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一走,这儿就只剩下茶洱一人了。
他站在侧殿内口,这儿本就是容易听到声音的地方,更何况,茶洱习过武,细密的娇俏女声跟针似的乱扎进他的脑海。
他垂眸看地,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过了片刻,文平帝已过半百,是个不中用的。
和平日的时间差不多,屋内传来唤水的声音。
厨房将热水烧好。
内侍们垂着头抬着木盆进殿。
殿内燃着龙涎香,烧着地龙,温暖到几乎令人昏沉,守在殿外的内侍不由的放缓了一点脚步,但又耽于帝令,又不得不加速提步进殿。
流苏帘被轻轻碰响,发出刺耳的响声。
茶洱望着流苏帘内若隐若现的身影,捏着木盆的手不仅用力了些。
成妃沐浴不喜外人在内,于是,宫女和内侍又从殿内退出。
殿内又传来“窸窣”的脱衣声连带着周围的雨声,砸落在茶洱的心间。
又到了换班的时间。
茶洱艰难的抬起脚步望前走去,忽而,听到殿内传来“咣当”的声响。
周围的内侍宫女仍然全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似乎没听见。
茶洱心下一急,他当年便是杀手阁第一,如今虽说有伤在身,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户,翻身进来,落地声轻如鸿羽,几乎不可闻。
绕过殿内的装饰,入目的景色却让茶洱心中一震。
只见成妃不着寸缕的跪倒在地面,水流沿着羊毛毯流了一地。
茶洱心一急,想要上前但又唯恐被文平帝发现,让成妃陷入麻烦。
他只好低下头不敢看成妃,声音放得极轻:“奴才去找宫女。”
他话音一落,成妃的身子僵了片刻。
她缓缓的从地上起身,将旁边的袍子披在身上。
“元芷”不知道给了她什么药,文平帝从进殿,便沉沉的昏睡过去。
成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自己很恶心。
她的瞳孔空洞的放在周围,却落不到实处。
茶洱垂着头,白嫩的足距离他还有一步时,他突然后退一步。
成妃不敢置信的抬眸望向茶洱,她的手颤了颤,不受控制的捏住茶洱的衣领:“你该嫌弃我?”
茶洱被迫垂眸看她。
她有双极好看的眼眸。
采茶时望向他时的喜悦感、吃饭时望向他的嫌弃感、买衣裳时望向他的纠结感。
就连现在,怒火和惧意交缠在她的眸中,也是极好看的。
却是让他极心疼的。
茶洱垂眸看她,喉结滚了滚,他声音喑哑:“小绿,我们回家吧。”
“回家”这两个字在成妃的脑中砸开,她恍惚了一瞬,下意识的就要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住的摇头:“不,不行。”
她已经没家了。
北蛮一把火将她的家烧了。
她不能再没有茶洱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治好茶洱。
茶洱的眸中闪过痛色,他不理解成妃为何非要进宫,他垂着眸问道:“求你了,我们回家吧。”
成妃顿了下,她上前一步,不管不顾的贴在茶洱的唇上。
探出窗内的风将艳红色的帷幕吹了起来,搭在两人的肩臂之上,像极了那日未来得及完成的婚事。
水声晃动,搅乱了一池春色。
.
十几年来,这是文平帝第一次睡得踏实又安稳。
成妃昨夜热情得不像话,侧眸和侧脸都像极了成玉。
他看向一旁仍在睡梦中的成妃,眸中闪过温情。
殿内有内侍匆忙的脚步声传来,长喜立于流苏帘外,垂眸低声道:“陛下,五大世家的人来了。”
“有什么事不能在早朝上说吗?”
长喜顿了下,他低声回道:“大人并没有告诉奴才,只说是要紧事,请陛下于御书房一叙。”
文平帝皱起眉,眸中闪过怒意。
早晚有一天,他必要铲除这些世家。
他翻身下床,却向一旁的宫女内侍摇了摇头:“不要吵醒成妃。”
宫女内侍的眸中闪过震惊,但仍垂着头为文平帝穿好衣裳。
御书房离海棠殿不远,抬轿的内侍只堪堪的迈过五个拱门,便到了御书房。
文平帝从轿内下来,他抬眸看着站于御书房外的五个人,没好气道:“五位爱卿倒是来得早啊。”
文平帝提步进殿,身后五人俯身跪拜行礼:“参见陛下。”
文平帝的眸中透过抹满意,他拿起旁边的狼毫笔,声音听不出喜怒:“五位爱卿连早朝都等不及,是有什么事吗?”
“世子一案,臣认为,不妥。”
第52章 爱意
◎神佛在上,佑吾妻平安◎
元芷望向院内的木芙蓉。
昨天下了一日夜的雨, 木芙蓉的花瓣被打落在地,黏在泥土中。
李巍抬手将鸦青色大氅披在元芷身上,他耳畔通红但又小心的牵起元芷的指节。
他触到元芷的指节冰凉,略微皱了下眉, 将元芷的手捂紧了些。
他垂眸问她:“阿芷, 手怎么这么凉?”
元芷抬眸看他, 眉眼弯了起来:“没事, 可能是吹风吹得有些久了。”
李巍看向敞开的窗户:“那现在, 我能关窗吗?”
元芷摇了摇头, 她看向枝桠上的木芙蓉,突然道:“子言, 你说,明年的这时候,我们能打开那壶桂花酒吗?”
李巍垂眸看着她的侧眸, 顺着她的眸光看向窗外:“若是阿芷愿意,必然是能喝到。”
元芷听闻此话,她抬眸看向李巍。
李巍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也垂眸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清楚的看到对方的影子浮现在眸中。
李巍的喉咙滚了滚, 他狼狈的避开视线,似是安慰元芷:“琅琊王氏的家主是子言的恩师,应当会看在父王母妃的面子上,尽心帮忙的。”
元芷眉眼弯了下,她摇了摇头:“我并不担心这个。洗烟台是历代世家定下的规矩,他们不会违抗先祖的命令。”
“再说, 他们应当…也不想看到南朝亡国吧。”
元芷看向李巍, 她扯开话题, 眸中带了笑意:“你怎么不对我的身份,感到吃惊啊?”
李巍注视着元芷的笑意。
梦中出现无数遍的身影,他怎么可能因为变幻了形态,而不认识呢?
他的脑海中又莫名其妙的钻进五花八门的画面,却又陆然停了下来。
只余留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眸。
李巍感觉嗓子有些干涩,他看向元芷,冲她笑道,酒窝自然的溢了出来,嗓音很轻,平静的看着她:
“阿芷,爱是一种感觉,而不是记忆。”
元芷的手顿了下,她抬眸看向李巍,嗓音平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成婚吗?”
李巍的指节收紧,他摇了摇头,听见元芷平静的说着:
“沅峰离开的那日,是雨夜。山路上有他被狼群撕破的衣裳。旁边有晏清王府的印记。”
“我的玉佩也随着沅峰的离开弄丢了,我一直以为是你。”
元芷顿了下,她接住自己的话:“我以为,是你不满玉佩留在他人手里,便派人将玉佩带走了。”
元芷看向他,眸中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软笑意,话语却满是挑衅:“但是,你已经不记得。你早就将玉佩留给我了,玉佩应当不属于你。”
“我想,我最起码应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带走。”
李巍看向她的眼眸,动了动唇:“阿芷是因为这个嫁给我的?”
元芷抬眸看他,点了点头:“我探查过王府,但是找不到。想来需要个身份的掩盖,所以嫁给了你。”
李巍忽而耸拉起脑袋,他的声音很轻,嗓音也满是委屈:“阿芷原来不喜欢我啊?”
元芷抬手戳了戳李巍的胳膊,嗓音含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说正事呢。”
李巍得寸进尺的牵住元芷的指节,他刚想说话,就听见元芷正色问他:“若他人嫁与你,你也会如此对她吗?”
李巍垂下眸子看她。
她的眸中仍是清亮的,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在她的眸中染上脏污。
李巍的喉咙滚了滚,声音喑哑:“会敬重,但绝不会爱上。”
元芷的眸中染过抹失望——她知道李巍绝对会敬重自己的妻子,但对象不是她,她却总感觉有些失落。
她的手动了下,却被李巍紧紧的握住。
元芷抬眸看他,听见他说:“阿芷,我知道是你,才下定决心娶的。”
“我在洛北长大,和元絮也没见过几面。我并不喜欢她,她也心有所属。知道你是礼部尚书嫡女的时候,我当时想要去礼部尚书府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但是,我又想到你的尴尬地位,害怕退婚后,上京众人说你的闲话。我…找了许多世家子弟的画像,”李巍似乎很不想提及此话 他别开脸:“作为你的夫婿选择。”
“若是你同意,便用免死金牌上书文平帝,让你嫁于旁人。”
他顿了顿:“但是,我提前看到你了。”
李巍回想起那日初见。
明明是个很平常午后,连带着阳光都比平日毒辣了不少。
女郎垂着头,显然是极胆小的性子,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女郎很瘦,看起来只剩下骨头架子,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脖颈上的红痣却似乎发着光。
李巍在上京见了许多绝色的女郎。
但都不及那一眼,他好像穿过了多年的时光,重新见到了心上人。
胸廓内的心脏又重新猛烈的跳了起来。
那是尚书府从乡下回来的嫡次女,那是他的未婚妻。明白了这一点的李巍,他的心脏又猛烈的跳动起来。
他连夜烧毁了其他世家子弟的画像,存着卑劣的心思,连问女郎的意愿一句都没有问,便擅自做下决定。
他想娶她。
他想养她。
他想看她笑。
但娶到手后,却又害怕她疏离又害怕的眼神。他又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安慰她也来掩住他卑劣的心思。
李巍握住元芷的指节,他的声音诚恳又认真:“阿芷,我只会娶你。”
元芷抬眸看他,忽而笑了下:“你怎么不问,你为什么要将暗影卫留给我?”
李巍牵住她的手,嗓音喑哑,肯定道:“因为我当年也如现在一样,爱慕着你。”
他不觉得自己是会对美貌一见钟情的人。
元芷给他的感觉,除了心动,还有遗憾。
风吹过李巍的发尾,他的耳畔又开始红了起来。
元芷的指节收紧,她下意识的想让李巍同她一起难过,她摇了摇头:“当年你让我走。还说等我成婚,送两箱珍珠作为添妆。”
李巍僵在原地。
元芷看向他,眉眼笑了起来,伸出手来:“等我成婚了,你记得送我两箱珍珠。”
她忽而笑了起来。
元芷的声音很轻,似乎揉碎在风中,却钻进他的耳畔:“若是有日你恢复了记忆,大抵也会让我离开吧。”
她的话音刚落。
李巍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处。
他穿着单薄的鸦青色长袍,眼眸定定的看向她的眸子。
手下是他温热的胸膛,元芷被烫得蜷缩了下手指,却又被他轻缓的抚平指节,按在胸廓上。
剧烈的心跳声在他的胸廓里激烈的跳动起来,震得元芷的手略微有些麻木,心跳声沿着她的手掌顺到她的胸腔。
他的眸光很亮,声音诚恳又认真。
他说,
“阿芷,它告诉我。”
“它很爱你,也很想你。”
他注视着元芷的眼眸,另一只手将她垂落在耳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李巍笑了起来,他唇边的酒窝也跟着溢了出来,往日清朗的少年音头一次温柔得不成样子:
“哪怕恢复记忆,它也会一见到你,便激烈的跳动起来。”
“阿芷,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他的话认真又诚恳,灿星般的眸子铺满她的身影。
元芷的眼睫颤了颤,她挣扎着抽出自己的手。李巍的指节动了动,似是想要握住她的手指,却又徒劳的垂在半空。
他看向元芷,眸子闪过抹失落。
元芷抬眸看他,她的声音平静:“等你恢复记忆,再说吧。”
她捏了捏自己的指节,又垂下了眼眸。
李巍动了动唇,却见元芷忽而抬起了头,她眸中的动容和迟疑被平静取代,唇弯了下,眉眼却绷直:“我要去梧州。”
她的声音坚决,并不是在跟他商量。
李巍牵着元芷的指节,轻轻的晃了晃,讨好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元芷摇了摇头:“不行,子言。你要留在上京,观察文平帝的动作。四方人马看着呢,你的人手也不能动。”
“只能让我去。”
李巍俯身看她,眉眼却弯着,嗓音带了些可伶:“非去不可吗?”
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他的眉眼,让元芷一时看不太清他的瞳孔。
“非去不可。”
她的话落地,李巍便抬眸看她,瞳孔漆黑,嗓音却委屈:“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这样割裂的表情和声音出现在他的身上呈现出一种怪异感。
元芷皱了皱眉,她抬手牵住李巍的手,李巍的身体僵了下,片刻便牢牢的将元芷的手握在手中。
“桑衫在梧州。”
“嗯。”
“他迟迟不走,我怀疑梧州有他的军队。”
“嗯。”
李巍连说了两个“嗯”字,元芷皱了皱眉,她的声音严肃起来:“你好好说话。”
李巍条件反射的抬眸看向她,眼眸无辜又清澈。
元芷顿了下,她无奈的笑了下,眼神柔和了起来。
李巍得寸进尺的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很轻,却让元芷瞬间红了耳畔,她赶忙拦住李巍作乱的手,声音装作平静:“北蛮人处事野蛮,但桑衫却一直在学习南朝的礼仪。我认为他迟迟不出兵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契机。”
“对于北蛮来说,圣女与可汗同等重要。十七年前,北蛮的上一任圣女与南朝和亲,被文平帝封为贵妃,生下一个死胎。”
“上一任圣女不久后病逝于宫殿。”
“如今北蛮圣女迟迟未定,上一任圣女又死在南朝,桑衫可能会借此撕破盟约,攻打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