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眠向她勾了下唇,那双笑眼昳丽,端的是无边风月。
可他的眸子却没有笑,始终平静无波。
未眠的尾音落地,天际的雷声也似是落完了。最后道白光映在他的眸间,大雨倾盆而下,打落在树林上,发出“嗦嗦”的响声。
沅芷抬眸看他,声音认真,回他的话:“那要看杀的什么人?”
未眠闻言,他扯开话题,似笑非笑得勾了下唇:“佛既保佑世间,必定不会看着人饿死不管。”
雨水很大,凛风透过破了的窗洒在地面。他的声音却钻进元芷的耳中,她望向未眠。
雨水打湿他的发尾,带了些清凛的潮意。
“女郎若偷读书,死后,会下地狱吗?”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问她自己。
未眠被她的话逗笑,笑意浮现在他的眸间,秾丽被夜间的清凛遮盖,嗓音浅薄,却始终含着笑:
“世间这么多读书人,地狱恐怕住不下吧。”
沅芷看人的时候,总会很认真。
风雨从天而下,似乎洗刷了她眸中的阴影,显得多了些鲜活的生气。
未眠拍了拍地面。
他不自觉的歪了下头,勾了下唇角,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嘲意:
“过来。”
沅芷迈步过去。
火光映在地面,未眠捏着断枝写了两个字。他微微侧着头,侧脸流畅,眸光难得透露些认真:“这是你的名字吗?”
沅芷看向地面的字,她犹疑的点了点头。
未眠把玩着断枝,他靠在墙面看她,声音含笑:“现在,地狱里,又可结伴同行了。”
他教了她字。
既然她有罪,他自也有罪。
雨水从檐下流于地面,风透过窗棂吹在瓦庙内。未眠抬手将她的帷帽老实的戴着她的头上,粉色大氅上的白兔似乎活灵活现起来。
她听见他说,
“没有错。”
沅芷的长睫颤了颤,被他抓过的帷帽似乎也热了起来,热意灌进她的面上。
她的睫毛又开始颤了起来,却始终看向未眠。
“小乞丐,”未眠忽而弯着双眼眸看她,指了指她大氅上的白兔,又指了指地面上的残骸:“还挺像的。”
他似乎又被逗笑了。
沅芷别开面不看他。
雨点清冷冷的直下,耳畔传来阵叹息声,铺面而来的是他身上的雪松气息:
“喂,又生气了啊。”
沅芷抿了抿唇,抬眸看他,眉眼认真,她犹疑道:“下一次,你可不可以不要给我买绣着白兔样式的衣裳?”
她的眉眼认真,似是在诚恳的打着商量。抬眸望他的时候,眉眼却含着亮光。
未眠不自觉的退后一步,他的耳畔上不知为何涨起来薄红。
他的眸光乱瞟起来,脊背僵直的靠在墙面上:“下次不买了。”
沅芷点了点头,她解释道:“吃了白兔,还穿着绣着白兔的衣裳。”
她的话音还没落地。
滚雷再次映了下来,未眠的面上多了份转瞬即逝的苍白。
天光大亮,瓦庙彻底隐于暗处。
只是一瞬,滚雷散去,整个地方又彻底归于黑暗。
“你又不是白兔,只是穿了白兔样式的衣裳,就不能吃白兔了吗?”
“若你是白兔,吃了白兔。会下地狱吗?”
他的话音很平淡,嗓音浅薄。
沅芷摸了摸大氅上的白兔样式,她仰面看他:“我喜欢吃白兔,那将喜爱的事物绣在衣裳。当然可以了。”
“我不知道白兔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吃的同族。”
“至于地狱,我虽想活着,但也并不畏惧死亡。若是我所信赖之人,我愿意陪着他赴黄泉、下地狱。”
她仰面看向未眠,眸光清亮,帷帽上的狐毛衬得她的容貌清丽:“以前很少有人为我买衣裳,你为我买衣裳,我很欢喜。”
雨水打湿他的发尾,沅芷的指节动了动,却仍停留在原地。
“恩人,你的衣裳被打湿了一角。坐里面吧。”
风口朝外,未眠却仍移了移,他的嗓音蓦然的变得有些低,带了些嘟囔:“我热。”
他的耳畔发红,沅芷体贴的起身将破门关住,又将窗棂打得更开一些,侧眸看向未眠,眉眼弯着认真道:“这样凉快一些了吗?”
瓦庙内冷意袭来,风吹在往日鼎盛时所挂得纱布之上。
未眠的耳畔却更加发烫,他的唇抿着,眼尾沾了层艳,他的声音很低:
“我是从洛北来的,小乞丐,我们先去洛北吧。”
“睡吧,明日还要启程。”
沅芷点了点头,她从包袱中又拿出套大氅盖于身上,依靠在柱前,阖上了双眼。
檐下落雨,滴答滴答的声响。
沅芷以为自己很难睡着,却不成想在疾风暴雨中,她却睡得极为安稳。
只觉在半梦半醒之中,有人在她身上又搭了层大氅。
手腕被温热触碰,沅芷在半梦半醒中,下意识的捏进手里。
未眠坐于堂前,破门和窗棂都被掩上,可能是太热,他的耳畔不自觉的染了层红,视线却下意识的瞄到沅芷的手腕上。
她将手缩进了衣袖。
只能看见粉衣有些发皱。
好像…又该买衣裳了。
未眠别开面,他偷偷的想。
小乞丐好难养啊。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沅芷的面上。
她试探的睁开右眼望了过去,发现是瓦庙,才睁开另一只眼。
破门被打开。
少年站在光影下,眉眼被淡化,向她勾了下唇,招了招手,嗓音含笑:“出来,我带你去盥漱。”
沅芷动了下,手腕上却一沉。
衣袖上移,露出串佛珠,她疑惑的望向未眠:“恩人,这是你的吗?”
未眠垂眸看她,隽秀的眉目干净而纯粹,声线低懒:“这是开过光的佛珠,保你不受侵扰。”
“那你呢?”
风吹过林间的树叶,垂落在他的肩上,被他伸手拂去。
少年忽而笑了下,张扬又恶劣:“骗你呢,佛光寺山下,五文钱一串。”
“我有一大把呢。”
沅芷褪佛珠的手一顿。
少年却忽而隔着衣袍捏住她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透衣袖传到沅芷的腕间,她不禁颤了颤睫毛。
他的轻功很快,树叶落于沅芷的肩上片刻却又掉落于地面。
清冷的空气扩散在她的周身,破空的气流柔和的在她周身浮动。
昨夜下了场雨,拍打在草木之上,今日阳光一升,草木香飘散在依旧湿漉漉的空气中。
弯月形的河流埋藏在高大林木之间,流水声汩汩传来。
他们停于此处。
少年冲她勾唇笑道,嘲意掩在他的眉眼,只剩下清棱的亮光。
草木掩在他的身后,露出星点的小花。
石头铺于水下,偶有鱼从杂草旁游过。
少年递给她野薄荷,眉目舒展,干净又纯粹。
沅芷小跑至水面,她捧起把水洗面,忽而听到身旁的少年说道,他的嗓音恶劣:“你又被骗了,这是下流水。”
沅芷一怔。
她忽而抬眸弯眉看向未眠,未眠直觉不妙,他侧身准备避过,却见沅芷忽而捧水洒在他的身上。
她的眉目笑了起来:“下流水的滋味,好吗?”
自他从雪野中救出她后,很少见她笑。她面上的表情惯常很是寡淡,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面无表情着一张脸,只能从细微的动作中看出她的喜好。
倒是头一次看见小乞丐这么鲜活的动作。
未眠一怔,他勾了下唇,声音含笑:“小乞丐,你偷袭!”
对面瘦小的姑娘看着他,脑袋晃了起来:“我才没有。”
玄黑衣袍掠过草木,水珠落到他紧收的护腕上,阳光一洒,晶莹剔透的水珠扑向沅芷。
沅芷躲闪不及,面上被泼了水。
她赶忙用手捧起水,向未眠泼去。
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水液沾湿了衣袍。风从南边吹来,拍打在树林上,发出“嗦嗦”作响的声音。
沅芷抖了下身体,看上去有点冷。
她刚捧起把水,衣领却被人抓住,水控制不住的泼向少年。
他的面上一片水液,眉骨上的水滴顺着面颊垂落在衣袍之上,他的眉眼含笑,声音低懒:
“好玩吗?”
光影在他的面上浮动,他的尾音往下压低。许是光芒太盛,竟有些柔软。
他仰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望天,风将他的发尾吹了起来,少年忽而半坐起身,朝她勾了勾手:“小乞丐,过来。”
刚才没发觉冷,此时静下来时却觉得有些凉意。沅芷磨磨蹭蹭的迈着步子过去,却被他伸手隔着衣袖拉坐于地面。
发尾处的发带被他取下,编好的麻花辫也被他用手松垮的抚平。
柔软的帕子覆在她的发上,轻轻的擦拭起来。
沅芷一怔,听见身后的少年说话。
他似是昨晚没有睡好,声音也带了些疲倦,尾音松懒:
“小乞丐,你别动。受凉了,我可不会停下赶路。”
沅芷僵持在原地。
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沅芷盯着水面,心也如同流水一样沉沉浮浮。
少年的指节微凉,隔着层帕子穿插在她的发间。
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沾了水的衣袍被吹干得发皱。
沅芷被阳光晒得不自觉眯了下眼,肚子发出小声的抗议。
身后的少年一顿,他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打在沅芷的发上,她的面被阳光晒得发烫。
唇边被递了块糕点,酸涩的味道送入她的口中。
是山楂糕。
“只有这一块了。听说健胃消食,你会不会越来越饿了。”
沅芷咽下糕点,正襟危坐:“大抵不会的,因为我已经很饿了,它没什么东西能消化了。”
憋笑的振动声响在她的身后。
发被他捏住,因他的晃动,也轻轻晃荡起来。
光影洒在枝桠上,在地面碎成片光斑。
沅芷注视着光斑,感觉自己也如同光斑似的,浮动起来。
眼前是清澈的溪流,偶有风吹拂着两人浓黑的发,她的发被挽成个发鬓,低懒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
“小乞丐,走,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玄黑腰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骨节分明的指节捏着束茶花,见沅芷转身,顺势插到鬓间。
沅芷一怔,她的手不自觉的触到花上,却见未眠早已转了头,背对着她。
未眠的手蜷缩了下,嗓音带了些别扭:
“你要和我,一起做荷花吗?”
第8章 张狂
◎大点声说话◎
街道很是热闹。
扁平的面食因为热气的缘故涨成圆团,蒸腾的热气冒了出来。摊贩的吆喝声随着食物的香气萦绕在街巷间。
沅芷小心的咬了口灌汤包子,肉汤争先恐后的钻进她的口唇,勾起她的味蕾。
她又拿了个灌汤包子,未眠却用手挡住她的手腕,嗓音浅薄:
“留些肚子,一会再吃。”
沅芷听闻他的话后,又看了眼灌汤包子。
她老实的点了点头,面前的少年却突然叹了口气。
他的面上又挂着张“人皮” ,是个很容貌普通的少年模样。
那层浅薄的“人皮”挡住了他唇角的笑意,只能看见那双眸子似乎弯了下,嗓音含笑:
“在这里不许走,我一会回来。”
玄黑衣袍掠过沅芷的指节,她的手指蜷缩了下,又垂下眸子。
蒸腾着热气的两碗云吞被端上桌子。
摊贩前挂着的“云吞”两字被风吹得作响,人影攒动中,她的视线蓦然出现个油纸包。
雪松清冽的气息裹挟着山楂酸甜的味道落坐于她的对面,少年的面颊一鼓,喉结滚了下,眼眸含笑的望向她:
“吃灌汤包吧。”
他原是去买消食的东西去了。
少年率先捏起个灌汤包,他好似不能吃辣,咬了口,面上被辣意激起了片薄红。
喧闹的人群远离她的耳边,沅芷看向未眠,眉眼弯了起来。
常绿的枝桠压过院门垂落了下去,阴影洒在地面,供人栖息。
未眠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柴门被打开,露出张布满皱纹的面容,他的头发花白,但精神抖擞,嗓门也大:
“公子女郎,是来这儿做花灯的吗?”
未眠声音含笑,他拿出碎银递给老先生:“听说老先生做的花灯样式极好,便带着妹妹过来同您学习。”
老先生接过碎银,扭身提步望前走,他摇了摇头:“唉,人老了。所以一日也做不了几个花灯。我膝下无子无徒,只能勉强靠这个过活了。”
未眠要学的是莲花灯。
老先生的手极为灵巧,他熟练的将竹篾编纂起来,不一会,编成个莲花花灯的模样。
未眠学得认真,他微垂下头看着老先生的每个步骤,高马尾上的玄黑发带也随即垂落下去,微勾着沅芷的手背。
有些发痒。
沅芷垂眸想着。
玄黑发带继续的勾着她的手背,沅芷轻皱了眉,抬眸看未眠。
油纸包却放于她的手边。
玄黑发带离她远了些,未眠在垂眸学习做花灯。
沅芷轻轻的打开油纸包。
风干辣鸡肉的香味钻进她的口鼻,她的手一怔,盯着鸡肉看了半响,又抬手将它合拢起来。
日光在天际下落,微黄的光晕在院内洒了进来。
沅芷捏着手中的莲花花灯昏昏欲睡,却蓦然听见声含笑的腔调:“小乞丐,我们要走了。”
灵台瞬间清明起来,沅芷捏着自己做好的花灯站起身来,她歪头问他:“你做好了吗?”
未眠低眸看她。
她的面上仍带着睡意的薄红,眼皮却强撑的睁开看他,嗓音也带着些倦意,尾音自然的垂落下去似在撒娇。
“撒娇”两字浮现在未眠的脑海时,他不由的蜷缩了下手指,别开面,声音放得很轻:“学好了,你等我下。”
气息浮动在她的耳畔。
辣鸡肉的香气浮了出来,沅芷抬手从油纸包中拿出一截,放进口内。
辛辣的味道瞬间霸占她的口鼻。
马蹄声临近。
未眠牵着黑马过来,声音仍放得很轻:“上来吧,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