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欢快地舔着草垛边的面条,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瓷碗落地,一声清脆的破碎之音。黎明前的黑暗遮住了声音的方位,我徒然伸着脖子,像一只被拎起等待宰杀的鸭子。
人来人往,人头攒动。看不清脸的高个子男人递给我两根细长的竹子,竹子上挂着两片白幡。
“等会你拿着这个在前面走。”
哀乐响起来,哭声响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跟着响起来,淹没了其他所有动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两只花篮紧跟在我身后,她头上带着红色的长毛巾,大大的眼镜框滑下来搭在鼻梁上。
一人抱着遗像小跑着插进我与那女孩的中间,催促我快些走。
沿途不断有人点燃爆竹,我只觉得耳膜震得啪啪响,后脑晕乎乎的有些站不稳。
砰——不知何时起身旁有位中年男人同行,他手里拿着手榴弹一样的东西。忽的猛吸一口烟,铜黄的火星子在深蓝色的夜色里亮起,紧接着他做出掩耳盗铃的姿势——左手跃过头顶捂着右侧耳朵,右手冲着天空放炮。
炮响震耳欲聋,与之比起来,连续不断的炮竹声倒显得逊色不少。放炮的那人冲我挤挤眼睛,扔下烟头踩灭后快步往前走去。
手中的灵幡越来越重,沿途都是稀疏落落的瓦房平楼,头顶上横拉着不少电线。我必须小心调整着竹竿的角度,防止被电线勾住。硝烟弥漫,满地都是炸开的红纸屑,硫磺味窜进鼻腔里,说不上难闻,但肯定对身体无益。黎明前的天色越来越亮,深青色的树木显露它们本来的面貌,被晨风吹着摇摆不停。
我看着手中飞扬不止的白幡,心想,这死掉的究竟是谁?
来到一处河岸边,我认出站在桥头吸烟的男人正是我小舅。他招招手,让我放下灵幡,“等会这竹子就不带了,把幡解下来带走就成。”
只是那绳子不知被谁打了死结,我小声嘟囔着。见状,小舅吸了口烟,烫断了塑料绳。
女孩提着花篮也上了桥,她喊我姐姐,让我帮她提着花篮,“他们说这个不能落地,我眼镜快掉了……”
小舅说:“现在可以放下了,没事儿……”
桥下停着一艘烧柴油的大船,水波晃荡,船身却一丝不动。堂哥抱着遗像从浓雾中走来,本来是双手环抱,感受到我们注视的目光,他顿时紧张起来,改为单手提着。
“你怎么能这样拿着你爷爷的遗像?”小舅不满道。
“这有什么?反正人都死了……”堂哥将相框立在草地上,旁边放着一篮子黄表纸切成的铜钱形状的纸钱。
天越来越亮,太阳虽然没有升起,可东方的云彩镀了一层金边。雾气散去,一只黄皮老牛抬着蹄子踩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晃着健硕的肚皮缓步走来。它咬着橛子,身后跟着一辆木板车,车上放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棺材上盖着一层色彩艳丽的花被,被面上绣着盛开的牡丹。
哞——水牛不安地踩着蹄子,两只牛角左右乱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它主人手里拿着一截柳树条,轻轻拍在它的后臀上,低声哄道:“就快到了,再走几步吧……”
又是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一声响炮冲上天,老牛低沉着嗓子连叫几声,一把搡开主人打算往回跑。谁知,它身后站着乌泱泱一群人。头上顶着白色的土布,腰间缠着麻绳的孝子贤孙们冲了上来,有人把住老牛的犄角,有人扶着老牛的身体,更有甚者,一个中年女人猛地抓住老牛的尾巴,结果被迎面甩了一鞭子。
缠斗中,老牛惨叫不停,尾巴打在自己的屁股上,好似为这场葬礼增添声势。慌乱中,也许是早起受凉的缘故,老牛□□一松,拉了一摊稀屎。拥挤的人潮瞬间散开,有人哭着叫道:“完了,溅到棺材上了……”
父亲当机立断,摘下孝帽擦干净那几滴深绿色的粪便,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牛吃草,拉的屎都是干净的!”
话是这么说,他也没有再戴上那顶擦过干净的牛屎的帽子。好在,老牛解决完生理需求后终于不再闹腾,稳步朝着大桥走来。
在棺材两头绑好绳子,插进去一根小腿粗细的圆木棍,他们在岸与船之间搭起一块厚木板,似乎打算抬着棺材上船。
小舅一行人在船上接应。父亲在前,堂哥在后,他们小心翼翼又步履维艰地迈着坚实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颤巍巍踏上摇晃个不停的木板。
父亲上去了,堂哥正站在木板上,木板断了。棺材落入轮船,小半截悬在水面像块跷跷板似的,上下翻腾两周半后,稳稳的不动弹了。
堂哥湿漉漉地爬上岸,暗自骂道:“死了也不让人省心!”
姑姑听见这话,悄悄白了他一眼。
轮船冒着青色的烟雾,突突地开动了。白色的灵幡挂在轮船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父亲带着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姑姑哀哀地哭着,那个喊我姐姐的女孩扶着她,喊她妈妈。
遥远的天边有一道橘黄色的光透着云层在青葱的稻田里投下一片朝霞的影子。正值秧苗生长的好时机,爷爷却去世了。
父亲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见有人路过就捂着眼睛干哭几声。他注意到我不屑的眼神,立时脸涨成猪肝色。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越过他。脚下的田埂并不宽,两侧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几株深紫色的圆盘一样的花朵迎春绽放,满目生机。
春天,不是办葬礼的好时候。
嘎拉拉——船上冒出一股漆黑的浓烟,那艘巨大的轮船打着旋儿在河中央表演原地转圈漂移。水中旋起一道水龙卷,棺材随着那道洁白的水花被冲上天际。又遭受地心引力的拖拽,斜斜地滑落于远处的稻田里。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拍手大笑,似乎在看一个笑话。
父亲黑着脸冲我说:“现在你满意了?天天摆着张脸,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我呢!”
我茫然立在原地,看着他们将棺材重新运上船,看着人群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人注意到我被落下,我被抛弃在这片田野里,孤独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
忽如远行客,独行天地间。
那张怅然若失的脸部特写因为机器卡顿而停滞不动,几线雪花点从她脸上穿过,告知我们这一切皆为虚幻。广场中央的人群之间立响起交头接耳的抱怨,手持红旗的女导游忙去跟主办方交涉。
因脚步太快,她差点踩到身上的长斗篷。被荧幕的白光一照,她浑身都发出蔚蓝色的光。这时我才注意到,身边这一行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长斗篷,而广场之外的围观者却是一副寻常打扮。
一想到方才那一切不过是电影情节,我悄悄松了口气,默然想着: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倒好像是我的错。
主办方的投影仪设在角落里,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朝着漆黑无星月的夜空播放电影。
一晃神,人群中有人叫道:“看不了就算了!时间差不多了,得回家去咯!”
导游听见这话,只好挥舞着旗帜,指着远处一扇银色双开门大声道:“回程电梯在那里,别跟丢了!不然留在这个世界回不去会很麻烦!”
这时,我胳膊一紧,穿着一身长袍的年轻男人靠近我耳边低语:“你带着我一起走吧。”
明知他非我族类,我却好似无法拒绝一般为他打了掩护。电梯下行,我们站在角落里,他藏在我身后。
哐当那个一声响,我们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外界却硝烟弥漫,风云变色。有人大声嘶吼着:“那个人!那个趁乱逃过来的人在哪里?”
我精神一凛,知道这是‘偷渡’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我转身想抓住那人送回本来的世界,可却迟了一步。他的脸藏在斗篷的帽子里,嘴角嘲讽一般弯起弧度。
他扬了扬手,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竭力嘶喊,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第2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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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位同事问我,一周之中最喜欢星期几。我说,是星期一的下午,上午刚开完周例会,此后一周尽是自由。她说最爱星期五,迎接即将到来的周末。而我不同,最厌恶的就是周五。距离周一太近的压力导致我周末晚上噩梦连连,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这天又是周一,在公司食堂吃完早饭,我慢腾腾往回挪步时碰见领导,他假装没看见我,脚下不停一路往前。而我也尽量无视他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塞着耳机回到位置上小憩。
临近九点,对桌的同事迈着小碎步踩着小高跟准时到了。她描眉画眼,耳垂上坠着水绿色的流苏耳环,笑眼盈盈地打趣道:“这才刚上班呢,怎么又开始犯困了?昨晚没睡好啊?”
“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一直在跑,睡了跟没睡差不多!”
“话说今天周一,你等会是不是要去开会?”
“可不是嘛,我现在头疼得要死!”一想到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都要坐在会议室听他们叽叽歪歪,心情就无法安定。
果然,九点刚过五分钟,领导在工作群里发布会议通知。
会议开始后,照例是我第一个发言,五分钟后结束汇报。领导的二郎腿换了三个姿势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他轻轻咳嗽一声,开始挑刺。
“今年他们部门更换体制,如今接近年中,你觉得他们实行的如何?”
这很明显是在挖坑让我跳,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当初那条小牛犊,“我觉得整体改变还是很大的,但是细节上还存在不少小问题需要不断改进。”
上了这些年班,我说起车轱辘话越发得心应手。
“照你所说,好像还不错啊,”领导眯起眼睛,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可我听说他们项目最近出了大问题,客户那边直接抱怨到副总经理那边去了,是怎么回事?”
我吃了一惊,这是我从未听说的消息。
“你等会写个报告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
放低姿态,谦逊地追问事情缘由。
“客户的大领导正在现场视察工作,结果大屏展示的数据出现错误。这要是日本客户,我们得土下座才能了事。”领导扬起下巴,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我。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明明是公司的损失。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忍不住怀疑他是对家派来整垮公司的卧底,所以才会在公司出现问题时跟苍蝇见了馊饭一样兴奋。
“我等会先回去调查一下情况,下午给您回复,您看可以吗?”
他不置可否,轮到下一个人汇报。
空调呜呜低咽,正在全力制冷。大暑刚过三日,气温长时间保持在四十度居高不下,就连楼下的香樟树都气息奄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耳旁响起同事呼吸不畅的汇报声,咕咕噜噜,令人昏昏欲睡。我悄悄用笔记本挡住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虚手一晃,原本躺在桌上的手机已经到了手里。看了眼时间,会议开始还不到半个小时。
叹了口气,本想看点新闻,无意中点开通话记录,那个显眼的名称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妈妈,最近一次的通话记录还是两个月之前。
当时,她要我帮即将毕业的弟弟找工作。筛了好几家公司,最后无疾而终。她狠狠骂了我一顿,此后再没打过电话。
不打也好。失去看新闻的兴致,手机也被我打入冷宫。
等我们全部汇报完毕,还不到十点半,剩余的一个半小时全程听他炫耀着他过去的辉煌人生——他那两千块一斤的茶叶,他那上万块钱一套的西装,他那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儿子,他那富人区的别墅……
等到会议室外响起连续不断的脚步声,他才看一眼手腕上价格昂贵的手表,惋惜道:“都十二点了啊,去吃饭吧。”
犹如面临大赦的囚犯,我们赶忙起身收拾好纸笔离开会议室,四散而开。没有独立办公室的我们作为公司的监管部门,被流放于各个生产部门,充当领导的小眼睛,所以在同事之间名声并不好。幸运的是,我所在的部门并不十分排斥我。
只是,我在这里始终是个异类。
饭点到了,办公室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
刚一坐下,电脑显示屏里立马照出一张呆滞的脸。眼角余光发现键盘上的字母已经被我磨得干干净净,看来是要买个新键盘了。早在半年前我就看中一款机械键盘,只是一直没狠下心而已。不到三百的价格,虽然不贵,但到底不是必需品。我本着勤俭节约的想法一直忍耐至今,终于掏出手机下了订单。
冲动消费就是这样吧,我自嘲地笑笑。
下午抽空去项目里问了一圈,没人知道领导所说的‘大问题’。实在是无法,照实在群里汇报了情况。之所以不私聊是因为我讨厌他,就连看见他的头像都生理性反胃。
本以为他会借题发挥狠狠讽刺我一顿,谁知竟然连个回应都没有就偃旗息鼓了。我提心吊胆度过了一下午,将项目数据整理好发完邮件准备下班。
六点了,电梯口响起的下班打卡声是我最爱的音乐。
正在我喜滋滋哼着歌打算扫一辆共享单车回家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
她说弟弟刚开始实习,工作困难,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关心一下这位至亲手足。
事实上,我们这对亲姐弟关系并不亲热。父母明明清楚,却假装不知道。我无法拒绝她,刚想多问几句家中近况,她已经不耐,催促我赶紧跟弟弟联络。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份怅然若失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弟弟接通电话时戛然而止。照例哼哼吱吱一套场面话,让他多注意身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挂掉电话,我的好心情随之熄灭。原本挤得熙熙攘攘的自行车如今一辆也没有了,我空举着手机,看着尚算亮堂的夕阳,决定步行回家。
上班多年,存着不多不少的钱,租着不大不小的屋子,吃着不好不坏的饭菜,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不知道继续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夕阳在我身后,拉长了我的影子。此刻的我看上去像个巨人,一举手一抬足似乎就能改变世界。只是影子毕竟是影子,永远只能趴在地上任人踩踏。
我转过身,正视着近黄昏的夕阳,金黄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用以抵挡刺激的眼泪汹涌而出。这是生理反应,而非个人情绪。
从白天走到黑夜,从夕阳西下走到路灯亮起。阳光下的影子边界清晰犹如剪纸画,而灯下的影子总带着几分朦胧与不确定。
怎么会……这么快就天黑了?
我茫然四顾,头顶的路灯闪了两下,彻底熄灭。漆黑的夜色中浮起无数半透明的四方体,它们有宽有扁,似有若无地轻轻摇晃,随风而动,像是鱼儿游在溪水里。每次翻转身躯,四面体表面才会泛起妖冶的冷光,提醒着路人这里并不安全。
否则,只能看见水波反射一般不明显的空气扭曲。
我愣在那里,盯着眼前这个半米多宽的正方体的六个平面依次舒展——好似一个张开怀抱的人形——随着晚风轻轻扬起。那东西贴在远处一栋高楼的墙体上,边缘亮起断断续续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