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是喜欢她的啊。
他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却救下了她。
原来他,一开始就想要从她哪里得到喜欢的啊。
原来,夜里的那些辗转不安,那些被触碰的脸红心跳,那些无意识的视线追随,都是喜欢啊。
程于的话音落地,却看见未眠的视线逐渐清明,他的眸光很平淡,并不是像跟她赌气,反而带了点释然和明确。
“母妃。您忘了吗?早在您怀疑我不是父王的儿子之后,您将我托付给杀手楼的楼主。”
“赏银挺多的,够我和小蘑菇这辈子用了。”
“随渝之战,我并不怪您。”
“其实早在随渝之战,我就被遗忘过在战场过,您自有自己的考量,我并不怨您。”
他的话既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是很平淡的说出这句话,却让程于的面色苍白起来。
白雪茫茫,一片荒凉。
数百人影看着他。
未眠缓缓的跪在原地,嗓音也发轻:“母妃,我这辈子并没有求过您什么。”
“尽管您觉得我的出生,是对您光辉人生的侮辱。”
“但望您看在,我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都没有违抗您的份上。”
他的额头触在雪地中,嗓音发轻,语气却坚定:
“请您成全我吧。”
“我这辈子也不会像您之前的夫婿一样三心二意。我只会喜欢一人,也只会娶一人为妻。”
大雪落在他绯红的衣袍上,喻之不忍的别开面,眸光依稀留有水光。
程于早年的时候,也曾对未眠极好。后来,似是一夜之间,程于忽而态度大变,他现今才知,原来程于一直在怀疑未眠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凛风吹掉沅芷的兜帽,她看着一步之遥的未眠,也一言不发的跪在原地。
她的指节蜷缩了下,握住未眠的指节。
她并不是在想程于乞求,只是想陪着他,仅此而已。
程于望着这对少年少女。
少年被少女的指节牵住,身体似是僵硬了瞬,似乎又解开自己的大氅,放在少女的膝下。
油纸伞始终撑在少女的头顶上,偶有雪落下,她的周身却始终不染尘埃。
未眠动了动唇,似是像她勾出个笑,眉眼干净又纯粹,声音放得很轻:“小蘑菇,你也喜欢我啊?”
他的眉眼透着得意。
风雪大,未眠也没想着沅芷会回答。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不知从那儿拿出颗松子糖塞到她的唇边。
“喜欢松子糖吗?”
甜味溢进她的身体。
风雪中,他听见她轻轻的说:
“喜欢松子糖,也喜欢你。”
第15章 转折
◎你去找他吧◎
少女压低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未眠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个酒窝,眉眼干净又纯粹。
秋老先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望向程于:“程于,我当年见你时,你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他弹琴求娶你,说是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记得,你当时理应是很高兴的吧。后来,他辜负诺言,你也自请下堂。这么多年了,晏清算是对你一心一意。”
“程于,放过自己吧。当年你们痴男怨女的事儿,还是放过后辈吧。”
程于身体一僵。
细碎的马蹄声踩过积雪的山道传来,影卫从马背翻身而下,声音急切:“军师,洛北一战,王爷…王爷受了敌军暗算,…殒命了。北蛮从山道绕过洛北,来到了召城南面。”
他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醒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程于的身体晃了晃,她的面色带了几分不可置信,不知为何脑海中忽而想起了晏清给她披大氅的情景。
他说,
“阿于,等此战结束,北蛮就彻底不成气候。我下厨,你给唯唯道个歉吧。”
“我虽永远站你这边,但唯唯是我的儿子,你不要再庸人自扰了。阿于。”
程于使劲捏紧手心,疼痛感从她的手面传到她的心间。她一时抬不起手臂,大脑也是一片空白,面色却越发冷沉,顺着自己的本能说:
“带兵,随本将过去。”
她隔着茫茫白雪望向站起身面色焦急的未眠,嗓音又冷又沉:
“李巍,你就不必跟过来了。”
程于一时想起了晏清将三四岁的李巍扛在肩上的场景,她快速的眨了眨眼,面色仍是冷淡:
“带着你喜欢的姑娘离开此地吧。”
白雪落了一地。
枝桠上的积雪被沉重的马蹄声震落在地面上。
沅芷解开黑马的绳子,嗓音很轻:“未眠,去吧。”
未眠望向沅芷的面容,他的指节蜷缩了瞬,嗓音很轻的说了句:“小蘑菇。”
沅芷望向他,把缰绳塞到他的手里,嗓音很轻很低:“去吧。”
风雪映到她的面上,她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却朝他眉眼弯弯:“你要记得回来啊,未眠。”
未眠将她的兜帽戴上:“我会回来的。”
未眠抿了抿唇,指节蜷缩了下,翻身上马。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
“不必等我,小蘑菇,你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钞票和银两都在你的包袱里。”
马蹄声响起,他顿了顿,又添了句:
“我会回来给你扎头发的。”
檐前的铃铛不停的飘荡起来,马蹄声声,长路漫漫,却彻底没了那道红影。
寒风凛凛中,
他们在雨夜中相遇,又在雪夜里分离。
这注定是极其混乱的一夜。
消息传到上京,举城震惊。
北蛮像是突然知道了洛北的防御图般,所向披靡。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沅芷坐在窗棂前。
偶有风吹过枝桠的声响传来,她便迫不及待的抬眸看过去。
可始终都是风吹过的声响,再没了个少年坐在树干枝桠上,吹些不成调的曲子,垂眸看着她。
未眠已经十一天没回来了。
茶盅里煨着的鸡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沅芷的手却触碰在腰间的玉佩上,她轻而缓的摩挲两下。
碗碟放在她的桌面。
秋老先生叹了口气,说道:“徒儿,你想出去便出去吧。”
沅芷蓦然间被惊醒,她抬眸看向秋老先生始终温和的面容,长睫却缓缓垂落下去,上方传来秋老先生的声音:
“徒儿,你曾经说过,想要拥有很多银两。那现在呢,你已经拥有很多银两,你想要做什么呢?”
沅芷点了点头,她忽而抬眸,望向秋老先生,声音坚定:
“师傅,我要去找他。”
“去吧,”秋老先生将茶盅内的鸡汤倒在碗碟中,温和的笑了起来:“先吃饭。未眠想必也不想看你饿着。”
枝桠探到窗棂上,在屋内投出片阴影。
只要愿意,茫茫人海,自是能重逢。
召城险峻,四面靠山,易守难攻。
北蛮从洛北绕到召城,程于带着兵马赶忙洛北救援,只留喻之带领兵马守在召城南面。
临淮县的守卫稀少。
明灭的烛火在夜间升起。
山间的枝桠重重叠叠的挤压成夜间的黑影,凛风吹过,重影更甚。
未眠穿了身玄黑衣袍,整个人几乎隐在暗处。一队人马穿过崎岖的山道,马蹄声踩在尚留的积雪上,轻得如同落叶声。
重重的树影交叠处,昏黄的烛火映亮山间。
未眠轻声落于枝桠上,掀开枝叶看向下面。
北蛮人的长相与南朝人长相本就不同,个个身材高大,鹰钩鼻,蓦然看人一眼,就让人感觉不好相处。
而下面昏黄的烛光下,除了北蛮长相甚至还有南朝长相。
未眠摩挲了下手指,却直接挥了下手。
东西南北四条路全被精兵挡住。
昏黄的烛火下,血液顺着地面淌了一地。
未眠感觉有些不安。
他为什么能怎么块的找到北蛮据点?
未眠迈步走在前堂上,他手持长剑,剑面上的污血“嘀嗒”的淌了一地。
偶有出现士兵,也被他一剑斩杀。
未眠面上带了几分笑,他细数着正厅的人,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不太对劲,不太对劲。
这里人虽多,但战力实在是太弱了。
召城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北蛮若是知道了洛北的防御图,为何不直接进攻薄弱点?偏偏要虚张声势的进攻召城,而且选了个最偏僻且山路崎岖的临淮县?
虚张声势?
未眠瞳孔一缩。
若他是可汗,就算是要进攻召城,也应该选择临近水面的成岭县。
月色平和的笼罩在整个召城。
烟花在天幕炸开,尸首被化尸粉染成血水。
未眠翻身上马,马蹄声踩在山道中,倏地消失不见。
月色洒在成岭县上方,盈盈的白光拂过细嫩的枝叶。
马蹄落在地面的声音沉沉响起,烛火蓦然亮了起来。
“杀。”
召城守卫稀少,北蛮人轻而易举的潜入成岭县。
陷入睡眠的百姓只觉喉间一疼,便彻底没了声响。偶有起夜的百姓迷糊的去如厕,也只觉脖颈一凉,彻底没了声响。
横七竖八的尸体在街巷上叠了起来。
一道惊恐声刺破夜空,整个成岭县像掉入油锅里沸腾的水那般,尖叫声不绝于耳。
夜间的凉意凝结在未眠的身上,他的面上一派凝重,触到灯火通明的成岭县时,眉眼间的凝重更甚。
马蹄声踩进县内的街巷,尸体横陈在地面上,怒意在精兵的眸中闪过。
“小将军。”
未眠捏紧了缰绳,他的声音沉重:“杀。”
未眠还记得自己吃过县令为他儿子办的流水宴。流水宴很长,从西街排到了东街,往日里尽管有过争吵的邻里也同坐一桌,笑嘻嘻的说着些玩笑话。
有大娘看向他们,笑着道:“你们是外乡来的吗?看着这粘糊劲,估摸着是刚成婚的小夫妻。”
那时,她睁大了瞳孔,抬手戳了戳他的手臂,想要他开口解释。
酸梅汤的酸甜还凝在他的口舌中。
少女带着调笑的眼眸还印在脑中。
然而,却在这样一晚,全然不见了。
北蛮入侵召城只是虚晃一枪,实际围攻的主体还是洛北。
未眠所带的精兵散在成岭县的四周。
火折子被扔在山间,绵延不断的火烧了起来。山间的村庄如同个蒸笼,蒸腾的热气涌了上来,灼烧得空气都变形了。
惊恐的呼救声飘向整个夜空,似是孤魂在狰狞。
未眠沉着张面容。
“小将军,真的要将河流的水灌下去吗?”
枝桠被烧得“咯吱”作响,未眠面色平静无波:“灌。”
成岭县是被条河流围住的,河流自东向西将流淌在山间,从高处下落,形成瀑布。水流又落在村庄形成湖泊,供给村民。
现今,巨石被精兵合力撬开。
没了阻挡的瀑布快速淹没整个山间,狰狞的火光与水流斗争起来,奈何水势过猛,流速又过快,将整个山间扑灭。
未眠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他忽而想起,给小蘑菇做叫花鸡的时候。
他们借了葛绿的筐篓,小蘑菇负责去找蘑菇,而他去捡柴火。
那时,樟子松迎风而展,他们仰面看天的时候,只能看见枝桠刺入日光的场景。
而如今,只能看见乌黑又湿润的枝桠。
“小将军,”精兵的肤色是小麦色的,他似是喃喃自语:“这场战争能打赢吗?”
本来此次战争理应落幕的,南朝出了内鬼,洛北的防御图被偷,召城的地图也被拱手让人。
可跟随他们的精兵并不懂,士兵只知道要听从命令。
未眠轻声回他:“会赢的。”
月色笼罩在山间,小麦色的精兵的声音有些呜咽:“我有点想我媳妇了,已经三年没见过她了。”
他呜呜咽咽的说:“我媳妇长得可漂亮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要不是我们两个是青梅竹马,我媳妇还不一定能看得上我呢?可我却让她等了这么久。我好想我媳妇啊。”
未眠垂眸看着火光,他说:“会回去的。”
未眠的指节蜷缩了下。
他想,他也有点想小蘑菇了。
水流未落时,精兵便四散着去村庄将村民引走。小蘑菇在茶庄,但护麟卫应该能把她救出。
他也想去。
找他的小蘑菇。
但他不能。
燃烧着的火焰被水流完全扑灭。
未眠沉声道:“关闭。”
巨石被几个精兵搬起,牢牢的挡在外面。
火光消弭,唯独月色轻柔的浮在枝桠上。
“去接应。”
“是。”
金色的光芒笼罩在山间,细小的浮尘几乎都能清晰的看见。
葛茶洱将最后一个村民背出来的时候,支撑不住的跪倒在地。
葛绿面色焦急的将他扶起来,清脆的声音有些哑,眼眶内溢满了泪水:“茶洱,你怎么了?”
葛茶洱咽下血沫,摇了摇头。
“这是小将军发给大家的令牌,大家拿着可以去召城其他地方,寻个免费的住处。”精兵高声说道:“或者大家重新修建房屋,都可以在这里领一袋钱。”
他话音落地,有大娘面色惊恐的问:“军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蛮子打到这里了吗?”
长得讨喜面色白净的精兵赶忙露出个微笑,安抚这些不安的村民。
葛绿看着唇色越发苍白的葛茶洱,面色焦急的问向不远处举着枝桠挡住面容的士兵:“军爷,能帮忙给我夫君找个大夫吗?”
第16章 脂水
◎放◎
那士兵慢悠悠的将枝桠移开,露出张俊朗的面容。
葛绿瞳孔皱缩,她害怕的退后两步。
这士兵是前段时间借住在她家的公子哥。
那公子哥平日里都是用另一种面貌见人。
唯有一次不同,那是个夜间。
茶庄飘起了细雨,少年穿了身雪白宽袖长袍,很晚才回来。
葛绿三更起夜,撞见这位少年,下意识向他打声招呼。
那少年匆匆回了句,似是想到什么,又扭头看她。
他面上的皮囊似乎经雨有些松垮,她心觉奇怪,却又只当作是晚上,自己没看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