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芷好笑的坐到石凳上,她垂眸看向李巍面上不小心沾到的脏污, 拿出手帕,俯下身轻轻将脏污擦去。
李巍僵持在原地,他的一只手仍拿着铁掀,另一只手无措的搭在身旁。
元芷身上的檀香味并不浓郁很浅淡,只有凑近的时候才能隐约闻到。
桂花酒的香气浅淡的萦绕在他们的周身,浓郁又令人沉醉。
李巍的喉结滚了滚, 耳畔也不免带上一抹红, 他神使鬼差的捏住元芷的手腕, 半跪于原地看了过去。
元芷不解的垂眸看他。
她坐于石凳上,而李巍是半跪于地面。
阳光被树的阴影遮住,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她垂落的眸子、乌黑的头发和鲜艳的红唇。
李巍体内的鲜血滚动起来,他忽而凑近元芷,动了动唇,低声询问:“阿芷,你想吻我吗?”
十一皇子茫然无措的蹲坐在地面,他们是看不见他吗?
皇族子弟大概十三四岁左右便有了通房。
虽说李巍在其中是个异类,但十一皇子并不是。尽管他今年才十岁,但由于母妃受宠。床上总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些想一步登天的宫蛾。
但母妃早早便告诫过他——有妻子之前,是不能与其他女子鬼混。
十一皇子向来听玉贵妃的话,倒是对此没什么异议,只不过,男女之事他也略知一二。
十一皇子别开了脸,起身离开。
树荫笼罩在他们的身后,遮住了过于燥热的空气。
元芷看向他认真又略带紧张的双眸,难得面上有些绯红,她别开眼睛,轻声道:“十一皇子已经走了。”
她其实能看出来。
李巍并不喜欢十一皇子,抑或者说,李巍很讨厌皇室子弟。
李巍的手指蜷缩了下,他似是想抓住元芷的手腕,可最终却仍停留在半空,懊恼的垂下了头,语气有些闷闷不乐:
“阿芷不想吻我吗?”
元芷一梗,又垂眸看向他,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可是,现在是白天。”
她话音刚落,只见李巍忽而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唇边的酒窝也溢了出来:“那晚上就可以了吗?”
元芷犹疑的点了点头,就见李巍忽然又说道:“可是,阿芷,现在没有人,也算是晚上。”
他不等元芷说话,又自然的接道,拐回刚才的话题:“所以,阿芷,想要吻我吗?”
元芷叹了口气,还没等李巍说完话,便俯下身轻轻碰了下他的唇部。
李巍的话咽了下去,他又僵持在原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片刻,他动了动手,似乎想要将元芷抱进怀里,又触到手上的污泥,手臂便不敢拥住元芷,直愣愣的呆在半空。
元芷碰触得很轻,几乎是一触即离。
她看向仍呆立在原地的李巍,伸出手在他的面上晃了晃,眉眼弯了瞬:“我很想吻你。”
李巍回过神来,耳畔又通红起来,他唇边的酒窝出卖了他,得意的溢了出来。
他拉了拉领子,看向元芷,语气认真,嗓音却带着颤意:“我也很想吻你。”
溢出的桂花酒味被李巍用油纸密封起来。
李巍将酒壶埋在木芙蓉树下,抬眸看向元芷。
他说,
“阿芷,对不起。”
父王征战多年,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便平白污了父王忠心为民为君的名声。
李巍深深地看向元芷,他动了动唇:“阿芷,等来年,我们再过来喝酒。”
木芙蓉花飘散在空中,落在两人的身上。
细密的脚步声从外院逐渐响起,布甲的寒光在木芙蓉的树枝上一触即离,连带着风声都停止了一瞬,整个院内凝成一股肃杀的氛围。
长喜的声音遥遥传来:
“圣旨到,请世子和世子妃接旨。”
元芷垂眸看向他,眉眼却弯了一瞬:“子言,明年,我们能喝到这壶酒的。”
.
御书房内的气氛极为凝滞。
玉贵妃得了文平帝的许可,紧紧的拉住十一皇子的手快速的离开了御书房。
文平帝一手支着头看着书籍,似乎忘记了屋内还有两个人。
李巍和元芷跪在地面,夜明珠细碎的光沉在地面,将元芷跪下的身影映入李巍的眸中。
李巍的手颤了颤,他极为艰难的控制身体的颤抖——他并不想看见元芷跪下,哪怕跪的是文平帝。
夜明珠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刺透李巍的双眸,他的掌心合笼,细微却又能忍受的痛意传入他的心间。
李巍这才得以喘息一瞬。
琉璃瓷杯从御书桌上划出好看的弧度,直直的砸向李巍的额头。
李巍跪在原地没动。
“李巍。你真的是长大了啊。连朕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李巍俯身跪首:“陛下,子言只知道北蛮抓住了子言的妻子和十一皇子。”
“哦?那你的意思说,你没错了吗?”
李巍垂眸看地,地面的夜明珠光亮仍然盛得刺目,他有些难受,更多的是唾弃自己。
他听见自己说:
“子言错了。”
他的话音落地,高位之上传来阵掌声。
文平帝突然起身,龙靴踩在地面上,发出踏踏的声响。夜明珠的光亮有一瞬间被遮盖住,元芷的身影也随之消散。
李巍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间更是堵着口气。
文平帝将视线放在跪在一旁垂眸的元芷身上,突然将话题对准了元芷,他问:“阿芷,你母亲与你倒是在某些角度颇为相似。”
他话音刚落,李巍的胸中的怒气却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死死地压制住自己的身体,才能勉强的按耐住自己的内心。
元芷俯身行礼,她一板一眼道:“陛下说笑了,妾是母亲所生,自是与母亲相像。”
御书房内又寂静了起来。
片刻,文平帝移开步伐,又重新坐在高位之上。
长喜匆忙离开,似乎是在喊人。
元芷的想法刚从脑中过了一圈,铃铛声从外面遥遥的响起,径直的传入室内,有人跪地行礼:“阿托娜参见陛下。”
北蛮六公主。
元芷的心中突然冒出些不好的预感。
“起身。”
阿托娜入乡随俗的穿了身月白色的曳地长裙,但手腕上仍带着银铃铛,走动说话之间,铃铛便响了起来。
“公主是来我南朝联姻的,不必拘谨。但朕想了许久,目前,与公主适龄的男子,只有子言一位。”
“子言,朕将阿托娜公主许给你做平妻,你可愿意?”
长久的沉默。
片刻,文平帝突然笑了下,嗓音悠悠的传了下来,带着压迫感:“子言,你是在抗旨吗?”
阿托娜并不在意自己要嫁谁——反正为了她那位好三哥的,可汗已经不顾自己的意愿将自己嫁了出去。
嫁给谁都一样呢。
李巍看向地面——夜明珠的光亮仍将元芷的影子垂落在地面,片刻,他缓缓抬头,直视着文平帝。
他动了动唇,勾出一抹笑意,略微带了点讽刺。
文平帝刚要发怒,便听见他一字一顿坚定说道:“陛下,子言这一生只会娶阿芷一位妻子。”
阿托娜余光瞄见李巍的长相,松了一口气——好歹长得不错,她倒是比灵泽公主幸运一些。
她刚松一口气,便听见李巍大逆不道的话语,又重重的提起了心脏——当然这不是为李巍担心,只是,这个人不娶她,她会被赐给谁呢?
她可别是跟灵泽公主一样惨,赐给大自己十几岁的野蛮人了。
砚台从半空中飞出,砸到李巍的眉眼处,鲜血从他的眉眼处滚动下来,垂落在他的睫毛之上,缓缓的顺着他的面颊砸落在地面。
元芷颤了颤手——平心而论,她并不想要李巍娶平妻,更甚至,不想要李巍纳妾有通房。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在这个朝代,甚至是有些大逆不道的,但她无法控制自己。
她侧过眸子看向李巍,却被李巍抓住手,紧紧的握在手里。
李巍侧过身子看她,鲜血凝在他的左脸颊上,与瓷白的右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元芷突然有些心疼,她冲着李巍摇了摇头。元芷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转动都无法转动起来,她做了个极蠢的决定,俯身行礼。
元芷听见自己说:“陛下,妾替夫君同意这门婚事。”
南朝的女郎该有多大方啊,甚至从小都被教导让为夫君纳妾。
虽说这只是个权宜之计,但元芷的心间仍有股想杀了文平帝的恨意。
这难得的恨意冲击着她的胸腔,竟让她感到有些悲哀,手也不仅松了些。
她的手却被人更加用力的握紧,那人似是在忍耐什么,手面滚烫,却又害怕伤住元芷,克制又用力的握紧她的手心。
他好像在…生气。
文平帝刚想说话,却被李巍截断:“陛下,抗旨两字对您而言,究竟有多难以忍受?”
文平帝下意识的瞳孔皱缩,触到李巍仍带着嘲意的面容,怒火攻心:“来人,将世子打入天牢。”
元芷侧眸看着李巍,他俯身行礼:“子言接旨。”
他站起了身来,冲元芷安抚的笑了笑。
他面上的血斑凝结,又难堪又悲哀。
元芷看着他的笑意,突然松开了李巍的手。她的余光瞄见李巍的面上出现些慌乱,却俯身行礼:“陛下,妾愿与夫君一同前往。”
文平帝的瞳孔皱缩起来。
那夜的风声很大,树枝被乱刮起来。
文平帝站于她不远处,眷恋的看着铜镜中身影,却看到她突然扭过头,看向自己,语气坚定:
“陛下,妾同您本来就无可能,放妾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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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得落锁声在牢狱中响了起来。
穿着囚服早已麻木的众人也不免因为这巨大的声响,齐齐的抬眸望了过去。
这次来的是个男子和女郎。
这两人穿着白色的囚服,面容倒是白净。
脚拷声沉重的打在地面,在地面磨出皮肉刮落的声响。
身穿囚服早已麻木的众人又死气沉沉的扭过头。
又来两个等死的人。
李巍蹲下身子,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他似乎是想要看一看元芷的脚踝。
李巍的手停在半空却不敢动,片刻,他的手上搭了双手,上方有声音很轻的说:“子言。”
李巍怔愣的抬眸看她,就看见元芷摇了摇头,她的面上似乎带了些笑。
她说: “别看,我没事。”
他那双常年弯着的眸子此时眼角却绷得僵直,眼眶内的白眼珠透着细密的血丝。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眶内掉落出来,砸在元芷的衣袍上。
他问,嗓音却是平静,泪珠却滚落下来:“阿芷,怕吗?”
元芷一愣,她摇了摇头,伸出手佛掉李巍的泪珠,眉眼弯了瞬:“我不怕。”
可是阿芷,他怕啊。
明明这么好的阿芷却因为自己被戴上个“灾星”的称号。
那是一截路。
从御书房到天牢的路,宫内宫外的宫娥内侍被文平帝聚集在道路的两旁。
向来弯着双眸子的世子却带着他的妻子去往死路。
世子的面容平静,他的手却紧紧的拉住旁边的女郎的手,甚至侧身挡住女郎的面容。
内侍想要出声时,却被世子锋利的视线扫过,便僵着脑袋害怕的垂下头来。
旁人细密又纷乱的声音砸到李巍的耳畔,他可以视这些为耳边风,但他无法控制的听到铁链摩擦声越过这些声音钻进他的耳畔。
他的阿芷理应坐于高处,穿着最华贵的衣裳首饰,潇潇洒洒的行于人世一趟。
而不是陪着他,走在这条众人唾弃的道路。
天色不知为何下起了细碎的小雨。
周围有人在说,世子是不是有罪啊,刚被打入牢狱,就下起了小雨。
小雨打在地面,树叶打着卷在地面飘荡在水坑里面。
面前是穿着青色长袍,面无表情的沅玄青。李巍抬眸正视着他,手却被元芷握紧。
周围有人说,
世子妃就是个灾祸啊,不是说她刚出身就被国师说体弱多病吗?
体弱多病还能活这么长时间,不就是吸了别人的命了吗?
就是啊,世子以往虽弯纨绔了些,但什么时候违背过圣上的旨意。
我看啊,就是因为娶了个灾星的原因。
李巍错开眸子,向周围扫去,视线如刀锋般看向那些说话的人。
手却被元芷轻轻拉了拉。
小雨落在两人的肩、发上,两人并肩而战像是副静谧又嘈杂的水墨画。
元芷被他的眸中的绝望悲戚一震,伸出手扶掉他大滴的泪珠。
他没有哭,声音没有颤音,眼角也没有红,可是泪珠却像是断了似的一样砸落在她的衣袍上。
元芷的唇角无奈的弯了下:“别怕啊,子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李巍使劲的摇了摇头,悲戚从他的眸中溢出,元芷愣了下,却听见他说,
“阿芷,富贵同你,患难予我。”
元芷的心脏松动了下,她好笑的拂过李巍的泪珠,但又实在说不出来话,她只好道:“别哭啊,子言。”
李巍敛起眼帘,他看着自己的手面。
这么好的元芷,不应该向任何一个人跪地俯首,也不应该陪着他呆在牢狱中。
他的面色带了几分坚定。
哪怕是被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声,哪怕被世人唾弃,他也要挣得那个位置。
护他的阿芷一世平安,一世富贵。
第46章 接旨
◎她能自救◎
宫内灯火通明。
沅玄青站于御书房内, 他垂首将突然出现在他府邸的书信上呈给文平帝。
御书房内传来窸窣的翻书声。
下座的宫娥内侍大气不敢喘的垂着头,双手交叠在一起,害怕的站于一旁。
“这书信,”上座传来幽幽的声响:“爱卿是从哪里找到的?”
沅玄青并不抬眸, 他俯身跪首行礼:“书信是突然出现在臣的府邸的, 臣, 并不知。”
文平帝又不说话了, 他扶额看着桌面的书信, 眸色深深。
半响, 他突然说了句:“朕知道了,爱卿先下去了。”
沅玄青再次行礼道:“是,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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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桠簌簌作响,屋内的烛火明灭的垂落在桌面上形成个晃荡的阴影。
“尚书大人现在应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