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天光四散开来,映在他的身后。
少年的眉眼被淡化,只能隐约的看出他向她伸出的手。
林间的风徐徐吹来,树林四散,道路显在眼前。瓦庙的屋檐上仍存着昨夜下的雨珠,未眠推开破门,雨珠顺势滴落在他的手腕。
未眠将买来的贡品放在碗中,又望向沅芷:“花灯拿过来。”
沅芷一怔,她手中提着两个莲花花灯——一个是她做的,一个是未眠做的。
破损的佛像静静的望向万物,桌面被收拾得干净,贡品和莲花灯放于其上。
暮光四沉,光影映在他的眸间,她听见他问,声音是惯常含着调笑。
穿堂风吹了过来,瓦庙檐上的雨滴被打落下来,林间的枝桠“簌簌”作响。
她听见他说,
“心安了吗?”
沅芷的心间也如同起了大风,浮浮沉沉。
客栈的烟火气很重。
蒸腾的热气凝集在空中形成片白雾,喧闹的声音闹到了暮光彻底下沉,才渐渐没了声响。
素色纱帘飘荡在沅芷的面前,她轻轻将头发拧干。窗前被人叩响,两层楼高的位置站着个少年,沅芷一惊,她抬手推窗:
“这里很危险的,快进来。”
夜间的风笼到她的发上,未眠换了身雪白色宽袖长袍,抬手指了指天幕,嗓音浅薄:
“看烟花。”
未眠的话音落地,烟火从他的身后奏响,火光聚散成花的模样又一瞬间散开,澄澈的月光也被染上抹亮色。
少年面上那张普通的“人皮”似是剥离下去,露出那张干净又纯粹的面貌。
街巷上人很多,热热闹闹的。
沅芷悄悄的用余光瞄着未眠的背影,她一步不差的跟紧他的脚步。
人群挡在他们的中间,沅芷赶忙上前一步,她的影子垂落在未眠的身旁,手指也不免蜷缩了下,却低垂下眸子。
雪松清冽的气息传过嘈杂的人群,沅芷也下意识的抬起眸子,直直的撞入双清亮的眼瞳。
身后的人群也模糊起来,嘈杂声在她的耳边褪去,她听见他说:
“我带你看个好玩的。”
未眠轻拉住沅芷的衣袖,他们越过人群,穿过各色各样照亮道路的花灯,来到处围满人群的地方。
火焰从大汉嘴里吐出,映亮了围观群众的面容。
沅芷下意识的瞪大了双眼,衣袖被人紧紧拉住。周围人群拍起了掌,沅芷也随着大流抬手鼓掌。
她鼓了两下后,发现衣袖有些沉重,下意识的望了过去。
未眠仍拉着她的一截衣角,烟紫色的薄纱笼在他的手背。
鼓掌声逐渐小了起来。
两人对视着,却又不约而同的移开视线,她的衣角仍被他拉着,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沾了些哑意:
“我害怕你走丢。”
铁圈燃着火,大汉利落的从圈内翻身而过。
碎银砸响碗面的声响惊醒了沅芷,未眠也抬手将碎银扔进去。
身旁的人影攒动,踩住沅芷的鞋面。
她下意识的垂眸低声道:“对不起。”
而那人却扭身看向沅芷,嗓音高昂,不依不饶道:“你没病吧,挤在这儿干什么呢?都不会动一动吗?”
沅芷抬眸看向此人。
男子是一边断眉,头上的束发金光闪闪,面容中上,看人的时候也总带着份蔑视,衣料也是极好的。
周围的视线砸过她的身上。
沅芷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垂眸说道:“对……”
“是他踩到你的鞋面了,凭什么你要听话对他道歉?”
破空的气流声擦响,横在男子的脖颈上。
周围人作鸟兽状散开。
“向她道歉。”
沅芷的长睫颤了颤,她看向一旁的未眠。未眠的面上仍贴着那张“人皮”,沅芷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男子被吓了一跳,双腿不停的颤动着,面上是装作凶狠的惧意:“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敢在曲县这般对我?”
少年勾唇笑了起来,他的嗓音很轻,说是笑更像是嘲讽。
男子的腿抖了更加厉害了,他强装镇定:“我父亲可是……”
未眠听得不耐烦了,他的长剑逼近了些:“我再说一遍,向她道歉。”
那长剑看起来很是普通却锋利的很,血痕横在男子的脖颈上。
他才知,面前这个少年好像真的动了杀心,他哆哆嗦嗦的看向沅芷:“对不起。”
沅芷动了动唇。
身前的少年却扭头看她,嗓音多了些故作凶狠的恶劣:“不许你原谅他。”
男子听清他的意思,生怕他的长剑更近一步,心里却谩骂着家丁怎么还没过来。
沅芷怔愣瞬,在未眠猝不及防的视线中,抬脚也踩在男子的脚面。
男子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未眠抬手准备敲她的额头,却硬生生的停留在原地,又将手垂落下去。
他的眸中却带了些笑意,嗓音却浅薄:“眉眼挑起来,声音也张扬点。”
“大点声说话。”
沅芷看向未眠,她又看向那个男子。
男子刚被她踩了一脚,看着沅芷看他,他生怕又挨一脚,赶忙后退。
长剑却跟着他的动作,横在他的脖颈处。
“你先踩的我,你向我道歉。”
未眠一怔,他的眸子溢出了笑意。
男子又哆哆嗦嗦的道了一遍歉。
沅芷听完之后,又望向未眠。
她整个人瘦瘦小小,披着的雪白大氅像是直接将她裹了进去,只露出双大而清澈的眼眸。
此时,她仰面看他,花灯映在她的眸间,显得格外乖巧。
未眠感觉喉咙有些痒,喉结滚了滚,眸光却望向她: “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我给你兜着。”
早在未眠抽剑的时候,他们周围的人群就散开了。拥挤的街巷中,留下大片的空白,远处山林的风也吹了过来,弄得人心间发痒。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男子突然停直了腰板,大喊道:“少爷我在这儿,给我杀了这两个人。”
未眠眯了眯眼,看向男子。
手腕却被人紧紧的捂住,瘦小的姑娘带着他飞快的跑了起来。
跑起的风带动她大氅上的狐毛,迎迎展展的在他的眸间飘荡,未眠的指节控制不住的蜷缩下。
他快速的别开了面。
身后传来家丁追逐的声音。
未眠看着她避开人群,往清静的街巷跑去。
枝桠从院内探了出来,僻静的巷间阴暗得不成样子,唯有风声吹了起来。
沅芷小心的憋着呼吸,声音也轻轻的:“没路了。”
唇边却被递进片饴糖,甜丝丝的滋味遍布她的口腔。
耳边传来阵风声,未眠反手捏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站在树梢枝桠上。
他将身上的大氅拿下,放于粗大的枝干上,看向沅芷:“坐。”
未眠背抵着树干,看着沅芷小心翼翼的动作,嗤笑一声,一手提住她的腰,将她放在大氅上。
她围成一团,显得更小。
俯视着看街巷,花灯串成片星火。
未眠扯了扯沅芷领间的狐毛:“以后再遇见那种人,你不要道歉,要强势点。”
沅芷仰面看他,点了点头。
她这样过于乖巧,未眠的指节又蜷缩了瞬。
他望向沅芷,教着她道:“以后有不熟悉的人跟你说话,你就狂妄一点。”
未眠生怕她不知“狂妄”的意思,又道:“别人问你叫什么的话,你就挑眉看他,声音放大,最好眼神里透出些蔑视,在气势上压倒他。”
他说得生动,眸间也透出亮光。
沅芷耐心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回复道:“恩人,这样真的不会被打吗?”
未眠一顿,眯眼看她。
沅芷睁着双眼睛,也看向他。
他忽而出声,张扬又恶劣:“没关系,恩人我会给你收尸的。”
沅芷也看向他,反而认认真真的回复道:“那你记住啊,以后要给我收尸的。”
别再让她,连死都没处归地了。
额头却被他屈指敲了敲,未眠一副看“扶不起的阿斗”的模样:“这是在骂你,你快点反驳我。”
沅芷没说话,她静坐在原地,仰面看着未眠。
风吹动他们头顶的树叶,未眠忽而撇开面,嗓音浅薄,却像是带了点别扭。
“算了,不会就不会吧。”
“反正你以后要跟着我游历天下的。”
他的声音很快便飘散在风中。
夜市热闹的场景逐渐归于平静,夜幕彻底来临,星火在天际垂落下来。
沅芷的肚子叫了起来,未眠侧身看她,声音也冷冷淡淡:“饿了?”
沅芷点了点头,唇边却又被递进片饴糖,她张口咬下,手里被塞进油纸包。
未眠从树桠上跳了下去,他仰面看向坐在枝桠上的沅芷,抬起手,张扬又肆意:“小乞丐,跳下来。”
凛风猎猎的吹起他的雪白衣袍,沅芷闭上眼从枝桠上跳了下来,落入一个盈满雪松清冽的怀抱。
未眠手背那层薄薄的皮肤下的青筋鼓了起来,他牢牢的环绕住沅芷,声音含笑:
“我接住你了。”
呼啸的风声渐止,沅芷却感觉自己的心间如同起了大风,发颤得近乎有些酸涩。
第9章 同榻
◎我好困啊◎
山道崎岖,马蹄声慢。
积雪埋在荒草地内,偶有风吹过来,抚得人满面凉意。
暮光沉沉的落在天际。
未眠拉着缰绳往周边看去,他的眉眼带了些疲倦,嗓音也懒洋洋的:
“小乞丐,我们是继续走呢,还是在此地歇息?”
沅芷悄悄的望向他。
昨夜未眠兴起,拉着她去街巷。
街巷的夜市向来热闹,未眠带着她吃了一条街巷,见她打起了瞌睡,又将她送回了客栈。
沅芷沾床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风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咽的声响,沅芷被惊醒,她迷糊的从床上起来,听见窗边有声音问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那声音放得轻,带了点闷。
沅芷掀开素面帘子,看见未眠坐于她的窗边。他的衣衫未换,眉眼带了些倦意。
星光铺陈在他的身后,元芷的声音轻轻的:“你怎么不歇息?”
未眠从窗上跳下落于地面,他将银簪递给沅芷,嗓音懒洋洋的:“我看你喜欢,就给你买了回来。”
银簪很小巧,簪头是精致的琼花。
“不是被人买走了吗?”
未眠见她不接,上前将簪子别到她睡得乱糟糟的发上。
沅芷生怕簪子落地,赶忙抬手捏到手里。
未眠得意的笑了下,面上那张“人皮”被他撕掉,嗓音浅薄:“我又去看了看其他街巷,找到了处射覆。”
他用手遮面,眸中透出星点的水光,双眼却亮晶晶的:“刚好有根银簪。”
射覆,覆者用瓯盂、盒子等器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们也玩过射覆,但两人都不会占卜,也只能硬猜。
沅芷捏紧手中的银簪,不由发问:“你怎么知道有银簪?”
未眠眸中的水光浅淡,他的音调懒洋洋的:“小乞丐,你问题好多啊。”
他说着,又从窗边翻走,雪白的衣玦从她眼前掠过:“明日还要启程呢。”
窗棂被合上,浅淡的雪松香萦绕在沅芷身边,她的掌心不由收紧,又低眸看着手中的银簪。
额头被轻敲了下,未眠懒洋洋的嗓音响在她的上方:“走还是留啊?”
“留。”
出了召城后。
常绿的樟子松随风摇曳着发出“嗦嗦”的声响,不远处的山脚下有处村庄。
马儿慢悠悠的踱步在山道上,离得近了,未眠才发觉这是个茶庄。
被霜雪打得有些焉的嫩枝垂拉在地里,有少女蹲在光滑圆润的石面上,使劲的搓着衣服。
马儿踩地的声响被她发觉,少女仰面看了过来,触到高坐于马背上的两人。
她招了招手,声音清脆:“是来这里留宿的吗?”
南朝延续前朝的曲水流觞而建立的洗烟台就位于召城的最南面,纵使这村庄在最北面,也仍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过来。
更何况,这是个茶庄。
文平帝爱茶,底下的朝臣也多寻茗。
少女端起木盆,她的唇边溢出个酒窝,声音清脆道:“我家还有处房屋。”
弯月形的流水静静的淌着。
少女名叫葛绿,父母双亡,只留下几处房产和庄稼地。她有个未婚夫,听说一年后便要成婚。
葛绿唇边的酒窝溢出,她极为高兴道:“两位若是一年后还来茶庄,刚好可以参加喜宴。”
暮光彻底沉了下去,四散的光芒被掩于云层中,透出几分灰暗来。
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茶盅上煨着的鱼汤被熬得浓白。
未眠抬手调制着酱料,辛辣味顿时溢满整个屋子。
沅芷注视着未眠的手,他的指节很长但又很漂亮,拿剑时很好看,做饭时也很好看。
沸腾的蒸气在茶盅上鼓动起来,沅芷被惊醒,她的耳畔悄悄的红了起来,垫着抹布将茶盅端在竹桌上。
她刚一放下茶盅,就听见未眠嗓音慢悠悠的问她:
“小乞丐,你刚才在看什么呢?”
胸前微微的起伏着,沅芷刚想摇头,就听见未眠截断她的话:“你刚才为什么看我的手?”
樟子松被凛风吹得簌簌作响,沅芷听见自己小声否认:“没有。”
她害怕不够让人信服,又添上一句:“我也会做饭。”
风悄悄吹在屋内,未眠静了瞬,说了句:“你?”
他的声音带了点疑惑,又用手横着比了比沅芷的身高:“你才比灶台高多少啊。”
未眠向沅芷招了招手,嗓音懒洋洋的:“过来,烧柴。”
沅芷小跑到灶台旁,她一言不发的添了些柴。沅芷在书院挣得银两,大多去买了酒,家里也很少有吃大鱼大肉的机会。
沅芷吃得最多的便是,养父去喝酒顺回来的食物。她勉强会做饭,但只可饱腹并不能让人品尝。
火光映在她的面上,她的唇微抿着,长睫垂落在面颊上,显出片阴影。
唇边被递进颗松子糖,甜味流进她的体内,未眠勾了下唇,嗓音浅淡:“怎么不高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