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听说过她,那是大唐现在唯一的公主。
因为是唯一一个,所以即便她年纪已经很大,民间对她的故事却仍然带着绯色的遐想。即便是少年时期被关在地下从未见过天日的白清,也能从赌客们的口中细碎地拼出一个大致完整的故事。
“她很漂亮,”白清认真地说:“大家都说她漂亮。”
白若:“是的。她曾经有个爱人,名叫薛绍,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相爱,后来就结成了一对夫妻。”
白清:“勺?那这个勺一定是英雄!”
“为什么,”白若:“因为英雄才能配美人吗?”
白清点头。
外城门已然在望。
这城门实在太高,夜色里就像是坐等吃人的怪兽,要出去的人也吃,要进来的人也吃。
若是平日里到了这个点钟,即便门没有开,也应该能听见外面菜贩子的叫嚷声,大唐已有万国来朝的气象,即便城内因为宵禁而一片死寂,城外也应该沸反盈天才是。
然而今天,一切则刚好相反。
城外寂静无声,城内则都是沉默地举着火把的士兵。
白若的马根本没能靠近就已经被拦下,拦住她的士兵甚至没打算问话,上来就要绞杀,被白清每人在颈侧砍了一掌。
他连马都没下,四周已经倒了不下数十人;直到此时,前面才终于派了一个首领出来。
走到近前,首领主动放下了帽子,面容展露在隐约的火光之下。
“张兄,久违了。”白若翻身下马,却示意白清不要动。她唰然抽出别在发上的玉簪:“控鹤府白若,求见殿下。”
来人正是张家大公子,张说。
他既不问白若为什么在这,也不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冷冷回道:“我们这里没有殿下。”
“闭嘴,”白若:“拿玉簪给她看,多耽误一刻,我就让你全家翻覆。”
张说:“张家走到今日,难道还指望能全身而退吗?”
白若:“那么左瓷呢?”
张说脸上仿佛亘古不变的脸色寸寸灰败下来,露出一点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愧疚的表情。
白若:“今天你再敢多挡我的事,不论你我是死是活,我保证从今以后,左瓷将永无宁日。”
张说一字一字说道:“你明知她与此事无关。”
“那又如何?”白若:“难道我小若公子,还是什么道义卫士吗?”
白清从没见过她这一面,仿佛之前那个总是活泼灵动的女孩瞬间死了,展露出传闻中翻覆江湖的若公子。
张说眸光凌厉,犹豫片刻,还是接过玉簪走了。
白清:“那是什么?”
白若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我去蜀中之前,太平殿下曾经见过我一面,为了让我便宜行事,给了一支玉簪。”
簪子看似普通,太平却一定认得。
果然,没用上一刻钟,她就被带到了身穿黑衣的女人面前。
“敢问殿下,”白若简单行了个礼,半点弯子也没绕:“今夜统领禁军而来,是为了夺取城门,让外面的显殿下进来篡位吗?”
太平:“篡位?这话难听。你自去找个地方躲着,魏元忠还活着,事成之后本宫不会为难你。你还去浪迹你的江湖,这不是很好吗?”
白若没领受她的“好意”:“看来两位殿下是决心弑母了。”
太平被如此冒犯,却不禁莞尔一笑,倒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采:“白卿,天家无父子的。”
她边说着就要走,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一长三短的呼哨,太平挥挥手,远处张说便带人上了城墙。
看来外城已经被太平完全控制住了。
“掌握禁军,控制城墙。在今上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还真不容易。”白若:“殿下好决心,好魄力。”
太平面色不变:“本宫不杀你,走吧。”
白若:“既然控制住了,为什么不开城门呢?”
太平手指瞬间握紧,而后又缓缓松开:“不走,就只有死了。”
“有意思,大家都拿死来威胁我,好像我这条命真金贵似的。”
白若:“因为显殿下还没到是吧?他带着十万蜀中军,必定不可能大张旗鼓直接杀过来,因为那样要过的州府太多,所以一定是分批来的。”
她淡然地说:“我猜,显殿下所在的那一队,应该还没有到。”
“白卿糊涂了,”太平:“李显从未出京。”
白若:“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殿下,我是个江湖人。庸王妃去年还跟我在一块瞎混——她真名叫笙娘,装成韦娘娘都得心应手,在府中装装殿下,又有什么难的?”
太平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的这么详细,那就是非死不可了。”
“听殿下语气,仿佛惋惜。”
白若没展现出哪怕一点点她该有的怕来:
“对我这样一个有几面之缘的外人,殿下尚且怜惜。但要弑起母来,倒是手起刀落十分痛快……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太平:“本宫以为,你应该知道的。”
“如果殿下是指薛驸马之事,”白若轻轻说:“那恕在下不能苟同。”
太平与薛绍少年夫妻,恩爱非常。今上登基之后,却为了让女儿与武家联姻,以谋反之名亲手冤杀了驸马薛绍,让太平与武攸暨成亲。
“薛驸马的事,您也已经认了。”
白若不怕死地继续说道:“甚至还和武驸马有了孩子不是吗?既然认了,又在恨什么呢?”
张说已将外城墙全面把守住,寂灭的怪兽身上亮起层层灯火,像在暗夜里睁开了千万双嗜血的眼睛。
太平只是看着。
白若:“因为还有孩子,对吧。”
太平狠狠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呢?殿下和武驸马成婚十年,育有一女两子。”
白若似乎铁了心非要揭开这块血淋淋的伤疤:“驸马谋逆,他的子嗣自然也不能幸免。听闻当时您最小的儿子只有三岁……”
太平:“别说了。”
“死于斩刑。”白若站在她的马下,面容同太平有三分像,于太平看来,就像是年轻的自己在沉声质问:“行刑那日,殿下没有来。”
太平垂眸看着她:“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但也夺走了一切。”
白若凛然仰头回视:“那么杀了她,能让你失去的一切回来吗?”
“过去已然没有意义,”太平执起缰绳:“我配合张家,也并不是为了报仇。既已难以家为……”
“殿下没有亲自到达刑场。”白若打断了她的话,突然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你并没有亲自看见,你的小儿子死于斩刑。”
太平似乎预感到了她那张樱唇里要说出什么话,一瞬间脊背麻木,遍体生寒。
白若:“如果我说,他还活着呢?”
🔒第八十九章
◎“今夜踏碎横波”◎
太平很久没有说话。
她一手执鞭, 骑在马上,脊背挺直,暗夜里看去就像什么精工制作的雕塑。
“殿下, 我无意相扰,只是于我而言今夜实在是时间紧急。”白若:“您这位幼子此刻便在我手上, 我想同您做个买卖。”
太平终于开了口:“本宫觉得不可能。但你要是能把这当成要挟我的杀手锏,想必……不会作假。”
“就是真的。”白若:“判三岁孩童斩刑本就残忍得过分, 所以京兆尹只是找了间静室行刑,在场的人本来就不多。”
太平:“虽然不多, 但三司, 京兆尹府, 外加刑部,还有宫中, 都是要来人的。”
“听起来是挺热闹。”白若意有所指:“但是那一年很特殊。”
太平想起来了。
当时她伤心过度,整个人都是乱的,根本没有细想。那一年今上刚刚登基, 手腕狠辣地清洗了几乎整个朝堂, 重要的衙门当时全在换届, 恨不得屁大的小事都要上折子问问圣意。
白若:“人手不足只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 也没人愿意得罪殿下去做这个监斩官。而当时负责此事的京兆尹副职正是……胡如。”
胡如不是偷天堂的人。
但他夫人是。
“这事没人愿意沾手,胡大人当时正值青年, 从边塞调回来没多久。一推二推, 差事自然也就落在了他头上。”
白若拉着太平衣袖, 引着她向外看。
“胡夫人身上则有一项家传秘术, 能轻微地对人的心智加以迷惑。她……殿下, 我长话短说吧, 行刑当日胡夫人就在现场,三司的人连牢门都没进去,里面除了胡大人,就只有一个宫里派来的监斩官。”
太平的目光定住不动了。
“其实都用不上胡夫人动手,”白若:“因为到了行刑当日,他们才发现宫里来的人竟然是当时刚入宫闱的太医院首徒。”
太平似乎是笑了一声:“是狄云。”
来俊臣旧日里与太平多有合作,偷天堂的存在她不可能不知道。白若把话点到这个地步,自然不用再往下说了。
偷天堂收容天下漂萍子,这孩子固然是太平的孩子,却也当真无辜。
于是他们秘密地将这孩子带出来了。
“京城虽大,但势力庞杂,到底危险。”白若轻声说:“再者偷天堂本就与陛下有旧怨,所以这个孩子虽然由他们养大,却……”
却成长得并不好。
终其一生,心智也不会健全了。
剩下的话她咽了回去,只是说:“但是还活着。”
“来俊臣人都死了,你不必替他遮掩。”太平:“偷天堂或许有点做作的良心,他可没有。把简儿带走是为了必要的时候拿来威胁我吧?”
她游移的目光突然停住不动了。
小少年骑着一匹白马,满面戒备地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不时往这边探看,似乎是在确认白若的安危。
见自己看他,还津着鼻子做了个很凶的表情。
竟然把她凶得笑了出来,还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也跟着一起涌出来了。
太平甚至没问一句是不是他。
“起初我也没料到,”白若跟着她目光看去,朝少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泉州的偷天堂当着张昌宗的面,十分刻意地将他推到了我面前。”
当时以为这漂亮小孩跟泉州吴家有关,干脆就带在身边了;谁料那边事情全都结束也没跟他挂上个边。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
从京城去蜀中之前,太平见了她一面。那地点选的非常隐蔽,除了她二人谁也不知道谈话内容。
偷天堂刚认新主,就将这孩子当成了太平的“把柄”送到她手上,让她在太平面前无论如何吃不了亏;谁料上一代的来大人交接权位十分粗暴,新掌门人什么也不懂,竟然还将这小把柄养成幼弟了。
“回京之后我想法子见了王川一面——是个伪装成狱卒的江洋大盗,同他确认了。殿下如果不信,将来尽可以去询问他。”
太平抬手拂过脸上的泪水,平静地问:“什么买卖,谈吧。”
白若交握双手向上一抬,行礼道:“无论显殿下什么时候到京,不至鸡鸣之末,请殿下不要打开城门!”
太平:“事成之后,你如何将简儿归还于我?”
白若一怔:“殿下难道不问问我,为何这样做?倘若我要阻止你们的大计呢?”
太平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惜夜色里看不分明:
“随你,但凭你一个人,根本无力回天。就算你现在去通知皇城军和禁军护驾也没用,徒增伤亡罢了。”
白若没有多费口舌:“事成之后,我会告知白清他的真实身世,他何去何从,全凭自己做主。”
太平:“你是如何控制他的?”
“我是将他带出偷天堂的人,”白若:“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见到的……正常人。”
不是控制,胜似控制,对于心地纯善的人,难以报偿的恩情才是最重的枷锁。
太平沉默片刻:“成交。但鸡鸣之末,我必定会放他们进来。”
白若:“张公子呢?”
太平:“你不须理会,我自有办法。你所谋之事必定危险,需要人跟着去保护你们的安全么?”
不待白若回答,太平又道:“也罢,你不会信我。周全好他的性命,否则我就派人活剐了魏元忠。”
白若怔楞片刻,无奈称是。转身欲走,忽然又回转身来。
太平:“怎么?”
白若:“殿下年少时,身边是不是有个伺候起居的年长妇人,名叫清璜?”
太平略作回忆:“是位女官,建府时跟着出来过,后来宫里缺人手,又调了回去。”
白若:“今日殿下可曾见过她?”
太平:“未曾。”
白若俯身一礼,转头便走,到得白清身边,翻身上马迅速离去。
“小清!”马匹速度太快,她一手抓着白清腰侧衣裳,另一手将一块令牌放入他衣袖之中:
“一会儿你去找王植酒,让他带你去大理寺,用这块令牌把胡如放出来!”
白清:“好!”
“见了胡如,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告诉他,直接上五军都督府提兵马往皇宫内城去!五军都督府如果不应,就再把这块令牌给他们看,听懂了吗?!”
白清:“好!”
漆黑的长安街道上,只有月光分外明亮,此刻他们正奔往皇宫的方向,大道上只有他们二人疾奔而行。
突然间,路上闪出另一匹马来!马上之人轻衫薄裘,离得近了才能看出是个水嫩少年,却全无平日的嬉笑之色:“不用去找了,我就在这!”
白清惊喜道:“酒酒!”
来人正是王植酒!
他赶在白若开口之前抬手道:
“不用问,是我姐让我来的。你从宫中失踪之后,她就觉得恐有大事发生,让我暗中寻你——我发觉了城门异动,跟着你到了这。”
时间紧迫,白若没有多说,当即翻身下马同他换了坐骑:
“令牌是我从张昌宗处偷的,你的武进士由他做保,出示令牌才不至于让人生疑。今夜紧迫,多赖你相助!”
王植酒跨坐在白清身后,双手执起缰绳:“不必,我本想带着王家人回太原避祸,但事出突然,不论结果如何,只要今夜我出面,王家总不至于被抄家灭族。”
两人拱手为礼,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白若纵马疾驰,赶到皇城根下的时候,那里灯火通明,大小轿子拥堵不堪,文武百官竟几乎全部到齐了!
“怎么穿成这样!”他的顶头上司符大人见她满头热汗地赶来,下了轿子上前两步:“你也听说了?”
白若翻身下马,同周边几个大人团团作揖,不动声色道:“是。”
符大人:“从前也未曾听说陛下有什么不适,事发竟如此突然——听太医院的意思,这次恐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