如果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或是一个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人,如果是这样,不用说,小七会杀死黄巢的。如果黄巢不是这样的人,那么,是有必要把李儇派他来洛阳城的真实目的告诉黄巢了。
在白马寺的西厢房,黄巢招待小七。
菜蔬比较简单,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烤鸡,一盘花生米,这对一个志在夺取长安城、建立不世功业的大将军来说,是简陋了些,酒倒是不错,是杜康,“杜康”两字是大大的黑体行书写在一张贴在酒坛的红纸上。黄巢一招手,命人打开酒坛,一股酒香便飘溢出来。
三杯两盏浓酒过后,小七生出些悲戚来,Annie已死,她的半截身子在半空中从他的手边滑落,素月已死,死在了千里之外的杭州城,玄月本来说好要等自己的,却在长安城找了一户殷实的人家,这倒也好,省得跟着自己漂泊半生,无处安身,只是春藤和母亲孤悬昭关,让人放心不下,想着想着,竟落下泪来。
“小七,怎么还哭上了,有什么为难事,说给哥哥我听,我帮你排忧解难。”
抹了抹泪,小七说:“大将军,上次我和素月在黄州城,是要杀你的。”
“我知道。”黄巢喝了口酒,“不就是李儇派你们来的么。”
“那你为什么要留着我们?”
“你们不也没有杀我吗?”
“我敬你一杯。”小七端着酒杯站起来,不看黄巢的脸。
黄巢也起身,“小七,坐下吧,以后不要叫我大将军了,叫我哥哥吧。”
“哥哥,我这次来,也是受了皇帝李儇之命的。”
“我知道。”
“不过我不会受李儇的蛊惑,我是想告诉你,他们在潼关到渭水一线派慕容光设伏,诱你深入,然后在渭水反击,你凶多吉少。”
“我知道。”
“哥哥需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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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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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光的用兵的确让我很忌惮,如果你能回去替我杀了慕容光,那再好不过了,他们诱敌深入,我们自投罗网,你就带着我们的自投罗网计划去见李儇,他保管相信。”
“好的。不过你要是攻入长安城,我有一事相求。”
“尽管说。”
“朱雀大街有一条叫济民的巷子,多是买药的铺子,我请哥哥保留这条巷子。”
“没问题。”
长安城东正在加紧修筑城墙工事,看样子,皇帝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既谨慎对待,又志在必得。城东是过不去了,只能绕道城西,好在城西有个法华寺,似是旧曾相识,小七便想晚上过去投宿。
果然是名不虚传,黄巢推荐的那个铁匠的80代祖传手艺并非是浪得虚名,精铁打造的右腿简直和小七合二为一,有时,小七甚至能听到血液流经那条铁腿的“汩汩”声,这种感觉真好,让他想起了和玄月一起读书、跟着康师傅练功的那些岁月。
月上柳梢,冬霜凝地。小七到达法华寺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又累又饿,他想找以前认识的方丈讨点东西吃,不曾想,法华寺已经空无一人,破败得不成样子。蛛网横陈,泥沙俱下,落叶飘零,大殿蒙尘。猫头鹰在大树上发出瘆人的叫声,小七有些害怕,但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找到柴房,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便走了进去。幸好,除了一些柴禾,还有一堆松毛,他和衣躺在松毛上,于寒意四浸中卷曲着睡去。
于梦中,四周都亮堂起来,春暮的夜晚。
油灯下,有人在诵读诗经,“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诵读的人,一副老举子的打扮,小七并不认识,这不要紧,老举子对着一个小七看不到的人作揖,“大理寺少卿大人深夜光临寒舍,江南才子梁光道诚惶诚恐,只能在开春的科考中金榜题名,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梁大才子,试题我给你带来了,余下的,就看你的发挥了,我等你金榜题名的好消息。”
“谢谢大人,大人慢走。”
待那个小七看不到的人走远了,梁光道用袖子擦擦额头,对一个姿容俏丽的女子道:“晚藤,快给为父温一壶酒,再炒个鸡蛋春韭,一碟花生米。”说罢,他自言自语道,“说来奇怪,每到科考,总有一些已经死去多年的官员来向我兜售考题,怎么回事啊?”
“爹,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也死去多年了。”
“什么,晚藤你说什么,韭菜炒好了?”
若不是梁光道总是唤那个女子为“晚藤”,小七分明觉得她便是春藤,小七心想我的前世是谁呢。
晚藤梳着唐朝最为流行的发式,那是一种西域和中原文化相结合的盘头发式,对脸小且鹅蛋型的女子尤其友好,于晚藤也是合宜的。她施的粉黛极薄,若有若无的样子,唇上点着鲜红的朱丹砂,似一道艳红的流光,她眼睛如阳光透过的露水般清澈,黑与白的眸子如黑夜里的星子般分明,低一低头,颔一颔首,都惹人无限的爱怜。
又饿又冷的小七躺在松毛之上,看着晚藤和梁光道在那里吃吃喝喝、有说有笑,不禁感到一阵的悲凉,难道他们就真的对近在咫尺、横卧松毛上的自己那么冷漠相对、无动于衷吗?不过细忖之下,小七觉得他们可能真的没有发现自己,难道晚藤也死去多年了吗?莫非自己之前做的梦也成了谶言?想到这,他十分难过,故人多为鬼,世事两茫茫。
“爹,今年的春试你还要参加吗?”
“这个。”梁光道呷了口酒,若有所思,“爹考进士也考了二十年了,我朝的皇帝都换了几个了,但爹还是名落孙山,不得不说,爹自视过高,以江南才子自居,怀才不遇的孤傲、江湖落魄的独绝都是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宿命。我本不想考,想把机会留给年青人,但一想,如果我不去考,让那些无才无德的世家子弟考取进士,岂不是国家的悲哀吗?我自小便立下志向,要为民请命、为国家出力,可是直至我须发尽白,也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我还有个心愿,当年,你娘为奸人慕容光所虏,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救你娘于水火,爹那个恨啊,要是爹考中进士,奸人岂敢造次?”
“那么,爹。”晚藤叹息一声,“你去考吧。你的换洗衣裳我都帮你浆洗好了,放在包袱里。”
“藤儿,你是不是在炒菜的时候也说过爹已经死去多年了?”
“爹,我没有说过,你别瞎想。”
“藤儿,你不要瞒着爹,其实爹也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多年了,我这孤魂野鬼啊放心不下你和你娘,便在人世间飘荡,期待哪一天可以遇见你和你娘,也不枉我们这一世的亲情。”
“爹,你先歇息吧,我还要炒个韭菜鸡蛋,留给我的一位朋友。”
“啥?你还有朋友在这里?”梁光道惊觉道。
“爹,莫怕,我这位朋友是个好人,我能感觉到他在这里,但我看不到他。”
“唔,那你炒吧,我翻翻《周礼》。”
“好的,我炒好后,我陪你去大明宫参加殿试。”
不一会儿,四周黑寂下来,下弦月清冷的光照进柴房,有啮齿动物发出的“窸窣”声,小七爬起来,借着稀微的月光,看到桌子上一盘正冒着热气的韭菜炒鸡蛋,他的泪落了下来。
从法华寺到大明宫路途甚是有些遥远,以小七的脚力走个一天两天也未必能到.小七想想只得雇辆马车,好在黄巢在他兜里也放了些盘缠,在用度方面也并不那么吃紧。
在皇帝看来近在咫尺的大战丝毫没有影响长安城的市井繁荣,小七晌午即到达大明宫,守卫让候着,一直等到掌灯时分,说可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