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甚低眸看向元芷。
烛火在她的面上映出道若隐若现的阴影,她的面孔处于半明半暗之中,眸色很深。倾城的面貌在她的身上不过是陪衬而已。
杨柳甚低眸回道:“表妹,此事不可议论。”
元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起来,外面的风雨声映了进来,打得烛火也明明灭灭起来。
元芷忽而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说于虚空听:“北蛮虎视眈眈,文平帝沉迷女色与长生,皇子个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大旱已经笼罩南朝已久。目前的南朝是外忧内患,杨家是又要掩在亡国的背景下,继续歌舞升平,等着下个朝代的崛起吗?”
她的话音刚落,滚亮的白光透过疏窗映了进来,照在两人的面上。
杨柳甚猛然抬头看向元芷,他的声音很沉:“我看在你是小姑的女儿……”
他话音还没落,却见元芷猛然站了起来,她手中的玉佩在烛火中闪着明灭的光亮,上面的“杨”字似乎发着光。
她的声音比杨柳甚的声音更沉,眸光坚定,连带着嗓音都沉着冷静:“刚才是归来看在表哥的血脉原因给表哥面子。”
“但是现在,归来认为柳甚兄根本就没搞清我们之间的状况。”
“我,归来,是洗烟台的魁首。请柳甚兄不要因为我是个女郎的原因而轻视于我。”
她的眸光透露出些睥睨来:“毕竟,柳甚兄止步于洗烟台前二十,确实连归来这个女郎都比不上。”
她穿着身白衣,气质高雅清丽。
杨柳甚看着她,一时之间,面前这个女郎的面貌与归来那张狂妄的面相重合在一起。
他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
“至于,柳甚兄所说的洗烟台魁首,不能许下谋逆与杀人的要求。归来自认为没有许下如此过分的要求。”
“弘扬农氏以庇佑天下百姓为使命,而文平帝论罪不配坐于皇位。”
“替天行道而已,还是说,”她看向杨柳甚,声音坚定清晰,眸光直入杨柳甚的内心深处:“亡国下,我们都是流浪的囚徒。还是柳甚兄认为,弘农杨氏能够独善其身?”
她话音刚落,隔院被人打开,风雨声彻底涌了进来。
鼓掌声在室内响了起来。
西望的后背猛然有些冷,他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元芷。
只见元芷扭过头,面上甚至带了些笑,她俯身行礼道:“阿芷见过舅舅。”
眼前的男子高大威猛,面容硬挺,他看向元芷,笑了起来:“刚才,你说得很好。”
他抬步进来,坐在椅子上,抬眸看向元芷:“不过,我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元芷垂眸回道:“听闻舅舅早年与晏清王爷行军之时,腰腹部受过损伤,至此,便一直敷中药。”
“而阿芷,刚踏入表哥院内之时,便闻到细微的中药味。”
她话音落地,确实有些犹疑的看了眼杨柳甚。杨柳甚被她这眸光一看,直觉有点不好的感觉。
杨成武看了眼杨柳甚,笑道:“阿芷但说无妨。”
元芷再次犹疑道:“阿芷去洗烟台时,曾看到舅舅跟在表哥身后。表哥是舅舅的孩子,舅舅总归是不放心的。是以,阿芷猜测舅舅大抵也在府内。”
文平帝本来就厌恶武将,更何况是手握军权的弘农杨氏。
正如这次科举考试,不说清河崔氏,只说太原温氏、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三家都派来了家主。
而弘农杨氏只派了个半吊子的嫡长子,这不太可能。
但杨柳甚也保不齐是弘农杨氏弃车保帅的棋子,是以,元芷在赌。
她赌刚才的药香是杨成武的,她赌这位表哥不是个弃子。
她赌赢了。
杨柳甚听完元芷的话,面色忽而红了起来,但并不恼怒——他的脾气在世家子弟上算是极好的,而且元芷又说的实话,是以,他只是默默的低下头。
杨成武看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看向身姿绰约的元芷。
他叹了口气:“阿芷比其他女郎不知优秀多少倍。若是阿芷是个男子,必然会更加优秀。杨家的家主之位也有了着落。”
元芷接住他的话,眸光沉着:“舅舅,阿芷并不认同阿芷比其他女郎优秀。”
“若有女郎能绣出身衣裳,这也是极优秀。”
“若是有女郎能画出美丽的妆容,这也是极优秀的。”
“若是有女郎能掌握一手的茶艺,这也是极为优秀的。”
“若是有女郎能够扛起大刀,耍出武功,这也是极优秀的。”
“若是有女郎能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多吃一碗饭,这也是极优秀的。”
“阿芷只是比其他女郎偷学了些书,若南朝开设女子书院,更多的女郎便能逃离女戒的束缚,必会推动整个南朝的进步。”
“女郎之间不该攀比,而该共同进步。”
她看向杨成武:
“更何况,舅舅。阿芷之所以成为阿芷。正因为阿芷是女郎。阿芷不认为阿芷成为男子,会比现在更优秀。”
她的话音落地,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元芷眉眼弯了一瞬,调笑说道:“若舅舅想将杨氏家主的位置让给阿芷,阿芷自是不会推脱的。”
杨成武看向元芷,他的眸光一瞬间有些恍惚,片刻,他恢复了正常:“阿芷,舅舅同意你的要求。”
元芷俯身向他行礼:“阿芷谢过舅舅。”
她拿起油纸伞扭身向外走去,身后响起道声音:“归来所钟意的新主,是世子吗?”
元芷扭头看向杨成武。
油纸伞被她紧握住,她的眸光很沉,她开口道:“舅舅有话可以直说。”
“舅舅只是想问,是归来所钟意的新主,还是阿芷所钟意的新主。”
元芷彻底扭过身子。
“若是归来。世子手握兵权,心存百姓。他对于文臣武将,都是平等看待。对于男子女郎,也没有歧视,自是新主的首选。”
“他能带领南朝突破这个难关。”
“至于阿芷。”
“他是阿芷的夫君,阿芷自是与他共进退。”
“他败,阿芷便同他赴黄泉。”
“阿芷必不会拖累在座各位。”
元芷的声音软了下来,连带着眸光都柔和了起来,油纸伞从她的手中滑落。
她俯身跪拜下来,成片的琼花在她的身上似乎活了起来,迎迎展展的散发出细微的香气。
“在座都是阿芷和夫君的恩人。”
“阿芷在此,拜谢诸位。”
琼花油纸伞漂浮在空中,逐渐消散在雨雾之中。
第50章 谢氏
◎他没什么危险◎
李巍下意识的摩挲了下指节,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桑衫目前还在梧州吗?”
白虎俯身道:“是。探子探查到桑衫的身边多出个女子,但害怕暴露身份,是以,探子并没有探查到那女子的身份。”
李巍轻点了下头:“北蛮局势目前如何?”
“北蛮大皇子死在狼群中, 目前北蛮的势力大多掌握在三皇子桑衫手中。”
李巍的眸中闪过复杂, 他扶着额头, 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白虎抱拳行礼道:“属下遵命。”
他的头出现些细微的疼痛感来, 像是根针刺入他的脑中, 越来越深几乎要贯穿自己的脑海。
李巍强忍住疼痛, 他的脑海中却蓦然浮现个风筝。
很普通的燕子样式的风筝。
它飘在半空中,越来越远, 越来越高。
走马观花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随即,又快速消散。
“朱雀。”
身着黑衣的少女轻巧落地, 她抱拳行礼道:“属下在。”
“阿芷现在在干什么?”
朱雀顿了下,她犹疑道:“世子不是说,暗卫只能保护世子妃,不能监视世子妃吗?”
狱中蓦然静了下来,雨水掉落在地面上, 发出“啪嗒”的声音。
李巍很缓慢的抬眸看向朱雀,他的眼眸通红,但是视线很空,几乎落不到实地。
朱雀心惊胆战的看着他的动作。
蓦然,李巍突然闭上了双眼,他的手颤了起来, 又紧握起来。
他声音很轻的问道:“那, 阿芷现在在哪里?”
朱雀赶忙脱口而出:“目前世子妃去往沅玄青的府邸。”
她的话音刚落, 就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朱雀茫然的望向闭着双眼的李巍,她抓不到重点,又添了句:“西望公子也跟在世子妃的身后。”
她的话音落地,就听见世子声音有些无力道:“你先出去吧。”
朱雀连忙点了点头,但又看向世子苍白的面色,她硬着头皮道:“世子,您的脸色……”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世子头一次截断她的话:“朱雀,你出去吧。”
朱雀只得抱拳行礼道:“属下告退。”
狱中又静了下来。
李巍垂眸看向自己被包扎的手。
他眸色平静的看了半响,忽而,抬手按在苍白的布条上。疼痛感从他的手面传来,一直延到他的心脏处,心脏却迫不及待的跳动了起来。
艳红色从布条中冒了出来。
“啪嗒”的滴落在地面。
伞面遮住她的眉眼,只露出殷红的唇。
玄青垂眸注视着她撑起伞面的手,一句不吭。
伞面逐渐上升,露出她的眉眼。
元芷略微向他颌首,不出意外道:“兄长果然知道我要来。”
玄青站于门前,他望向她的眉目,声音有些嘶哑:“好歹与你生活多年,这点,也是能猜到的。”
“走吧,我带你去见谢珏。”
元芷俯身朝他行礼:“谢过兄长。”
马车停于路面,玄青抬手为她拉开帘子。元芷顿了下,她垂眸上轿,声音平淡:“多谢兄长。”
马车行得极稳极快,飞速在路面行驶起来。
帷幕在疾速的夜风中晃荡起来。
玄青垂眸望向元芷:“我只是没有想过,你会这么快来找我。”
他笑了下,有些自嘲:“毕竟,我当年做过那种……”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元芷便扭头盯着他看,声音仍是平淡:“兄长非要说这种话,令我们两人都不快吗?”
玄青也抬眸看向元芷。
西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好奇的探头看向两人,只见他们一动不动的对视着。
西望心下大惊,他赶忙吸引元芷的注意力:“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找您的兄长来去谢氏呢?”
陈郡谢氏常以五大世家之首自称,世人只知道这个世家极为神秘。
元芷侧眸看向西望,刚想说话,却被玄青打断:“阿芷。”
元芷又移开视线看向玄青,她的唇角略微讽刺的勾着,回了句:“害怕遇见假的谢家家主。”
之所以找玄青,是因为,他的母亲便是陈郡谢氏的嫡次女。说起来的话,目前的谢家主,玄青还要喊声“表哥”。
但,谢家确实神秘,很少人能见到谢家嫡系的真面目。因为他们出行抑或者见人时,都戴着副面具。
元芷并不确定,她拿着玉佩过去,能否见到谢家主真人。
而玄青不一样,至少,他算是谢家主的表弟。
元芷只说了句话。
她便阖起眼帘。
“阿芷,谢家主性格怪异,我并不能保证他能答应你的要求。”
元芷没抬眼,她点了点头:“多谢兄长。”
西望脑子卡壳了,他弱弱出声:“有没有可能,我与谢家主,也有些交情?”
元芷抬眸看他,轻皱了下眉:“你怎么不早说?”
西望挠了挠头,有些焦躁道:“我以为你也认识啊。”
李巍这些年情绪极其不稳定。
西望拍了下自己的头,小声嘟囔着:“做错事了吧。”
他们之间看起来并不太像正经的养兄妹。
虽然西望认为元芷绝对是爱惨子言,毕竟为了子言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奔波于五大世家中,但元芷和沅玄青之间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们中好像有种他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他看了都感觉心惊胆战,别说是子言,子言若是看了他们之间的相处,莫怕不是要疯。
西望突然间想起,若是元芷没被抱错,那么子言和元芷便能一起长大——好歹不会出现这种,她与他人谈话,而你却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话的感觉。
西望代入了下李巍的情绪,吓得打了个寒颤——可,千万千万,不要子言碰见两人打哑迷似的相处啊。
元芷的指节敲在桌面上,她细细的想着。
她也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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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位坐着的人穿着暗色长袍,面上戴着重明鸟样的面具,面具上垂落着的银链随着人的动作而轻微的晃动起来。
“找我啊,表弟,你好久没来了啊。”佛珠的滚动声在空中响起,那人的声音似是被损毁了声带般,在暗沉只留一灯的正厅中,显得格外阴沉,他的声音却猛然提了起来,似是带了些高兴:“我突然想起来了啊,表弟的家族好像被灭门了啊。”
他假惺惺的悲痛起来:“啊,表弟好可伶啊,表弟没家了啊。作为表兄,我竟然还有家族,我的家族真该死啊。”
重明鸟的面具移了移,再次看向玄青,他的声音再次兴奋了起来:“表弟啊,我把谢家全灭了,你看如何呢?”
玄青抬眸看他:“谢珏,你越来越疯了啊。”
谢珏抬手扶住自己的面具,声音更为兴奋:“表兄疯归疯,但总比表弟你要好一些啊。”
他一手扶着下巴,殷红的唇一张一合道:“表弟带着自己喜欢的女郎来求我,而表弟喜欢的女郎却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来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扶着胸口,喘息道:“好累啊,你们上京人的关系都这么复杂吗?”
重明鸟的面具逐渐移向元芷,银链晃荡的动了动:“你要找我?”
元芷看着他的手指,重明鸟面具和银链却又晃荡起来:“哦,李巍没给你说过吗?我和他认识啊,难道他这人这么大方?还是说,你和李巍不是真的夫妻?”
他伸出手,支住下巴:“让我想想啊,你和李巍之前都不认识,他竟然还娶你?难不成是为了保护他心爱的女人从而拿你当挡箭牌?”
“好可怕啊,”重明鸟的眼眸对准元芷,那人好像一直含着笑:“女郎,你好可怜啊,要不考虑跟了我?”
他的话音刚落。
门被风吹开,风雨直下,湿了大半的桌椅。
门前立着一个人,他穿着月白色素面长袍,手中拿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