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今日可真算得上让他大开眼界。
真是和气惯了,什么人都欺到他头上了。
他收剑,甩袖,并不如何潇洒,反而多了几分肃然:“多谢虞卿阁下提醒,今日我纳兰别离受益匪浅。”
语气颇咬牙切齿。
虞卿睨了他一眼,“我看你受伤也匪浅,说这么斯文做什么?”
纳兰别离:“......”
有一说一,第一剑等人第一次看到自家不可一世的师傅在一天内吃这么多亏,脸上都压不住火气了,偏偏还打不过。
不过这虞卿真的是个疯子。
太疯了,仿佛世上没有什么她在意的——哪怕威胁众人即将国战别招惹她,也是出于自身考虑,并不怕连累别人。
这得是多孤寡的人才会这般满不在乎?
而朝廷一旦对上这种单人武力可长驱直入杀进王都威胁王室安全的高手,多数也是没有什么有效手段的——大军开拔对高手无用,动静太大,对方早就轻功飞走了,倒是容易被对方埋伏取上将首级,得不偿失。
局面如此,令人颓废。
而表面上“大仁大义舍身救弟”的谯笪君吾舌尖含着糖,瞥过真正的“主仆”两人,看到了真正的魔教精英那冷然的心性。
只要足够强大,一切宵小阴谋都是小打小闹,完全没把唐翎这些人的幺蛾子当回事,计划坚定实行,达成目的便可。
若一剑可断川分海,又何惧墙外一阵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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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相比于在山上的惊心动魄,这一路分外寂静。
无兵甲包围,无宵小觊觎,山中鸟儿啼叫,花草照旧炫色。
“青鱼”看了看两人前后下山中台阶时齐齐无言的状态,在无言中觉得有些不适,是以出声:“尊上,唐翎背后有人,您不管吗?”
唐翎只是被利用了私心,背后的人才是奸诈狠毒,心机也深,不可小觑。
虞卿语调散漫,说道:“连人家身份都不知晓,管什么,这次人家的目的跟我一样,被我截胡后,少不得日后得转移目标盯着我,届时自然会知道对方底细,急不得。”
谯笪君吾心中暗暗腹诽:你能这么风轻云淡才怪!
“你在骂我?”虞卿忽然转头盯着谯笪君吾。
后者顿时尴尬,站在原地悻悻,“没有啊,皱敢?”
“你的呼吸不对。”
“???”
谯笪君吾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宗师如此可怕?
“我就是刚刚心思有点重,太难过了,没想其他的。”
“你难过什么,跟我走不开心?想跟你的好弟弟走?”
谯笪君吾挤出笑:“那自然是跟你走开心,我就想跟你走。”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被逼的,但眼神很灼热滚烫,盯着虞卿,满是热枕。
虞卿移开目光,轻哼:“你想我还不一定带你,以后乖一点。”
“你想我怎么乖?”
“自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好。”谯笪君吾低眉浅笑,粲然似高山松柏般清爽昭然,但比风柔软和煦。
青鱼在一边来回看看俩人,忽然略忧郁说:“尊上,那要不我走吧。”
她怎么就觉得这山林里空气都酸酸的,山里有酸梅树?
这可不只一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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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鱼”还是走了,魔教中的强者,素来独行,不喜群出,只因魔教的猛兽皆从群居中杀出,背道而行。
谯笪君吾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人名字叫什么,真容如何,只知道这是一个在易容上登峰造极的人物,但对虞卿有近乎痴狂的敬服——走路时,这人始终落后虞卿三步。
“洞里的那些人,就真的这么算了吗?”谯笪君吾问。
“刚刚不是说了?”
“我觉得你做什么事都视线预判谋略,从不行差踏错,也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安危置于旁人的主动算计上,你心中应是有些猜想吧。”
他总是在揣测她的想法,乐此不疲,又不依不饶。
最可怕的是——每次都还挺准。
虞卿走到了半山腰,手指勾了一株垂挂叫不出名儿的一串红豆豆,它生得放肆,横挡了小道,她就是不绕路,干脆折下它,颇不雅观,但她指间玩弄着,苍雪绕指弄相思红豆般,妩媚灵动,回头瞧他,“作为阶下囚,不知道问问题时得先投名状么?”
谯笪君吾斟酌了下,“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那个位置,为什么那么冷?你是在提醒你的好弟弟么?”虞卿对此有些好奇。
谯笪君吾一下子被问到心中的隐秘,缄默些许,薄唇抿了下才开口,“服侍我的老太监阿福在外面是有亲人的,他们那样的人,素来是出于日子的艰辛,过不下去了才进宫,其实很可怜,尤是因为灾荒才与亲人分离的...心中挂念溢于言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一直在攒钱,但不是为了给自己存老本,而是花钱去请人找自己的亲人...年少时我也曾天真,曾允诺他,若是我境遇好些,一定帮他找到,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却破天荒抱了我,也就那一次,他说自己僭越了,但他不知道...其实我很开心,甚至想着若是我是他的亲人就好了,不管是他弟弟,侄子,甚至给他当儿子也行啊。”
“后来,他要杀我,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虞卿:“你早知道他下毒了,但你吃了?”
“是,我吃了,我本来就没必要活下来。”他的表情有些惨淡,“但我没死,毒性不够,死里逃生......后来我被父王抓到了殿内,看到了他,他被问罪了,说下毒害我。其实我知道是他舍不得,哪怕他的至亲被威胁性命,他也舍不得,所以克扣了毒药,而这触怒了某些人,父王是故意要罚他,也是在折磨我。”
“他让我杀了他。”
“我不肯,父王却说杀了他,他那些亲人就能活下来。”
“我明知道他可能骗我,但我没得选,只是福伯没让我选,他自己撞柱死了。”
他始终记得那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从嗷嗷待哺开始学走路到会读书写字...十几年,他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始终陪伴。
“他的脑袋就像是一颗果子,就那么炸裂了似的,红白都出来了,把柱子的漆都撞掉了不少。”
“我当时就在想,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了我这么一个主子。”
谯笪君吾不走了,走不动,他站在山岗风口处,背过身,难以压抑,肩膀有些颤抖,对着山口外面辽阔空寂的谷间凉风,泪流满面。
这天下多少人想杀他,父亲要杀他,兄弟要杀他,唯独这个人...他不怨,甚至因为对方没能杀成功而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虞卿有些沉默,沉默了好一会,她才道歉:“是我问得不当,对不住。”
“没事。”
“那你能不哭了吗?”
“不能,等一会。”
“你要怎么样才不哭?”
谯笪君吾其实是怕自己哭的样子被她看见,一时又止不住,但怕她恼怒,也只能擦着眼转过身来,“好了。”
虞卿看他两眼通红,连鼻子都红红的,因为肤色本来就白,底子好,显得可怜到了极致,她突兀觉得有些难受。
她想估计是因为这事听着是真的挺惨的,她心里比较仁善。
所以......
“你眼睛能不红吗?”
这是合理要求么?
谯笪君吾这人太坏了,就是看自己不顺眼,他都这样了还这么多要求,是她非要问的!
“不能,要不我翻个白眼?”
小太子脾气上来也有些不客气了。
虞卿讪讪,“脾气真大,看来是真没事了...那走吧。”
她想和稀泥糊弄过去,却被脾气上来的谯笪君吾扯住了袖子,“有事,你能把这男人面具弄下吗?”
“为何?”
“不好看。”
谯笪君吾其实从别人用她的脸开始就觉得很不舒服了,但不好明说。
“小小阶下囚,还管好不好看,真是.....”她其实也是随手的事,一时懒得摘下而已,被他一瞬,也觉得脸上贴着不太舒服,于是随手取下了,指间勾着甩来甩去,“好了?走...”
“我能抱你一下吗?”
虞卿一怔,回头瞧他,像是在看不知死活的小兔子......
“你怕是......”
谯笪君吾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虞卿抬手要打他。
“你有你的计划,但不告诉我,实则是在试探我吧,看我是否会在这些变故中背叛你,以此衡量等我习武成功后日后在大葳山能助你还是害你。”
“你这般心计也不过分,只是你我事先有协议,乃合作,你老这样对我,我吃了大亏,自然有脾气。”
“就这一下,平了。”
“就当是你我师徒一场,今日你说我是你的人,以后可不许抛下我。”
他其实胆子也小,只是虚虚抱了一下,虞卿感觉到自己周身都拢进了这人的怀里,后知后觉才想到——他不小了,是个小郎君了,所以......
“你这是把我当成了阿福吗?”
她慢吞吞一问。
谯笪君吾身体一僵。
不过正在此时,下面传来动静,原来是一个黑影揪着一个人从下面山谷斜坡窜了上来,刚窜上来就撞见了两人抱在一起。
宁无端:“.....”
虞卿两人:“.....”
尴尬须臾之后,狼狈且负伤但不改君子风度的宁无端再次低头,“抱歉,再次打扰了。”
第43章 43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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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笪君吾一直觉得这个武林三君子之一, 号称高岭之花,正道楷模的无端公子是有那么点玄学在身上的,否则这人怎么能完美错过山上的几出大戏,一心钻研抓人。
还好, 他抓成功了。
很不好, 他又双撞上了他们。
谯笪君吾想要解释, 但嘴张开, 又闭上了。
他想:正好这人不知情况,否则若知他们的身份,必然不肯轻易放人,毕竟看着是个能较真的木头疙瘩, 还不如让他误会了, 跟上次一样“告辞”就好了。
宁无端的确是要告辞了,只是走时看了下虞卿身上换了的一套衣服, 而且还有几分“动作”后的缭乱, 于是想到了什么, 神色颇有几分思索跟尴尬, 上去擦肩而过的时候, 忍不住低低一句:“山中人多狭隘,两位若情深, 还需克制一二。”
语气尚算温和, 但也有几分窘迫, 然后他再次运了心法飘走了。
后头的虞卿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待人走后看向红了脸的谯笪君吾。
“你刚刚为何不解释?”
刚刚心思千般百转的谯笪君吾支支吾吾:“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虞卿若有所思, 倒也没说什么,下山了, 到山口的时候,瞥了一眼上头林中隐隐跟踪的人影。
是那箭客宗师。
她随手将解药放在石像上面,对谯笪君吾道:“跟你的旧人道个别,下次再见可未必还有今日的进退得当了。”
那老皇帝今日被钻了局势的空子,颜面扫地,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派来的高手必然手持杀人密令。
谯笪君吾并不意外被这人看出自己跟这位宗师的猫腻,嗯了一声,但不等她走远回避就朝林中鞠了一躬。
“昔日多谢前辈看穿而不说破,来日也希前辈安康,万事保全自己。”
林中人一时无言,半响才走出,露出健壮沧桑的面容。
箭者若是露面,必是信任的。
他定定看着年幼时便跟一群公子王孙在自己名下习弓的太子爷。
一群人里面,他最孱弱,最是无用,只有他看得出此人根骨绝顶,但处境危殆,朝不保夕。
才七八岁的孩子就晓得藏拙保全自己,但练习的时候总是最卖力。
“我记得有一日君上要操练诸位皇子宗亲,殿下成绩最差,十不中一,君上大怒,罚你练习不可休,寒冬腊月的,您的手指头都被冻出血了,却咬着牙坚持到最后。殿内温暖如春,很多人皇子在看您笑话...其实我知道,您进退两难,只能顺着君上的心意,他要您弱,您就得弱,他要您冷,您就得冷。”
“后来听说您病了大半个月,人差点就没了。”
“我当时就在想,若您不是太子就好了。”
太子那个位子,比冰川还冷。
宗师说罢就哑口了,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若是”跟“如果”,这次携令而来,本就有君王意志在。
他知道君王的意思——若带不回,杀之。
谯笪君吾低头,平静道:“都过去了,还是多谢您照拂之情,但我往日朝不保夕,如今谯笪王室亦如此,我逃出来,不单单是因为废太子必死,更因为哪怕是太子,这时局亦是不妙,前辈乃当世宗师,自有保全自身之法,只是苦于亲眷被押在王都...若有需要,联系我,我帮您操持脱身之法。”
“您知道论逃跑,我还是有点心得的。”
那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没什么班底的废太子能从深宫内院逃出来,本就是逆天之举。
宗师沉默,没有应,只是取走了药,但看向了虞卿。
后者觑他一眼,“不必在我面前说他多可怜,怎么待他是我的事,但既是我的人,性命就由不得别人做主,但你也放心,我还没变态到让人大冬天的在外面挨冻。”
那君主在她嘴里仿佛连狗都不如。
怕也只有这般年纪轻轻就能硬刚五个宗师还连杀两个的妖孽才有这般傲气了。
宗师苦笑,作了一揖,退入林中。
两人很快离开了这座山,骑马疾奔到码头,瞧见了比他们更早到这的“青鱼”,这人如今又易容成了船夫模样,掌舵起来十分妥当的样子。
不过看这里船只早已备好,显然是完整的计划。
谯笪君吾转头问虞卿接下来去哪里。
“自然躲起来啊。”
虞卿这话十分自然,毫无刚刚的傲气凌云。
谯笪君吾:“?”
虞卿:“朝廷麾下高手如云,投靠的武林爪牙就有不少,更别提有不少被高官厚禄拉拢的宗门高手,最主要的是朝廷现在即便碍于大荒等国的边疆局势不好,不敢大动干戈,但也不是没有拿捏我的地方。”
谯笪君吾心里一惊。
她都杀翻了藏剑楼,何人还能.....
“小昆仑三宗?”
虞卿嗯了一声,“靠着我这点声明才爬上去的能有什么好货色的,能打的都死绝了,你猜他们为何死绝?背后的才厉害。”
谯笪君吾品味这话里意思,顿时心惊:她这是怀疑今日伪装魔道图谋藏剑楼最近最大底牌的剑丹跟剑典的幕后之人来自原来的上三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