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风——不鹜【完结】
时间:2023-05-28 14:44:46

  ——祝你圣诞快乐,永远快乐。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肖宝路懊恼地甩到课桌上,“这小姑娘做得还不如我好呢,没诚意!”
  叶颐先是笑笑,慢慢地笑容僵住,拿起这张手工贺卡认真翻看,而后收进了书包的另一个夹层。
  转身向后一望,假装是看窗外,余光扫到荆果的座位已经空荡。
  他对肖宝路说:“你先走吧,我想起还要帮赵老师登记一个东西,很快就来,棚架见。”
  肖宝路噘嘴离开。
  守到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专心做作业的学生,叶颐将一张立体图案的圣诞贺卡藏进校服口袋里,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关上了那扇呼呼吹进冷风的窗户。
  不动声色,将一张同样匿名的贺卡扔进了荆果抽屉。
  ·
  这不是荆果收过的第一张贺卡。
  上初中时,父母还没出事以前,她每一个节日都会收到比如今的肖瑞拉更多的贺卡和信封。
  那时候男生的喜欢是单纯的。
  现在她也偶尔收到贺卡,里面表达出的喜欢却是令人恶心的,沾着一股烟臭味。
  在木板房里挑灯写着作业,红姐在游戏厅里高喊:“荆果,奶奶电话。”
  荆果连忙跑过去,开心地接起来。脸色从欣喜,转到呆愣,最后留下悲哀挂在眼角。
  电话是从村子卫生所里打来的。
  她听到奶奶赶走了大夫,向她一个劲诉说自己的硬朗,而后匆匆挂掉了电话。
  红姐试探着问:“怎么了?”
  荆果摇摇头,守在电话前,等到过了十点,估摸着奶奶去睡觉了,这才又拨打回去。
  大夫一直在说,荆果一直掉泪。
  挂掉话筒后,她失魂落魄转身,像飘荡的一缕孤魂回到木板房中,再不曾出来。
  ·
  这一周里,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同学悄悄来找叶颐告状。
  “荆果偷了我放在文具盒里的五块钱……”
  “我放在抽屉里的MP3,上个厕所回来就没了,我同桌说看见荆果靠近过……”
  “我丢了一盒油画棒,刚才荆果出去,我在她书包里看到了……”
  “我文具盒丢了……”
  “我小说丢了……”
  “我发卡丢了……”
  叶颐双手捂住整张脸摩挲,浑身疲惫不堪。脑海里不停地嗡嗡响着,念经一般的声音飞速旋转。
  “叶颐,她怎么开始偷咱们班里的东西啦……”黄昏的讲台角落,肖瑞拉站在叶颐背后,怯生生说,“以前她都挺懂事的,从来不损害班级同学的利益,赵老师说她做过承诺的,怎么现在又变了呢……”
  “咱们要告诉赵老师吗?”她观察着叶颐脸色。
  叶颐侧眼看她。
  “暂时不说吧。我试试能不能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把同学们的东西都还了。”
  肖瑞拉睁大眼:“可我们要是帮她瞒着,以后老师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呀?”
  “班里能解决的事没必要让老师操心。”
  “好吧,听你的……”
  叶颐在一节体育课后找到荆果说话。老师宣布“解散”,荆果独来独往走到男生宿舍楼下,五六个男生将她围在里面,迅速完成了交易。
  而后她来到校园超市外的公共电话亭,拿出一张记着手机号码的纸条,拨通后小声告知着交易的时间地点。
  公共电话亭旁边一米是墙壁转角,叶颐靠着墙壁,听得分外清楚。
  这一次是物理实验室门口,清静空旷,荆果蹲在窗户底下,怀里掩抱着一个装满的黑色口袋。
  她左顾右盼,等来的不是约定的那个学姐,而是长廊楼梯口逆着光缓缓走来的叶颐。
  ·
  叶颐冷漠地伸出食指,指向她怀里的黑色口袋。
  “这里面是什么?”
  荆果仰起头看他。
  “你要学陈丽丽搜我的身吗,班长?”
  她最知道什么能戳痛叶颐,每一次都无比精准。
  叶颐却不再接招,似真的与她分道扬镳,断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一个作为班长的叶颐,而不是黑夜里背过她逃命的叶颐。
  “我不搜你的身,我只想看看这个口袋里是什么。如果是我们班上同学的东西,对不起,我要带走。”
  少年刻意装出的陌生带着一丝报复。
  意识到这点的荆果忽然笑开了颜。
  她狡黠地问:“我要是不给你看呢?”
  叶颐蹲下身去,不由分说将她胳膊推开,两三下解开黑色口袋的结。发卡、钢笔、文具盒、钥匙扣、耳环……活像一个杂货铺。
  如同抓住了小偷的警察,他眼神严肃而又带着无奈。
  “这些东西我马上就要卖出去了,我不会给你的。”荆果挺直了腰。
  叶颐盯着她许久,终于问出那句——
  “荆果,你很缺钱吗?”
  她笑着说:“当然缺啦,不然干嘛到处偷东西。”
  “可你向赵老师承诺过的,你不会动自己班里的东西。”
  荆果笑着笑着就哭了,“承诺也是会变的嘛,我早就对不起她了。”
  “要多少钱,我借给你。”
  ——他鼓足勇气,才撕下了冷漠的伪装。
  荆果却摇摇头,笑得露出牙齿。
  “你帮不了我一辈子。”
  死亡般的寂静中,走廊另一头传来“踢踏踢踏”高跟鞋踩在楼梯的声音,若有回音。叶颐抓过黑色口袋,荆果急忙拽回,二人争抢之中,口袋里的物品哐啷啷洒了一地,分外狼藉。
  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听到赵红梅老师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
  叶颐彻底放弃荆果,便是在这一刻。
  面对班主任的诘问,她笑吟吟地说:
  “赵老师,你来得正好,最近班上有同学丢了东西,班长来问我要呢。”
  赵红梅诧异的表情,表达出的是对荆果的信任。
  叶颐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烈火上烤,连愤怒都被堵住了口,无处宣泄。
  他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他倾尽心力帮助过她,可她毫不感恩,反而将他置于一个怎么走都是错的至暗境地。
  承认吗?那她怎么办?班主任怎么办?
  不承认吗?那自己就是那个唯一做错的人。可他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长达数分钟的心理纠结后,叶颐至极无奈地在“伤害别人”与“伤害自己”中,选择了后者。
  他点点头,几乎是笑着。
  “赵老师,我觉得班里有可能偷东西的只有荆果,所以来问她。”
  赵红梅不可置信地看着叶颐,而后这份惊讶演变成气愤。
  “你怎么能这么怀疑荆果呢?你没凭没据就来质问人家,会让她心里多难受啊?这是对别人人品的侮辱,这是对同学的刻板印象!”
  距离隔得太远,她并没有看清地上掉落的东西。瞪了叶颐一眼后,便抱着作业本继续走上楼梯。
  荆果将散落在地的物品一一捡回黑色口袋里,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叶颐总觉得她在笑,一种无耻的笑。
  她利用了他的善良,她利用了班主任的信任,这样得来的胜利,足以让他嗤之以鼻。
  转眼间,物理实验室门口又只剩荆果一个人了。
  她抱紧黑色口袋,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
  在陈丽丽逃掉晚自习去唱卡拉OK的一个夜晚,荆果在晚自习放学后被威哥堵在学校下坡一间关了门的通讯店外。
  荆果警惕地看着他:“手链还给她了的。”
  威哥将她逼得背靠在卷帘门上,左手夹着冒着火星的烟头,右手压在她脸的旁边,沾上一手卷帘门的灰尘。
  威哥痞笑着说:“我提陈丽丽了吗?”
  “那你找我干什么?”荆果没给好脸色。
  威哥忽然朝她吐一口烟圈,恶心得荆果胃里翻涌。
  “有没有兴趣跟哥出去玩玩儿?”
  “不敢不敢,陈丽丽的人谁敢抢。”
  “没事,不让她知道。”
  荆果脸色冷下来,使劲将他推开,整了整书包带子,含着怒气离开。却被威哥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痛得她叫唤一声。
  威哥在她耳边吐气:“给钱的,不是白睡。你开个价。”
  ……
  通讯店旁边是那个旧小区,叶颐同肖宝路骑着自行车从旧小区里有说有笑地出来。
  清脆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泄洪般从棚架底下一辆辆奔涌出。
  人潮里,叶颐望向肖宝路时,余光扫到通讯店门口推推搡搡的威哥和荆果。威哥身板子魁梧,捏着小鸡似的荆果毫不费力气,一颗头使劲埋进她脖子里,荆果只能双手捂紧衣领,不停往外挪步……
  他收回眼光,继续笑着跟肖宝路聊最近的球赛,骑着自行车在夜色里越走越远,最终融入了所有穿校服的学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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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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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里的苦难是层层下跌的,没有最苦的境地,只有更苦的境地。
  楼上高三的一个学长查出白血病晚期,父母在外省工地打工,甚至舍不得回来一趟的路费,只将一点钱打进外婆的存折,说的是让孩子最后的日子吃得好点,可其实他已经什么都吃不进了。
  荆果记得他,每年都作为贫困生品学兼优的代表在国旗下进行演讲,还被校长亲自颁发过奖状,校报上也时常出现他写的散文。
  他总爱提起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代替了父亲的角色照顾他们,觉得他们分外可爱。可如今他病入膏肓,也正是因为这些弟弟妹妹还需前进,他不得不被家庭放弃。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按例有领导和学生代表分别进行发言,呼吁全校师生踊跃捐款。荆果可以轻易想到,下一周的升旗仪式是什么内容——
  方方正正的捐款箱端正严肃地放在升旗台中央,每个班派出一名学生代表,校服胸前戴着团徽,迈着标准步伐走上台子,将本班的爱心捐款投入捐款箱;然后领导再穿着正装上场,万分郑重地将全校老师的爱心捐款也投入箱里,完成这一场庄重的捐款仪式。
  到时她们班的学生代表,多半是叶颐。
  果然,到了班主任的课上,赵红梅便开始呼吁全班同学热心捐款,不过比领导的发言更多了一些真情。捐多捐少视家庭条件和个人心意而定,她从不强制要求,也不因此戴有色眼镜看待学生。
  肖瑞拉兼任副班长,协助叶颐收取全班捐款。原本赵红梅安排的是女生管钱,男生登记,可肖瑞拉性子胆小,总害怕自己把捐款搞丢,便推给了叶颐,同学们在她这里登记姓名、数额,叶颐保管捐款。
  肖瑞拉没有说出口的真实原因,是最近班里持续丢东西,“小偷”却一直没被“绳之以法”,这么大一笔款项,她实在害怕被某些人偷去。
  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相信叶颐,女生的敏感多思总是能发现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细微暗流。
  最近能够明显感觉出的是,叶颐平素的轻快感仿佛被偷走了一部分。
  像个长了血肉的机器,用手指漠然点着钞票,再用低平的声音向她报一个数,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
  “王平,5角。”
  “蒋宇阳,10块。”
  “张天柱,2块。”
  “李玲,1块。”
  “肖宝路……100块。”叶颐抬眼看了看表情得意洋洋的肖宝路,将大红钞票对着窗光眯眼一瞧,空白处出现隐隐约约的伟人头像,他又摸了摸钞票上的凸起,确认是真钞,这才将钱归进夹子里。
  肖宝路气到捶桌:“叶颐,你至于吗?老子会拿假|钞捐款?我就没见过假|钞好吧!”
  叶颐挥挥手,示意他到一边儿去,后面还有同学排队。
  于是肖宝路报复性地放学只买了一根烤肠,让叶颐眼睁睁看着他香喷喷吃完,还要眼睁睁地等他吃完,才一起骑车回家。
  叶颐全程只一个表情——迷惑。
  骑出旧小区门口时,又看到威哥在通讯店门口堵荆果,不过这一次,荆果接受了他递来的奶茶和炸鸡腿,吃得像步伐一样缓慢。
  威哥已经得手了吗?叶颐不敢深想。
  满街的冬风呼啸刺骨,关闭的卷帘门被吹得哗啦啦响动,瘦长的沥青路在路灯下微微泛光。他戴着妈妈买的一副新耳套,便觉得也没那么冷了。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足浴街。
  从打开的玻璃门望进去,会看见四五张单人床,都铺着叠高的枕头和雪白的床单。有时床上会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冬天里只穿一件紧身薄毛衣,下半身是肉色丝袜,双腿交叉,百无聊赖地玩着游戏机的俄罗斯方块;有时她们会站到门口,身姿妖娆地倚在门框上,浓妆艳抹向着街面,像寒风里抖动的染色塑料玫瑰花。
  肖宝路最喜欢这一条街的风景,每次骑到这里总会放慢速度,左右来回观望,生怕错过什么。他已然是个侦探,就连哪家店来了新人都一清二楚,也会为悄悄消失的美丽面孔感到可惜——可惜没能多看几眼。
  叶颐总笑说,他足以写一本《足浴街观察记录》或《足浴街历史变迁》。
  可今晚,他已经笑不出来。
  目光所至,是一个背影肖似威哥的醉酒中年男人,与足浴店门口的清秀女人正在手舞足蹈地讲价。他突然变戏法般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芭比娃娃,清秀女人喜笑颜开接过去,价格一下便谈拢了。
  那只芭比娃娃,或许是男人买回家想要送给女儿的。现在却来到了足浴店女人手上。他以极低的代价取得了女人的松口,迫不及待将双手穿过她腋下来到胸前,用下身顶住她的屁股,几乎是将她顶进了足浴店里间去。
  肖宝路对男人的猴急动作滔滔不绝地嘲笑,叶颐心底却弥漫开一股极大的悲哀。
  夜风里吃着炸鸡的荆果,与手握塑料娃娃的足浴女,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扇积年浑黄的玻璃门,他冲不进去;面前一整条街的玻璃门,他无法一扇扇关闭。只能任由,只能哀叹命运,睡一觉后,他又将处于他清澈的世界里,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慢慢消散。
  他忽然恨自己,空有上帝之心,却没上帝之手。平凡者的无力,是世间最痛的自戕之刀。
  两辆自行车自由地穿梭在足浴一条街上,玻璃门后是一双双羡慕的双眼。
  ·
  白天的校园里,欢声笑语,生机勃勃。
  叶颐每天都将收到的捐款放回家里,直到周五这天,需要将所有捐款汇总后在最后的班会课上交给班主任。
  自从看到威哥与荆果越来越密切的交往后,叶颐不再担心班里继续发生偷窃事件,因为在他的逻辑里,搭上威哥的荆果不会再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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