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太阳躲进云层里,温度似乎也降低不少。在天黑之前,奥一领着我终于赶到那栋老宅。水边那株枯柳依旧半青不黄地随风轻摇,奥一只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湖泊在宅子的右前方,距离不远。
如今这宅院也恢复如常——老旧不堪,杂草遍布。奥一站在正门前等我,脚下就是门枕石,表面斑驳,那蟾蜍的眼珠子早已失去光彩。
那夜,我们碰见的究竟是什么?是不小心进入时间黑洞,见到了几十年前的老宅吗?所以看见的那一切才会那么新,所以……才能见到那些尸体。老宅之所以荒废,是因为里面的人全都死了吗?那些人究竟是被谁杀了?
我想起那夜疯疯癫癫跑出去的女人,难道是她?可是她一个女儿家,能杀死这么多人吗?何况,那些死人各个面容安详,像是甘心赴死一般。难不成,是那些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被人寻仇,面临死亡时才能如此从容?
我想不通。
奥一指指大门,“再不进去,天就要黑了。”
黎勇曾说过,班长已死,难道……尸体还在屋子里吗?我心下一颤,满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奥一,你……”
我难以启齿,他似乎看出我的意思,抓住木棍的一头,“你想让我进去,我就进去。抓好了,跟在我后面。”
虽然他总是摆着一副臭脸,但是意外地还挺好相处。我心里一阵感激,紧紧跟在他身后。大门左上角掉了一块,是之前林乐弄坏的,现在看上去像人脸上少了一颗眼珠子。站在缺口处往里看,正好可以看见那面影壁。奥一推开剩余的那半扇门,瞥一眼碎了一半的影壁,脚步不停,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进入内院。
芳草萋萋,杳无声息。我松开棍子,站在那棵海棠树下,想起那夜所见的满园尸体,以及那些死人的笑容,胃里一阵恶心,我扶着海棠树干呕不止。
奥一站在一旁,打开竹筒递过来。我不想弄脏了那只漂亮的竹筒,只用袖子擦一把脸,缓缓坐在东厢房的台阶上。
“那夜,我在这里看见了很多死人……”也许是为了转移恐惧,也许是为了拉奥一下水,我将那夜所碰见的诡异情景悉数说与他。奥一只淡淡地笑了笑。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信任或者怀疑的神情,他好像根本没有将我说的话听进耳朵里。
我刚想骂他两句,他开口了,“你怕吗?”
什么?怕?怕自然是怕的,只是……好像也没有多害怕。我想了想,这几天的经历好像离我很遥远似的,都变成了过去,变成了记忆,变成了不怎么真切的往事。
“你想去主屋看一下吗?如果你那位班长死了,尸体应该还在那里。除非是那位班花给他埋葬了,不过按照常理来说,那位班花应该没有这个力气吧。”奥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似乎在暗示什么。
他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我将棍子伸过去。
啊——小腿跟绑了麻袋一样沉重。奥一瞧了我一眼,轻声笑了,“你知道精神胜利法吗?只要你脑子里想着我不累,就真的不累了。”
“你逗小孩呢!”我语气不善。
“信与不信都在你,反正方法我交给你了。”奥一左手牵着棍子,露出一截惨白颜色的手腕,看着像个死人似的。
“你到底是不是活人啊?白得跟个鬼似的。”我大着胆子问,相处这段时间,我总感觉他不是坏人。
而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放心,我不是鬼。而且,如果你有危险,只要你开口,我就来救你。”
“为什么?”
他背对着我,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因为,我要带着你安全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他停住不动,转过身看着我,脸上嘲讽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你觉得会是这样吗?”
那笑像一把刀子,狠狠刺痛了我。
这人绝对是拿我当傻子耍!我压不下胸中的火气,将棍子使劲抽回来抵在地板上,眼睛直瞪瞪盯着他,“那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他摸了摸被擦痛的手掌,乜斜着眼睛,冷淡道:“因为这样做对我有利可图,明白了吗?”
有好处?他帮我能有什么好处?
“有好大家分嘛,你说说看,帮我你能得到什么?”他瞧不上我,我还看不起他呢。谁还比谁高上一等吗?
“你真的想要?”奥一冷笑着又走近一步,我借着心中那股怒气,硬生生抗住了没有后退。
气氛焦灼,我们互不相让。
哐当——主屋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奥一眨了眨眼,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冷淡模样。我并不想搭理他,拿着棍子冲进去。
那只青铜鼎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屋内再无其他人,也没有尸体。幸好,我松了口气,这一切还有希望。是的,班长也许没死,班花也没事,这一切不过是玩笑。
不,罗一鸣确实是死了,是我们亲手埋葬了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的一次聚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大家好像都是一个群体,而我被排除在外?为什么我永远是被通知的那个,而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拒绝这次聚会?为什么?
林乐……你们到底在哪里?我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我想见到平安无事的你们。我……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我看着地上排成一圈的黄表纸,想起了那夜我们围在一起喝野菜汤的情景。明明是才发生不久的事情,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我简直要怀疑是不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难不成,是我精神错乱吗?我坐倒在地,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歪斜的青铜鼎。
第12章 第十二章
=========================
利益?刚刚奥一明确表示,帮助我对他来说有好处,究竟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有人在拿我做实验吗?所以奥一收了那些人的金钱来观察我表现?
所以,其实这一切都是假象?罗一鸣也不是真的死了,也许是利用假死来刺激我的神经。所以,他们想逼疯我?
可是,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值得那些人大费周章来对付我?不,不会的,至少林乐不会这样对我。我想起她的奇怪举动,一时间也不敢十分确定。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们没死就行。大不了以后跟他们断交,再也不来往就是了。我不断暗示自己,不断说服自己,不断给自己洗脑。
就在我差点相信这番说辞的时候,我发现里间的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慢慢膨胀,像吸饱气的玩偶在扩张,在成长,在变大。
在向我走来,像一团可视化的恐惧,将我包围,让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我浑身像是被人定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阿U!”奥一扑过来,使劲摇晃着我,“醒过来!那是假象!”
竹筒里的水浇在我头上,冰凉的触觉使我慢慢清醒。他的眼睛里出现我的脸,他舒了口气,坐在我身边,“你别怕,我会在你身边。”
“为什么?”
“除了问为什么,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了吗?”
“我问你就会回答吗?”
“……不一定,”他用手背擦去我脸上的水渍,我忍不住在其中夹杂了几颗泪水,他毫无察觉,继续说,“但是我保证不会骗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期望从里面可以看出点什么东西来,可惜一无所获。他眼珠子很黑,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我不敢再看,眼神飘到卧室那张床上,刚刚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就是从那里涌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
奥一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却没有起身,似乎在等我的指挥。我不懂他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他老板,为什么他非得听我的话。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像逗小孩似的看着我,等待着我下一步动作。我拄着棍子站起来,压下心头的惧怕,慢吞吞走过去。
床上趴着个人,四肢粗壮,脸颊黝黑,是班长。一道干涸的血河从他的脖子出发,一路淌到地板上,凝结成一小片漆黑的血浆。
不,不会的。我控制不住地落泪,脑中滋啦啦地轰鸣。这肯定是假的,是骗人的。班长那涣散的眼睛是假的,血浆也是假的,被染红的黄表纸也是假的……顷刻之间,我失去了浑身的气力,瘫下去的时候,迎接我的不是坚硬的大地,而是奥一。
他扶着我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竟然笑出了声:“你这又是何必呢,总是这样折磨自己。”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莫名来气。
“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他止住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你?我们之前认识吗?”
奥一摘下帽子,使劲地抓抓头发,“应该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你有点眼熟。”
其实,我也是,只是我没好意思说出口。
说不清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也许是他身上那股凝结不散的栀子花的气味。我外婆喜欢这花,每年五月份花朵盛开时她总要别一朵在头上。一般老年人不会戴白花,栀子花除外。
“那……我朋友们是真死了吗?”
“这个我不能回答,”奥一将棍子递给我,“如果一件事已经发生了,你再难过也无法挽回,不如转换心情,好好继续这段旅程。你觉得呢?”
“我还能继续什么?这一切都结束了……都死了……”
“你不是还有朋友没找到吗?不继续了?”
对了,还有林乐跟黎勇!还有……班花。我身上发寒,脑中念头一闪,很快又消失不见。奥一使劲握住我手腕,温热的力量让我重新有了点勇气。
“也许找到他们,你才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只是暂时你还串不起来。”
“你这人说话怎么怪怪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只有你自己清楚。”
我自己的事情……我的事情……古宅……破庙……鬼打墙……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学者说,这山里没有宅子。安瑞说,宅子不可怕,破庙才可怕。
崭新的院落被人屠戮一空,破旧的荒宅开始发生一系列诡异的事情,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一直在推动我前行。他们希望我做什么?是不是我做了之后一切都能恢复原状?死去的人都能复活?在这个离奇的空间里,发生什么都不会显得异常。
换句话来说,正常人在这里才会显得不正常。
“你会玩猜谜吗?”我跑进西耳房,果然那幅画还挂在墙上,那四句诗悬在女人似闭非闭的眼睛上方,“残阳泣血映门栏,旧窗如新迎喜还。夜深纱帐如银雪,冷蛾绕梁扑灯来。我记得那夜在新宅里面看见的画上没有这首诗,肯定是后来的人特地写上去的。”
“你仔细想想,能不能解出来谜底。”奥一将画取下,摊在红木箱上。
“我有点头绪,但是……总感觉不太对,”之前鬼打墙误入新宅的时候,我就隐隐猜出这首诗的大概意思,只是,“残阳泣血,跟喜事都代表着红色,这点毋庸置疑。问题是下一句的纱帐如雪,又是白色。最后一句,飞蛾就是虫子,跟灯火结合,火、虫合在一起说的是蜡烛,这点也很容易猜。可这屋子里这么多蜡烛,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不知道到底说的是哪一个。”
“你再仔细想想。”奥一只重复着这一句,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沿着红木箱转圈,奥一燃起一根红烛,原来窗外天空已经暗沉如墨。我看着面前这点点烛光,以及被红光映得满脸发红的奥一,豁然大悟。
“我知道了!”我扑过去激动地抓着他的胳膊,“是红烛,不过是有白纱罩的红烛!”
他愣了一下,没有推开我,反而拍拍我的额头,笑道:“恭喜你。”
这一瞬间的温柔让我心脏漏跳了半拍,他那双黑眼珠子在烛光下看着似乎也没那么怪异,栀子花的气味更浓了。
我干咳两声,掩饰内心不明来由的慌乱,“那……赶紧找找吧,这里的蜡烛大都是没有灯罩的,肯定很容易找到。”我手一挥,不小心碰倒烛台,蜡烛油撒了一手。
奥一反应很快,伸手将烛台扶正。又不顾高温,一点一点仔细剔除粘在我掌心纹路里的红色蜡烛油。
“你这样温柔,很容易会让别人误会你是不是喜欢人家。”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副惊讶的样子,我避开他的眼睛,“不过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笑笑,“你知道就好,我的确不是好人。”
第13章 第十三章
=========================
烛台有很多,尚留有灯罩的只有西厢房书桌上这一盏。似乎出谜语的人也并不想给我们设置难题,也许,那人也希望我们尽快找到答案。
揭开落满灰尘发黄的灯罩,只剩下一小截红烛。我掂了掂烛台,很重,底座是一朵盛放的莲花。黄铜材质的烛台身上也并没有什么记号,或者其他线索。
似乎只是一盏普通的烛台,我看向奥一,他不发一语。看来这人真的是一点都不打算帮忙,我还幻想什么呢,他怎么可能对我有意思。
我晃了晃烛台,发现内部似乎有动静。我招呼奥一过来,在他耳边轻轻摇了摇,“听见没?好像有什么东西。”
莲花底座很宽,如果要藏东西,只有这里有空间。将烛台翻个身,底座上有块四方形的暗格,轻轻一推,一块绒布包裹的东西掉出来。
绒布里是一块怀表,表面雕着八卦图案。
我吃了一惊,这不是学者的怀表吗,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那块表被我带走了,可是等我在安瑞家醒来后就不见了。也许是在我滚下山坡的时候弄丢了,反正,不可能也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奥一接过怀表打开,时间确实停在四点五十七分,只是表盖上的照片换了人,是个面容不俗的年轻女孩。哪怕是黑白照片依旧掩饰不住女孩的贵气与时尚,她一身蕾丝洋装,头发卷成大波浪,简单梳在脑后,细碎的刘海让她的脸看上去小了一圈。
“她笑得好甜啊,”我凑过去看那照片,“我记得之前这里放的是学者的半身像,怎么变成这个了。”
奥一将照片扣下来,反面竟然粘着学者的那张像。我心脏突突直跳,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相。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发生的巧合,其中暗藏玄机。
如果学者跟这座大宅子里的年轻小姐发生了爱情,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穷小子与富贵小姐暗生情愫,被家人阻拦,一行下人将学者打死在破庙里,大小姐受不了这个刺激,发疯杀了全家,逃入树林不知所踪。
不,不对,有些地方对不上。为什么宅子里的女人全都被剖腹,男人是割喉呢?
对了,墙壁上的血渍符号!
只解出来一行不明意义的字母,根本组不成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