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果笑着说：“走吧，再不回去，奶奶该以为我们摔进垃圾坑里了。”
提起空荡轻盈的旅行袋，叶颐忽然问：
“我记得高一时你每天都带两个大编织袋，一下课就去学校后门的垃圾车里捡塑料瓶，放学后也要捡很久。可好像没过几天，就再也不捡了。是觉得脏吗？”
乡间小路弯弯曲曲，荆果走在他前头，声音缥缈无依：
“我从来都不怕脏，不怕臭，不怕累。不再捡垃圾，是因为有人比我更需要捡垃圾。很难想象吧？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有个满头白发的、脊背都弯得变了形的老婆婆，每天早晚都会出现在学校后门那辆大垃圾车周围。”
叶颐回想一阵。
“倒垃圾的时候看见过，手脚像青蛙那么细。”
荆果边走边说：“她是失独老人，子女早就死了，老伴儿也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养了十几只流浪狗和流浪猫。她腿脚不方便，我们学校是最近的垃圾点，每天她都来。校外的人照理说是不能进校的，可门卫对她从来都网开一面。起初我并不想卖烟，宁愿捡垃圾挣钱，直到看见她……她在我捡过的垃圾车里，举着长铁钩翻来覆去地找，翻了很久都没捡到几个塑料瓶，带来的大袋子像小孩饿扁的肚子一样拖在地上。她盲目地翻找，像不相信一样，瘦骨嶙峋的两条腿颤巍巍地踮起来，手臂吃力地伸出铁钩，一直在垃圾堆里找瓶子，一直一直。”
“……我像一个，抢走了临死之人最后一口食物的魔鬼。”
哽咽的声音，在寂静田野里随风飘荡。
“每次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奶奶。我不在的日子里，奶奶也会出去捡破烂卖钱。我把生存的机会让给那个老婆婆，就希望也有人会把同样的机会让给奶奶。我们每个人，都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愈来愈浓的夜，愈来愈响的哭。叶颐大跨几步跟上荆果，用力抱她入怀。那眼泪沿着胸口，缓缓流进他最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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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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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照耀大江，叶颐沿着江边一直走，在一幢幢高楼里望见自己家的阳台，白色蕾丝窗帘像舞女裙摆在飞扬。
客厅里水晶吊灯亮得人头晕，他提着奶奶送的一大篮子鸡蛋，做贼一样回到家里。
叶母温和地笑：“怎么想着买鸡蛋？冰箱里没有了吗？”
“不是。路上看到老婆婆在卖，想让她早点回家。”
整个寒假，叶颐都对那个农村里的风景念念不忘。喜欢那里的橘子树，喜欢那里的小河塘，喜欢那里大片大片的草地和泥巴路，还有农田里走来走去的老黄牛。城里的一切忽然变得乏味，他只心念那片无垠的水晶般乌蓝的夜空。
叶雪的MP3忘在衣服里，被洗衣机洗坏了。问叶颐要他的MP3听两天，等周末再去买，叶颐却支支吾吾。
晚上父母回家，听见两个孩子一个说洗坏了，一个说搞丢了，只是哭笑不得。叶雪寒假一直在补课，一家人只有周日下午能整齐出行，开开心心逛了商场，买了新的MP3。
他抽空给荆果打电话，问她最近喜欢听什么歌，开学后他在电脑里帮她下。荆果握一握荷包里他送的蓝色MP3，听到电视里的音乐台刚好在循环播放张韶涵的新歌，她很喜欢里面的歌词。
“嗯……《梦里花》吧。其实你下载的那些歌，我都挺喜欢听的。”
开学那天，荆果把MP3放进叶颐抽屉，叶颐回家后立即打开电脑，一股脑下了好多首，都是他寒假里爱听的。
叶雪突然推开房门进来，走到他身后。“我那件森林绿的羽绒服妈说你拿走了？”
叶颐回过头来：“那件你今年都没穿过，妈妈说不要了。”
“所以呢？”
“……我捐给同学了。”
叶雪深呼吸一口气。
“叶颐，你觉得自己特别高尚、特别慷慨是吗？之前你说班里有同学家庭条件困难，让我收拾了一堆衣服和日常用品出来，甚至下个月的卫生巾我都拿出来了，想着做好事嘛没关系。可那件羽绒服我没给你，说明我还喜欢，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送人了呢？”
叶颐愧疚地道歉：“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叶雪瞟一眼电脑屏幕，顺着数据线望下去，看见他手肘边一只蓝色MP3，觉得非常眼熟。到底懒得再跟他说话，转身便走了。
课堂上打瞌睡时，荆果顺手戴上耳机听歌，这个习惯的养成只花了一星期。听着歌，心里想，叶颐喜欢听的大都是旋律动听、节奏舒缓的流行歌及纯音乐，但偶尔也有打击感极重的、甚至吵耳朵的欧美音乐。
她趴在课桌上，侧脸枕着小臂，仰望玻璃窗外的天空，多么均匀的一片蓝色。天蓝幕布里，伸出大树的树枝，枝丫上长出了嫩绿。随着绿芽越来越多，温度越来越暖和，她想，是春天到了。
有一天校长巡课，逮到她上课听歌，众目睽睽之下，赵红梅便没收了那只MP3。肖瑞拉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张大嘴巴。
肖宝路捅捅叶颐手肘：“跟你的MP3是同款同色哎。”
叶颐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又问：“你那只MP3呢，好像很久没见你用了。”
叶颐没再回答。
肖宝路偷偷地看班主任铁青的脸，正傻乐着，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回头观察叶颐埋下的侧脸，是他从未见过的心虚表情。
“……叶颐，那不会就是你的MP3吧？”
叶颐停住了笔。
“被她偷啦？什么时候？”
他摇晃叶颐手臂，“你说呀，她什么时候偷的？我去帮你要回来！”
叶颐总算抬头正视他，眼神里却满是不忍、恳求。
肖宝路长叹一口气。
“我就知道，是你送给她的。”
他接着问：“寒假里那天，你让我去网吧玩一天，让我跟我妈撒谎，说咱们一起去打篮球赛——你也是去找她了吧？”
没有得到叶颐的否认，肖宝路几乎抓狂地挠挠头，最终得出一句结论。“叶颐，你完了。”
·
“叶颐，你完了。”
——他的心脏仿佛被重击一锤，整个身体都漂浮起来了。
而后的日子，肖宝路似乎有些疏远了他；不只是他，连一向热情的肖瑞拉，也不再一天到晚跟在他身后讨论班级事务了。
渐渐的，他听到一些关于自己的绯闻，添油加醋，用避孕套当绳索将“叶颐”“荆果”两个名字绑在了一起。
同学们窃窃私语：
“上期期末那段时间，咱们班不是丢了好多东西嘛，都说是那谁偷的。结果班长没告诉班主任，也没替咱们找回来，只是又买了一些新的赔给我们。”
“意思是荆果偷了东西，班长替她善后？凭什么呀！”
“凭他俩关系不一般呗。”
……
“我觉得，捐款那件事也有蹊跷。”
“凡是班里掉东西的事，不都跟她有关？可那是一千多块啊，我爸妈一个月工资才七八百……”
“班长家里有钱你不知道？除了他，谁还有那个能力帮她还啊？”
“可这也太多了吧，班长为什么啊！”
……
有男生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有了那层关系，别说一千多块钱了，再多叶颐也甘愿给她。”
……
陈丽丽也插嘴进来：“说件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我丢手链的时候，是班长来替她求的情。”
“你们说，荆果跟班长睡觉，会收避孕套的钱吗？哈哈。”
“说不定咱班长不喜欢用避孕套呢！”
……
今年县三好的热门人选，高二（13）班的班长叶颐，沉迷女色而撒谎成性，无视校纪校规，背地里早恋甚至偷尝禁果的谣言——从班级里开始，逐渐扩散到全年级，最后蔓延到全校。
密不透风的高三教室，也渗透进了令人震惊的校园八卦。叶雪在一次大课间后，默默来到弟弟的教室门外，寻找那个绯闻女主角。
不需要旁人介指点，她一眼就认出了荆果。只因她身上穿的衣服裤子，短发上别的发卡，课桌上的文具盒，乃至抽屉里的书包——都是叶颐向她要的，那时他说，是捐给有需要的同学了。
她甚至回想出了他当时的表情，俊朗的脸上泛起笑容，非常柔和，以至于她竟然心软。却忽略了他微红的脸颊，闪躲的眼神，欲盖弥彰的多话。
——还有那只MP3。他说自己搞丢了，却又出现在家里的MP3。他是在帮她下歌吧，叶雪轻易猜出。
·
叶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仿佛不愿意在学校里多待。叶父叶母看出他这段时间有些异常，脸上的笑愈来愈显得勉强，只当他是学习压力大，更多了些关心与开导。
直到周末下午叶雪回家，在饭桌上直截了当说出在学校里听到的绯闻。
第一次，叶颐在家庭饭桌上感到一股凝滞的沉重。
叶父努力平静地问：“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发生关系是假的。”
这无疑比父母预想的更要糟糕。因为他们从未怀疑叶颐会做出格到肉|体的事情，他们以为他要否认的是绝大多数，却没想到，都是真的。
把叶雪的东西送给她，帮她隐瞒偷窃的事情，帮她还掉全班捐款……送她MP3，替她下歌……甚至替她解决小太妹和混混的为难。
叶母握着筷子，夹了一口菜吃，试图装出缓和的气氛，笑着问他：
“那女孩儿……很可爱吧，你真的……很喜欢她？”
叶颐低着头，下巴几乎磕在了脖子上，以沉默回应。
叶父恍然想起，去年圣诞节前后那一个夜晚，他只穿着一件羊绒衫呆站在自己诊所门外的一幕……
“你因为她，惹上那帮混混了？”
叶颐猛的抬头，“没有。她被混混堵在巷子里打，我放警铃救了她，没跟那些人有牵扯。”
叶父这才松下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来：
“故事已经跟你们讲过很多次了。我一时好心，救下一个械战重伤的混混，替他做了手术；后来他却不知悔改，继续混迹黑she会，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坏事，这一直是我心结……你们无法想象，当我在急诊看到几乎被他殴打致死的无辜百姓时，握手术刀的手都几乎在抖。他看见是我，还跟担架上的伤者打招呼，说这位叶医生医术高超，他肯定死不了，走运了。”
叶父连连摇头：
“那帮黑she会，普通人理解不了的，根本一点都沾不得。”
叶母仍旧追问：“那女孩儿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叶颐怎么也回答不出。涉及她身世的部分，以及被猥亵的那些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别人讲；剩下的，都是她在学校里的表现，卖烟、卖避孕套、偷窃，怎么说得出口？她父母因传销还在坐牢，她租的房间旁边是卖|淫窝点……那讲她可怜的奶奶吗，岂不又要提起犯罪的父母；那讲她把捡废品的生存机会让给失独老人吗，那么又要说到她后来去卖烟卖避孕套……
叶颐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他喜欢的荆果，有着惊人的生命力，挣扎在社会最底层，仿佛从不曾被这个世界关爱过。她所有的坚韧，所有的苦衷，以及卑微到尘埃里还依旧会替他人留路的一丝善意，都吸引着他向她伸手。
可太多太多，无法对世人说清。纯净的内核，被包裹在简单粗暴的事实之下，成为逾越不过去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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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记：
今天是3月19日，星期天。收藏依旧5个，评论20条全靠我唯一的小天使。
大家坐稳了，开虐！
第16章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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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踵而至的，还有来自老师和学校的压力。
一趟一趟，被叫进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关上门窗，反复陈述。叶颐能斩钉截铁回答的问题，是他没有跟荆果早恋；而他犹疑不决，无法开口否认的问题，是他是否对荆果存有好感。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荆果从没被叫进过办公室，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并不值得被拯救。
唯一被喊进教师办公室的那一次，是班主任在内的几位主科老师将她团团围住。并没有批评她，而是一直在陈述叶颐的优秀，前途的光明。而她像是透明灯泡上一只黑色蚊子，致命的缺陷，唯一的污点。
离开办公室时，过道空旷，教室安静。她看见教学楼对面，叶颐疲惫无力地从教导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往常挺拔的肩膀像被人使劲捏扁，脚步也变得拘谨微小。
叶颐并没有发现荆果。他视线一直凝在地砖上，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脑海里反复回荡教导主任的话，最能戳中他痛处的话。
“去年你就来问我，怎样才能评上县三好，那时我告诉你，成绩是你的弱项，比不上尖子班那些学生，可参加活动是你的长处，现在咱们倡导的是全面发展，你非常符合。虽然只是个班长，却当得有口皆碑；运动会、朗诵比赛、文艺展演、市篮球赛……你都做得非常好。今年五四青年节，学校有两个县三好的名额，一个肯定是高三尖子班那个陈宇，毕竟经常考县第一；另一个老师和校领导们都属意你。可现在你搞什么早恋？而且还是跟那种问题学生！”
“你忘记过去一年拼命努力要挣个县三好是为了什么吗？”
“你说你要代表全县站到市教育局的领奖台上，要阮局长亲自为你颁发奖状，你要成为你父母的骄傲！”
县三好……父母的骄傲……姓阮的教育局局长……
十七年来，自从懂事以后，他便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亲、为母亲在阮家人面前争一口气。哪怕对他们而言，仅是一个小小的县级三好学生，可他就是要站到那些高高在上的阮家人面前，骄傲地感谢自己舍己为人的父亲、赤子之心的母亲。
作为幸福家庭的证明，他必须站到那个领奖台上，为父母做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养育之恩浩荡如天，他享受了那么多年，而今连那一点点都做不到了吗？
荆果算什么？突然闯入生活的陌生人？不相干的人？能陪他走一辈子？笑话。太早。
可用脑袋能分析出的利弊，从来与心灵的第一反应背道而驰。
他努力说服自己，心脏却一秒更比一秒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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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有事不再依赖班长，而是直接找班主任解决；所有来上课的老师，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大量复杂；每一次集会，当他站在全班同学最前列时，不再感到一股荣幸，而是如芒刺背，惶惶不安。
失去所有人的信任，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过往所熟悉的一切在迅速离他远去，只因他沾上了一个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名字。
终于有一次晚自习放学，肖宝路停在旧小区棚架下等待他。他惊喜地跑过去，肖宝路依旧是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用余光在他脸上瞟来瞟去。而后，肖瑞拉也出现在车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