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官兵已然走上前来,似有要缚住许明月之意。
许明月身旁的几个女子,都很快反应过来,想挡在她身前。
有人又道:“今日若不说清楚是什么事,便不许将许娘子带走!”
“我们几个可不是你们动得起的人,有胆就来试试!”
两个官兵见了几人身上的衣裳料子,一时倒真不敢动粗。
那老太监此时却冷笑道:“笑话,这天下还有太后娘娘的懿旨动不得的人?敢违抗懿旨,那便都给我拿下!如有损伤了各位小姐的,自有太后娘娘替你们担着。”
一旁便走出来更多官兵,将许明月众人围住。
许明月几人退到柜台边。几个女子还想护着许明月,许明月却怕她们真的受了损伤。
她安抚地同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对视一眼,笑道:“无碍,我便随他入宫一趟。倘若真的出了事,再劳诸位姐姐、妹妹来救我。”
于是拨开人群,走出柜台,冷静道:“这位公公,太后娘娘虽有懿旨,也只说要带我入宫吧。既是如此,便不要波及旁人了。也免得为太后娘娘添麻烦。”
那老太监闻言,面色阴沉地又看了她几眼,方一挥手,示意官兵将许明月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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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的一路单为许明月备了一辆马车,她索性便借此时间,思索起书肆近日的事务来。
想遍桩桩件件,也没有想到究竟哪一件会与太后牵扯上关系。
到这时,她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这件事,大抵是与沈潜有关。
被带入御书房时,在门外听见沈潜的声音,这猜测便笃定了。
沈潜约莫是在与太后争执,面对万人之上的太后,他倒仍是气定神闲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后纵是想扣帽子,也该给我个证据不是?”
他是背对着房门,太后却是面对着,因而一眼便看见了被带来的许明月。
太后提起嘴角,笑道:“你要证据?这便来了。”
她目光看向门外,朝许明月身后的两个侍卫点了点头。
那两人得了授意,便上前将许明月两手扣住,拽着她入了殿中。
沈潜本仍优哉游哉地,顺着太后的视线往外瞧。
但视线触及许明月时,便忽的顿了顿。
看见侍卫拽着她的手时,那眼神便又骤然一缩。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作拳紧了紧,面上似乎仍想维持住笑意,但终于化作了一片冷肃。
他快步上前,一把抽出其中一个侍卫的剑,冷声道:“松手,或者这双手便不要了?”
那两个侍卫见他一身杀意地逼近,本已有想退的念头。又见他胆敢当着太后之面拔剑,不由连退两步,也便放开了拽着许明月的手。
许明月骤然被松开,不及松口气,便又被沈潜抓住了手腕,护在身后。
疼。
这还是第一次,沈潜握她的手腕时将她弄疼。
她愣了愣,通过那握住自己腕子的手,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有些几不可见的颤抖。
他在害怕?
太后居于上座,看了沈潜一番反应,似乎很是愉悦。
她笑道:“沈潜啊沈潜,你倒果然是个情种。不过,哀家很是好奇,你这样有野心的情种,是将野心看得更重,还是心爱之人看得更重?”
她拍了拍手,便有人将一个书箱抬了上来。
许明月看见那书箱上印有的“许”字,愣了愣。
她下意识朝殿中看过去,像在寻找些什么——最后她在太后身侧,找到了一袭绯红色官服的,傅凭临的身影。
他垂着眼,并不看她。
太后这时道:“将这书箱打开吧。”
那领许明月来殿中的老太监便上前,亲自将书箱开了开来。
下一秒,他口中便发出尖锐的叫声。
不止是他,殿内众人一时都不由倒吸一口气。
书箱之中,装着的不是什么书本,却是一套叠得齐整的明黄色龙纹衣衫。
是龙袍。
许明月只觉通身骤然袭来一股凉气。
她想起自己与沈潜和离的前一夜,傅凭临潜入沈府,求她相助。
他说,那只是傅登迎遗留下的一套衣衫,只要将它混入许氏书肆的书箱之中,便能逃过沈潜耳目,带回京来为傅登迎立衣冠冢。
她定定地看向傅凭临,他终于抬眼同她对视了一眼,但那眼眸颤了颤,很快又垂下去。
她觉得可笑,这时正听太后问道:“许氏,这书箱,你可认得?”
许明月沉默片刻,答道:“这是许氏书肆的书箱。”
太后便冷笑一声,又道:“好,既然如此,这衣衫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了?”
许明月心中思索。
今日这桩事,显然是以她为饵,诱沈潜上钩之局。
傅凭临既然参与其中,定然无意伤她,而只是想借她对沈潜下手。
她眸色复杂。
虽然她此前也思索过太后所问的那个问题,而且并不觉得自己在沈潜心中,真有那般重要。然而今日……
她看向沈潜紧握住自己的手。
然而今日沈潜的行止,却叫她有些害怕。
她紧紧回握住沈潜的手,下一秒便觉对方身形一僵。
她舒了口气,对太后道:“此事,太后娘娘若能询问您身旁的傅尚书大人,或许能知道得更清楚些。”
傅凭临身形一僵,有些苦涩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收回视线。
太后淡淡看向他,是警告的一眼:“傅大人?此事同你还有关系?”
傅凭临沉默片刻,拱手,干涩道:“此事……与下官并无关联。”
他这样回答,许明月其实已有预料。
她顿了顿,不待在场任何人开口,便先道:“既如此,那么民女认罪,此事皆是民女一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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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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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话方出口,殿中众人神色都是巨变。
太后是不曾想到,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许明月还敢为了维护沈潜认下诛九族的罪名。
傅凭临则是不敢相信,沈潜在许明月心中有这样重的分量。
连沈潜也不由怔愣,只回首看着许明月。
虽然是危及性命的时候,他却觉得通身轻飘飘的,好像周遭一切都不重要了似的。
许明月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是上前一步,再度道:“民女认罪,还请太后娘娘依律责罚。”
她面色平淡,只是说罢了,并不看太后,倒是定定地看着傅凭临。
傅凭临面色恍惚,看着她的眼睛,脑中一团乱麻。
他不敢信,不想信许明月为了维护沈潜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不,他们都已经和离了。
明月一定只是看不过沈潜受她牵连,才会出言回护……
对,就是这样。
他定了定心神,只胡乱思索着,该如何帮许明月脱身。
太后则面色铁青,好半晌未能开口说话。看着许明月洒落落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儿,便觉好似脸上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她气得两颊发麻,脑中嗡嗡作响,许久,方才咬牙道:“好……好……”
然而不待她继续说下去,沈潜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此事与此女无关,是沈某一人设计,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许明月本意,是知道傅凭临不可能任由自己出事,想借他之手,解了此局。
太后要给她定罪时,她瞧着傅凭临已经将将开口了。
——哪知沈潜此时却先认了罪。
她不可置信地回首,却见沈潜无辜地看着自己,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却止不住地扬着,好像还很开心似的。
这人是傻的么?
她脑中一阵慌乱,还想再度开口替沈潜辩解。
沈潜却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眼神平静地看着她,好似在说,无需担心,此局他解得。
许明月不知为何,这时竟不是很敢信他。
然而不待她再开口,沈潜已然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娘子不要冒险。许家的马车已经快到顺天府了,这时候闹出诛九族的事情,可不是好化解的。”
许明月被他说得一怔,紧要关头,她关心则乱,确实没有考虑到许家许明星等人。
她心中乱得很,这时候竟也没有怀疑,沈潜为何会知道许家的马车将到顺天府一事。
太后下令将沈潜压往牢房。
许明月便只能瞧着沈潜松开了自己的手,被一众侍卫带下了御书房。
她觉得有些站不住,垂眸稳了稳呼吸。
也因而,便没有看见沈潜回首,朝傅凭临投去冷淡的一眼。
像在说,小人,或是,懦夫。
总之令傅凭临紧紧攥住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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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御书房,许明月在宫道上驻足许久,是为了缓一缓心神,也是为了等傅凭临。
待到傅凭临出御书房时,她心中只还有些微的发闷,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傅凭临见她站在宫道上,面色冷漠地看着自己,又想起方才殿中她回护沈潜的场景,只觉心中一阵钝痛。
他强逼着自己缓步上前,和声道:“明月,你等我?”
许明月开门见山:“傅登迎的衣冠冢只是借口。你骗我,是想利用我陷害沈潜。傅凭临,你何时成了这样的人?”
她这一番话,一句比一句伤人。傅凭临听罢,只觉呼吸间都填满酸涩。
他干涩道:“明月,沈潜,他不是什么好人。他虽然待你好,但于国于民,只是祸害。”
“施粥一事,赈灾一事,他只是因为对你有意,才会下心思去做。那只是在做戏给你看。从前,他一切只考量利益,绝不做肯做这样的善事,更为了专断独行,在朝中布满爪牙……”
“我承认,我……陷害他,是有私心。可我发誓,私心只不过十之一二,剩余十之八九,我是为这天下百姓考量。”
他说到此处,终于觉得呼吸顺畅起来:“明月,你也是有顾及天下的胸怀之人。沈潜这样的人,一日不除,于国于民,便一日有大害。你能原谅我,对么?”
许明月听他说罢,沉默许久。
她静静思索着傅凭临的话。其中勾勒出一个,她所不了解的,朝堂之上的沈潜。
她自然知道沈潜年纪轻轻能踏上首辅之位,自然不可能是全然清白、不受官场污浊浸染的。但她也没有想过,沈潜就真的是民间茶馆中惯传的那个沈潜。
那个一心玩弄权术、不顾天下苍生的权臣。
许久,她低声道:“我不能信你。”
傅凭临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
许明月抬眼,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敢信你。无论如何,我要入狱见沈潜一面。他清白与否,我要听他自己说。”
傅凭临气闷道:“可他若不清白,难道还会真说与你听吗?”
“会。”许明月垂了垂眸,道:“他清白与否,我如今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我问,他会与我说真话。”
她顿了顿,再度道:“让我见他一面,便算是抵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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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牢房,阴冷的湿气直直侵入骨子里头。
许明月不由抱住了手臂。
傅凭临见状,回首差人去取披风。
话说到半道,便听许明月淡淡道:“不必,尽快带我去见他便是。”
傅凭临苦涩看她一眼,依言照办了。
行至最深处,方见一处颇为宽敞的牢房。
仍旧没有窗子,因而也便没有光亮。
只有墙壁上微弱的灯火,照出其中人影。
那人影曲腿斜倚在床沿,似乎静静望着牢房外头,手上缓缓地把玩着件什么物什。
他好像瞧见了牢房外走来的人,身形顿了顿,站起身几步走到了边缘。
许明月看见了他,面上平静得很,只微勾着嘴角,还是那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此时心中倒生出些火气来。只回首淡淡同傅凭临道:“我同他说一会儿话。”
傅凭临只能点头,涩声道:“尽快。”
待傅凭临与狱卒离开,许明月行至牢门几步开外,便听见沈潜带着笑意的声音:“娘子来得好快,我以为还得在这等上几日。”
许明月冷声道:“私藏龙袍的罪名,等上几日,我便该来给你收尸了。”
沈潜倒笑意更深:“我还没有活够,不舍得这样早死。”
许明月闻言,沉默片刻,道:“你有应对的法子?”
沈潜却沉吟片刻,轻描淡写道:“此刻尚无。”
许明月压着怒气:“此刻尚无。你人在牢中,任人鱼肉,难道还要现想法子脱险么?”
她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道:“方才若你不开口,我分明有办法破局……”
她说到此,忽听沈潜平静道:“是,便是叫傅凭临出言相助。”
他定定地看着许明月,道:“但我不愿。一则,我不信他能为娘子趟这一趟浑水。二则,我不愿娘子为了救我,找他来帮忙。”
许明月耐着性子道:“此事本就是因他而起,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找他帮忙,只是他利用了我,我反过来再利用他罢了。”
沈潜笑了笑,却道:“这样我也不愿。我不想让娘子与他有任何牵扯。”
许明月胸口起伏片刻,终于冷声道:“沈潜,你我已经和离,你这样算什么?”
沈潜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和离是娘子提的,我只是不想纠缠,惹娘子不快。”
许明月气闷:“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自寻死路么?”
沈潜道:“我不会死,娘子放心,总有法子。”
许明月听他这样,只觉气笑,平息片刻,终于道:“好,那我便放心,我便不管了。你最好平安无事,若是有事,我只替你收尸,不会记你太久。”
沈潜听罢,却笑道:“这却不行。我若出事,还请娘子记我一辈子。毕竟我这一辈子,尽惦念娘子了。”
许明月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她不想再说什么,只想等着傅凭临来催自己离开。
沉默了一会儿,沈潜却又开口:“娘子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说惦念了娘子一辈子?”
许明月气笑:“我不想知道。这话连最俗气的话本子也嫌说烂了,一听只是哄骗小姑娘的把戏。”
沈潜无奈:“那便当是我在哄骗娘子吧。虽然娘子可能永远也记不起来——我想给娘子讲一讲咱们是怎么遇见的,娘子就当听我说个故事……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把握能平安无事。”
许明月心中暗道,我倒以为你有十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