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话分明像是玩笑,语气却很认真:“我对娘子的真心,是十颗你那样的假心也抵不上的。”
不待傅凭临再开口,他神情骤然冷下来,又道:“你也好,太后也好,最好不要再将心思打到她身上。”
“我不在乎首辅之位,也不在乎贤臣之名。如有必要……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所谓忠义。”
他笑道:“太后却并非如此罢?她在这宫里争了一辈子的权,想要的不过这片江山不是?若有一日,这江山易了主,不知道她又要到哪里去争?”
傅凭临听罢,牙关已然咬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为了一己私欲,你还要……”
他说到一半,忽然平静下来。片刻,冷声道:“你这样的面目,我终有一日会让明月看清。”
沈潜面上轻飘飘的神情终于落了下来。
他冷淡地看向傅凭临,沉声道:“那你便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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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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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何景明的引荐,许明月与国子监那位将将致仕的老先生见了一面。
老先生倒不像清漪想象得那样,是个吹鼻子瞪眼的古怪老头,反倒长须长髯,和颜悦色,颇有些仙风道骨。
有趣的是,据解梦生说,老先生在见许明月之前,也以为她是个一句一反驳,三句一冷笑的叛逆性子。哪知道见了面才发现,两人照镜子一样的,都好像一点脾气也没有。
或许是性子相似的原因,两人最后聊得也十分投机。
老先生的意思,是春分之后便可以开始上课。
许明月当时面不改色地应下了——尽管当时她连学生的影子都没有寻着。
春分那日,她才租借了近郊的一处别院,递了百十来张帖子,邀京中小有名气的妇人、少女到别院一叙。
帖子是托梁淼之手递过去的,她画《京中美人册》的那些时日,同顺天府大大小小的夫人小姐们都混得十分熟络。
然而尽管借了梁淼的面子,但因为在帖子上写明了此次会面是招收在书肆上课的女学生,且上课的先生是位男先生,最终到场的便只有不到二十位女子。
这其中来得多数是未出阁的少女,寥寥几个已出阁的,一个是将门出身、招收赘婿的,一个是嫁过一次而后又和离的,还有一个,是许明月此前赏花宴上遇见过的熟人,刘次辅夫人。
众人大多是相约一同乘马车来的,下了车后,只像以往赴宴一样,彼此牵手说笑,招呼熟人,好一会儿才进了别院。
丫鬟一一将人引入座后,众人才发觉这趟宴会,似与往常不同。
先是座位排布不同,按常理呢,这女儿家聚会,总爱选圆桌来坐。桌子越圆越大越好,这样人多,聚在一起说话多热闹。
可这别院里的桌椅布置,却是许多小方桌小圆凳,彼此之间前后左右又隔开不短一段距离。众人坐下之后,和彼此的伴儿都隔远了,话都不好说。
而后这院子中备着的东西也不对头。春分日女子间的宴会,纵是有要事相商,也总该备些插花、茶点的,否则多少显得不识情趣。
可这回,人人的桌上却只备着一套笔墨纸砚。
一个着粉衫的少女先指着桌上的陈设,开口问道:“许娘子,这纸笔是作何用的?”
许明月本正等着院中静下来,少女既然发问,她便顺势起身,道:“诸位姐姐、妹妹,多谢各位今日愿来捧场。”
“各位桌上,应当都有一套笔墨纸砚。这一来是我为诸位备的见面礼,聊表对诸位支持许氏书肆女子学堂的谢意。”
“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同诸位认识认识。”
她说完,一旁上座的刘次辅夫人已然撇了撇嘴,开口道:“这还需要认识么?此处谁不认识你?又有谁不认识我?”
刘次辅夫人身旁的少女也笑:“是呀,许娘子,刘夫人此言不错,咱们相互其实都认识。”
许明月笑道:“刘夫人此言说的是。只是此处人人都认识刘夫人,却少有人认识翦红梅。”
刘次辅夫人面上一愣,翦红梅便是她的名字。
许明月接着缓缓道:“咱们平日交游,总是以某小姐,某夫人相称。然而‘小姐’之名,称的是‘大人’的女儿。‘夫人’之名,称的是‘大人’的妻子。”
“可诸位今日来学堂念书,与家中的父兄也好,丈夫也罢,都不相干。你我相识,是因为彼此为同窗。”
她继而率先抬笔,在纸上书下自己的名字后,放在一旁的晾纸架上:“既然如此,以名字相称便是。”
座上众人听她说的话,虽然都觉得有些奇怪,但仔细思索,又觉得似乎有理。
要说她们家中上学堂的男子们,彼此之间相称都是直呼名字,只有极不相熟的,或是小厮称主子,才会叫“某公子”、“某少爷”。
座中将门一位出身的夫人率先抚掌道:“有理!”
于是众人也便渐渐都点头,抬笔书起自己的名字来。
片刻之后,仍是那位将门出身的夫人,再度开口道:“有理是有理,可咱们若有不识字的怎么办?”
座中众人都不由朝她看去,看见说此话的是谁,便都了然了。
许明月愣了愣,认了一会儿,想起那位夫人的名字,走近前去:“姐姐的名字,可是游宛如?”
游宛如沉默了片刻,忽的抱起手臂搓了搓:“太久没同女孩子说话了,真有些不习惯……罢了,是,你教我怎么写?”
许明月便在纸上先写了一遍,又将笔递给游宛如。
而后她便听游宛如一面抬笔照着她的字学,一面道:“起先我是被我娘逼着来的,没想着真来你们这个什么女学堂念书。但你人不错,刚才的话说得也中听,这字我学得甘愿。”
许明月被她说得一愣,继而便笑起来。
一旁有听见她说的话的,也都交头接耳笑了起来。
众人都认过了彼此的名姓之后,有些生疏地聊了一阵,很快便都熟练起来。
一时间别院里尽是喊“某某”、“某某姐姐”、“某某妹妹”的声音。
到最后散场的时候,众人还有几分不舍。
“哎呀,出了这处别院,我又该成徐小姐了。”
“谁又不是呢……你别说,咱们以名字相称,好像是不一样。”
“是了,好像真进了国子监读书一样!”
“过些日子花神节,咱们出郊外踏青,也以名字相称吧?”
“这么着,会叫同游的夫人小姐摸不着头脑吧?”
“让她们猜去——怕是猜破脑袋也想不着,是因为咱们成了同窗。”
笑着携手走出别院,外头已有许多男子伫立着。
许明月将人送出别院时,还听见有对兄妹如是道——
“小妹,今日玩得可开心?”
“叫什么小妹,我没有名字?”
“……云霓?你怎么了?”
“对了,以后不许叫我小妹。我有自己的名字……”
她不由莞尔。
笑看了一会儿,身侧忽然站过来一个身影。
许明月看过去,是游宛如。
她想了想,笑道:“宛如姐姐,明日书肆开课,我还能见着你吗?”
游宛如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
许明月不解地看着她,直到脸颊忽的被轻掐了一下。
许明月愣了愣,眼睛睁得有些大。
游宛如神情倒很自如,还笑了笑:“吓着你了?我也觉得奇怪,看着你就觉着很想亲近。”
许明月还没回神,游宛如便又道:“我家夫君来了,我该回去了。放心,明日我定会来的。”
她很自然地同许明月摆摆手,便朝不远处的马车行去。
她走后,许明月才堪堪回神,感叹不愧是将门出身的女儿家,同人交游也很是洒脱豪爽。
正想着,视线扫过游宛如的背影,瞧见什么,骤然一凝。
只见游宛如的马车旁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车前坐着的人,许明月瞧着也眼熟的很。
那人见许明月看见了自己,笑开一口大白牙,便跳下了车,跑过来。
许明月抿了抿唇,终于笑着同他打招呼:“敬一。”
敬一手上提着个食盒,行了个礼,便递过来:“许娘子,这是主子备的礼,贺您办的女学堂顺利开课。”
许明月笑了笑,接过来:“多谢。要不要进来吃杯茶,前些天清漪还提起你。”
敬一愣了愣,迟疑片刻,挠挠头,又朝马车看一眼,最后道:“还是算了,我还得赶紧赶车回府,多谢许娘子啊。”
他想了想,又道:“托我给清漪带声好,告诉她习武的事,就是不跟着我学,也别断了。”
许明月点头,余光瞧见马车的帘子似乎掀开了些,便道:“回去吧,你家主子似乎等急了。”
敬一也回首瞧了眼,又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跑回车上去了。
许明月也回身去送其余的人出别院。
待到将人都送走了,她才抬眼又朝那辆马车停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马车不知为何,还没有走。敬一见她看过去,高高地招了招手,才调转车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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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书肆二楼的女学堂次日便开张了。
春分日,天未明,穿着粉的、青的、紫的衣衫的女孩子们便陆续乘着马车到了许氏书肆。
学生先齐了,老先生才到。瞧见整整齐齐满座的人时,还愣了愣,很快欣慰笑赞,说在此处学堂的女学生,比对面的男学生要更好学。
对面那可是国子监。
在座的众人昨日都听许明月介绍过了,这老先生是特从国子监请来的,教的都是来日的肱股之臣。
这下又听得老先生夸赞,一时间好学的心思真达到了顶峰。
不多时,吟诵的书声便从二楼传了出来。
早先几日,过路的人还会被这书声惊着,驻足探听。
几日之后,人人便都习惯了。最多也只有书客进书肆买书,会问一嘴:“许娘子,今日学堂还开课呢。”
许明月便笑答:“开,往后一直都开。若有合适的学生,还请多多介绍。”
午间学堂休息,学生可自行回府用饭,也可在书肆中用餐,许明月按着人数备好了食盒。
学得快的几个女学生,往往是回府用饭。学得慢的,如游宛如几个,便总留在书肆中,指着同许明月一同用膳时再多请教几分。
因着老先生教的东西,经与许明月一同商讨,选的都是史书中极有意思的篇章,同众人往日读的规训都大相径庭,众人学得都很有劲头。
又过了几日,书肆二楼又添了几张桌凳,新来了几个女学生。
这样好的日子一直过了十来日,直到临近清明的时候,书肆被迫关了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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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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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处处是生机,许氏书肆同女学堂也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京中相识的夫人小姐们,彼此通气,往许氏书肆女学堂引来了许多人。
老先生不愧是曾任教国子监的先生,纵使前后来的许多批学生放在一堂课上,他也能因材施教,叫每个学生都学着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堂中的人数渐渐稳定在三十个左右。
许明月估量着二楼的大小,还能再放下十来张桌椅,又问过老先生,确定了同时教授四十个学生也不算难事。
这日晌午,她便在书肆柜台上拟起新的招生布告来。
晌午留在书肆中吃食盒的几个女学生凑过来,见那布告上写道:“……招收女学生十名,学资书费全免……”
不由小性起来:“呀,许娘子,这是人不如新么?怎么新招的学生就学资书费全免了,咱们可都是正儿八经交了钱的。”
许明月这些日子已同她们混熟了,便笑道:“几两碎银子,你们这些大户人家,才不放在眼里呢。”
她点了点布告:“可我这回要招的,可不是什么尚书夫人、将军府小姐的。我这回招的,是寻常采桑务农人家的女儿。”
几个女学生都愣了愣,有个年纪长些的皱眉道:“难不成要让她们同我们一同上课?”
许明月便同她对视,平静道:“不错,这样不好么?”
那年长的女子思索片刻,认真道:“却也不是不好。我只是担心,她们不懂书,也不会好好上课,来了学堂,说不准还会扰了我们。”
许明月笑了笑,道:“她们不懂书,那不是因为从来没有机会到学堂来念书么?先生教了,她们便懂了。若是还不懂,彼此都是同窗,劳烦姐姐再教一教她们便是。”
那女子本是学堂中资质稍显愚钝的,听罢,眉目舒展开来:“说的也是。”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道:“许娘子这样做是好的。要我说,就该叫天下女子都读些书。”
“念了书方知世上的事有多少,咱们平日被拘在院子里,哪有机会遇见。”
说着说着,便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一时说要替那些新找来的学生给学资,一时说要资助许娘子再多开几个女学堂的。
正聊得火热,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
众人的话闸子一时都关上了,好奇地朝门外瞧,想看是哪儿闹出的大动静。
才有人走到门边,便见一堆官兵鱼贯而入,将许氏书肆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好在这会儿是晌午,店中书客寥寥,见此情状,都很快逃出了书肆去。
许明月见此情景,黛眉微蹙,走上前将那门边被官兵吓着的女学生护着带到了柜台边。
这时门口的官兵让出一条道,一个身着宫服的老太监自外头走了进来。
那老太监扫视了柜台边的众人一眼,声音尖利道:“哪个是这书肆的掌柜,许明月?”
许明月心中微沉,就要上前。
一旁的几个女子却将她按住了,有人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继而扬声回那太监道:“公公是宫中的人?这许氏书肆的掌柜只是民间一个小女子,怎么劳得公公亲自来请?”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开口的女子一眼,忽而缓缓道:“这位小娘子是陈尚书府家的小姐吧?今日之事,乃是宫中主子亲下的懿旨,陈小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陈小姐见他并不正面答话,仍想继续探问。
许明月心中微暖,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
老太监见此动作,了然:“你便是许明月?”
许明月微颔首,平静道:“正是,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老太监哼笑一声,道:“你随洒家进了宫便知道了。”
他语气神情都算不得温和,然而周遭官兵诸多,且都披坚执锐,颇有先礼后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