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风——不鹜【完结】
时间:2023-05-28 14:44:46

  “还冷吗?”叶颐问。
  荆果红着眼,摇摇头。
  以她从未有过的清澈纯真,凝视住他的每一个动作。
  两人共同坐在床边许久,听得见闹钟秒针嚓嚓行走的声音,直到心情平复,直到仿佛经过了沧海桑田。
  叶颐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笑了一笑。
  “你过得好,就是对我的报答。”
  他笑中含泪,温言细语。
  荆果一下就忍不住,急促呼吸后,崩溃大哭。
  ·
  在这个小小的木板房里,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得到如此尊重与爱护。她忽然相信,这世界上也有好人,也不是那样糟糕。他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心里,极致干净,极致温暖。
  破碎的心,像被一双手软软地拾起碎片粘起,一块一块……终于没有裂隙。
  她将衣柜里的黑色羽绒服取出来,认真帮他穿上。而后带他走出了游戏厅,走出了台球室,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来到客运站外面的菜市场里,大步爬梯走上一栋居民楼顶荒芜的天台。
  天台的水泥地上长满青苔,墙角之下倒着几盆无人照料的花草,却生长得意外繁盛。野生的植物,比精心照料的,更具有一股磅礴顽强的生命力,在月光下绿得泛光。
  荆果双手按在墙砖上,半个身子都露在围墙外面,夜风将她短发吹得纷纷扬扬。叶颐也走了过来,与她并肩而站,整个胸膛都在抵抗迎面而来的冬夜寒意。
  听荆果絮絮而说。
  “高中以前,我就住在这栋楼里,和我……爸妈一起。听说这个天台上,曾经有人跳楼死了,有时候还闹鬼,所以没人敢上来,一直就锁着。我家里经常有很多人来,太吵太闹了,我不喜欢,就把桌子凳子搬到天台上来,锁上铁门。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觉得自己真渺小啊。”
  “我爸妈不是好人。他们好吃懒做,在我初一那年干上了传销,我一点也不意外。”
  “十七年前的冬天,奶奶背着竹篓去县里赶集,在这个菜市场边上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我,就把我捡回了家。”
  叶颐心中一诧。
  “我爸妈结婚好几年都生不出孩子,后来去医院检查,是我爸的问题。他们总想去亲戚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可亲戚们都知道他俩不走正道,不愿意沾上关系,拖拖拉拉的,一晃就是十几年。直到奶奶捡回了我,这个家才算有了个完整,可我越长越大,他们便越来越嫌弃是个女儿,有时甚至埋怨奶奶,怎么没捡个带把儿的回来。”
  “我小时候跟着奶奶住在乡下,他俩天南海北到处跑,过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后来经人介绍,在县里做了生意、租了房,有些安定下来了。我在村小念完了小学,成绩还不错,奶奶想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便把我推给了他们,就住在这栋楼里,在三中读了初中。”
  “这三年我并不开心。城里的同学会笑话我寒酸,女生们老在背后说我长得土,一看就是农村人。男生们总是揪我头发,拍我肩膀,一边逗我一边跟我表白。我的成绩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老师讲的很多知识我都理解不了,每天都觉得很压抑。回到家以后,爸妈见我总是苦丧着一张脸,觉得晦气,每天我都挨骂。”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笑了一笑。
  “就是我来到县里跟他们同住的那一年,他们开始干传销。”
  “你在电视里也见过那场面吧。一个房子里乌泱泱的坐一群人,像学生听老师讲课那样,听着听着,就出不来了。他们先是骗朋友,然后骗亲戚,最后所有认识的人都骗,哪怕只有一面之缘。那个房子里每天都充斥着各种口号,各种激情,每个人都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发财梦里,像魔怔了一样。有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可这时候已经泥足深陷,为了自己不钱财一空,又去骗自己家里的人。就这样,他们越来越壮大了,也越来越让我感到可怕。”
  “初三,我长到了十五岁,白白嫩嫩,越来越漂亮……”
  这样的开头语,使叶颐莫名心头一紧。
  荆果讲述这段时,嘴角浮起怪异的笑容。
  “有一个是我爸的上家,有两个是有钱的下家,平时我都叫叔叔伯伯,年纪跟我爸差不多大,也跟我爸一样挺着个大啤酒肚,脸皮毛孔特别粗,牙齿都是那种老烟鬼的颜色,黄黑黄黑的。我在房间里做作业时,他们总有意无意走进来,假装替我讲题的样子,把我整个人圈在他们身下,将自己的脸靠到我的脸上,恶心得让人想吐。”
  “我最害怕夏天,衣服穿得都薄。有一次我正趴在书桌上打盹儿,忽然就有一只手从我脖子后面伸进去,使劲摸我的后背。我一下子就醒了,回头一看,是我爸那个肥头大耳的上家,他迅速缩回了手,笑眯眯地望着我,而后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又走了。”
  叶颐深呼吸一口气,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去找到爸妈,向他们诉说那些叔叔伯伯对我动手动脚。他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假意哄了我几句,就将我赶出了房门。后来那种事情又一次次发生,我才悲哀地知道,在他们心里,我一直就是个外人,他们永远不会为了我,而去损害自己的利益。如果可以,他们甚至愿意献出我作为礼物,去讨好那些金主。”
  她停顿片刻,才又继续说来。
  “我在恐惧里度过了我的一整个初三。那个夏天真是难熬。白天在家里睡觉,睡着睡着,就有人爬上我的床。父母的不管不问,助长了那些畜生的气焰,失去保护的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么无力、那么脆弱。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走上这个天台,想要做第二个跳楼的人。可我写遗书时想到了奶奶,我唯一惦记的奶奶。于是我买了车票,从这里跑到客运站只花了五分钟,回到了乡下,回到了奶奶的怀抱。”
  “起初我什么都不想说,每一件都那样难以启齿。奶奶看出我的异常,把我拉到观音菩萨下面拜拜,对着菩萨说,我是她向满天神佛求了十年才求来的孩子,是天神下凡来满足她的心愿,如果我有痛苦,那一定都是她的过错,是她没保护好我,让我来人间受苦了。”
  荆果泣不成声。
  “我一下就哭了,扑到奶奶怀里,向她倾诉爸妈那群朋友对我的猥亵,倾诉我的痛苦与恐惧。我觉得自己像个腐烂了的肉|体,是垃圾堆里被苍蝇叮来叮去的垃圾,我再也配不上任何美好未来。我抱着奶奶,奶奶也抱着我,我们一齐跪在菩萨身下,哭得东倒西歪。”
  “我起初想,奶奶知道后会把我接回乡下,让我逃离那个地狱。可奶奶没有这样做,她说‘果果,你还得在城里念书,考个大学,以后去大城市过好日子’。”
  荆果眼前仿佛浮现出奶奶那一天望着她时,慈爱的音容笑貌。她颤抖着、微笑着,向叶颐说:
  “然后她亲手拨出了报警电话,提供了所有证据和线索,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儿媳,一举送进监狱。”
  叶颐震撼不已!
  瑟瑟冷风中,荆果将湿润的脸埋入小臂,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温柔脆弱地凝望叶颐。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捡来的孩子,奶奶却可以为了我,去举报自己的亲生儿子,将他送入大牢。这份恩情,我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还不清。奶奶是我的天,是我在这人世里唯一的念想,她的心愿是让我考个好大学去过好日子,我的心愿是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以后带她去大城市,我们一起过好日子。”
  “可是奶奶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了。家里的钱全都赔给了亲戚,一份都没剩。她舍不得买药吃,一颗药掰成两半吃,只为了多省几块钱买毛线,给我织厚一点的毛衣穿。前段时间,她住进了卫生所里,大夫说至少得去县医院住院治疗。奶奶不舍得花钱,连卫生所都不愿意呆,又回到祖屋里住了。”
  “我想要钱,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一直在攒钱。可我好像永远都攒不够可以为奶奶治病的钱,我很害怕,怕奶奶哪一天离开我,那么这世界我也待不下去了。就在这个天台上,我会像一只逆风飞翔的鹰,用最后的力气去亲吻大地。”
  她用一个最美的比喻,去形容自己生命的落幕,没有一丝怨怼,只剩下白茫茫的凄凉。有时,死亡更像一种解脱,她在那一秒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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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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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颐卖掉一块长辈赠送的手表,补齐了那一千两百多元的捐款。
  荆果写下一张欠条,说工作以后一定会加倍还给叶颐。叶颐只是笑。
  很快迎来期末考试,放寒假前,叶颐第一次感到不舍。没对任何人讲,只是在考完最后一科回教室后,默默将每张课桌和板凳都摆放整齐。
  教室里空空荡荡,他在荆果的座位上坐下,侧头向窗外眺望。浓云蔽天,枯枝满地,原来冬天是这般萧瑟。可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希望,觉得冬天再冷也终究要过去了,春日新芽,人间从头循环。
  今年过年,家里格外热闹。
  大外公前不久于北京逝世,母亲阮弦的娘家人许多专程从国外回来吊唁,天南海北的,都共同聚在了北京。大外公一生孤清,生前最喜欢也最惋惜母亲,赞她是家族里最“灵”的孩子,留了一笔不菲遗产在母亲名下。听闻还曾嘱咐一些政界要人,多多帮扶母亲一家。
  除夕夜,同往年一样,时常到来的是外公外婆,偶尔而至陌生的是舅舅和舅妈,还有一对表叔表嫂。
  年夜饭是外婆请的外地厨子自带食材来做的,可母亲仍是下厨做了一道家常回锅肉,是父亲最爱吃、也是她做得最有模有样的一道菜。
  席间,已近四十的母亲像个纯真的孩子,兴奋地讲述她如何做出这道回锅肉,从猪肉的选择,再到切葱的长度,字里行间皆是自豪。
  叶颐却看到,外婆将头扭到一旁,悄悄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舅舅一家很是捧场,大赞道:“小妹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了。想当年在家里的时候,手上一摸葱,沾了味道急得大哭,肥皂搓几十遍,把皮都搓掉一层才罢休。”
  舅妈笑说:“都说苦日子锻炼人,小妹跟着妹夫学到了蛮多哩。”
  父亲替母亲夹去一只虾,像没听到。倒是外公剜了舅妈一眼,桌子上气氛僵了一会儿。
  年夜饭后,老一辈习惯性打开电视看春晚,年轻一辈便在旁边摆上四方桌,开始打起麻将,舅舅一家和表叔一家,刚好够四人。母亲和父亲便挨着外公外婆坐下,陪老人家聊天、看电视。
  许是受节目启发,外公想到女儿学过那么多年钢琴,不比电视里的那些人弹得差,可自己却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不免怅然于心。
  母亲笑说:“爸,小颐的长笛也不错呢,您一块儿听一听。”
  于是父亲与舅舅合力将书房里的钢琴搬来了客厅,母亲优雅坐下。电视开了静音,麻将局也停了下来,众人端着红酒杯,在沙发和高脚椅上静静坐下。
  就在母亲身后,叶颐玉树而立,手执长笛放于唇面,先起前奏。
  长笛过后,钢琴声款款流淌,而后琴笛共奏,悠扬婉转,默契交融。
  人人都夸赞,叶颐最具阮家风范,若是大外公还在世,叶颐是最像他的。母亲听罢心中喜悦,望向叶颐的眼神里更多了些柔情。
  奉承、谦虚,打成一片,客厅里酒杯高举,你来我往。唯一沉默的人,是坐在沙发角落里的叶雪,毫不起眼,平平无奇。
  叶雪木讷,外公外婆都不爱与她说话,只觉话不投机。可每每见到漂亮雅致的叶母与叶颐,总是喜不自胜,宠爱不及。
  表叔投其所好,问道:“小颐这都高二了,弦弦你们考虑了他大学读哪所吗,美国?英国?还是加拿大?”
  表嫂补充着:“听说小颐读的是普通班,不是火箭班,成绩考国内的话,怕是只能读个普通本科。”
  叶父笑道:“国内就挺好,没必要出去留学。”
  表叔摇摇头,眼里一闪而过嫌弃。“阮家这一代的孩子都是出去读的,好几个常青藤。申请的事不用担心,咱家这点人脉还是不在话下的。莫非是因为钱?”
  外公吸着雪茄,久久没有说话,场子便又冷下来了。
  “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
  他向叶颐招招手,将他揽到身旁同坐,慈爱地注视着他。
  “外公告诉你,你想读哪所学校就读哪所学校,国内国外都行,只要你喜欢。国内的,分数门槛高,你大抵去不了什么名校;国外的,随你挑,无论今后定居国外还是回国谋生,都更有分量。你慢慢想,不着急,想好了随时来找外公说。”
  话里,国内国外都行;话外,国内不行,国外最好。
  叶颐望一眼叶父,他面无表情,站在阮家众人面前,那么斯文而又落寞。察觉到叶颐在看他,他立马温柔微笑,点点头,似鼓励他勇敢追求。
  叶母欲言又止,默默凝视琴键,背影里有与叶父如出一辙的落寞。
  叶颐忽然想到,他已经十七岁了。早熟而敏感的心智,足以使他明白自己家庭里的一切——
  母亲出身高贵,世族大家,横跨政商两界。父亲县城少年,父母早亡,勤勉苦学。国内顶尖大学相遇,父母陷入爱河,誓死不分。父亲对钱财名利、权势富贵毫不在意,学成之后甘愿回到老家县城医院,为父老乡亲们看病医治,造福一方,哪怕力量微小,也是一份心意。母亲紧随父亲,来到从未踏足的穷乡僻壤安家立业,当年几乎与全家人闹翻,直到最近几年才稍有缓和。
  外公一家看不上父亲,他与叶雪一直都知道。
  阮家无数亲戚,十几年来都在议论母亲,等着看母亲的笑话,等着她幡然悔悟,等着她回头是岸。母亲却没有给过任何人这样的机会。她活得幸福、知足,简单、宁静。
  父亲也从未辜负过母亲。医院里工作本就繁忙,而为了给母亲更好的物质生活,他榨干了自己所有时间,在诊所里忙碌经营。
  他们珍惜自己这个四口之家,平凡而又温馨的一个家。就算什么都需要自己努力,就算有时会被欺压、有时会受委屈,可心里却十分踏实、蕴藏力量。
  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无法接受平凡的生活,殊不知平凡里的宁静,才是更接近人性的幸福。
  叶颐向来懂得父母的选择。
  他们本都有更接近于世俗成功的路途可走,可那些路途都远离了最真实的幸福。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外在的喧哗,而是内在的纯一。
  很难想象,那么多想法只花了几秒钟便在脑海里完成。在众人含笑脉脉的注视下,叶颐嗓音清亮,回答外公:
  “就国内吧,我不想离开爸妈。能考上哪所就去哪所,再远一点的事,我现在也考虑不了。”
  话音一落,便觉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外公的手,蓦然松了力。
  舅舅仍在劝说:“小颐,去国外读吧,以后在发达国家发展,把你爸妈都接过去享受日子。外公外婆这几年都住在剑桥那边,我看你可以考虑。”
  叶颐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外公外婆的真意。曲线救国,用子女倒逼父亲母亲按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走上他们所认为的“正轨”和“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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