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眼眶微有些泛酸,便没有说出口。
沈潜见她沉默,便当是默许,缓缓说起来。
“约莫是我才记事的时候,我便被人牙子卖给了养父。他不是什么人物,一个宦官,有几分脾气。虽将我当作亲生儿子,但在贵人跟前受了气,便总爱往我身上撒气。”
“我年幼时每日总会受罚,三日该挨一顿鞭子。通身伤痕,便不敢近人,也不爱说话,养成了极沉默的性子,没有什么友人,最少的时候,每日不说一句话……”
“直到十来岁的年纪,我随养父下了趟江南。”
说到此处,他笑了笑,不似往常的一勾唇,是孩童一样弯着眼的笑。
“住处恰在三山街,我又不识字,就叫养父送到了许氏书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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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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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是处繁华的地方。
但金陵的繁华与沈潜无关。
养父身为不甚得势的宦官,身上金银不多,偏又觉得到了金陵一趟,说什么也要见一见秦淮河畔的风光。
于是成天见不着人。出门正事办完了,就宿在秦淮河的花粉堆里。次日醒来,洗去一身脂粉气,又去办正事。
沈潜身上没有银钱,只能在家中吃他从秦淮河带回来的剩菜,饿得面黄肌瘦。
因而从来也不敢上街去逛——没钱,又瘦弱——怕叫人当作小乞丐。
日子渐渐过去,养父办的事情没有着落,他脾气大起来,又将沈潜打了一顿。
打完这一顿,他好像终于想起来,沈潜到底是他花了钱买来的儿子。
于是又一次往秦淮河去之前,他把沈潜丢给了街上一户开书肆的人家。
这家人姓许,家底不浅,平日又好做善事。在三山街连着两处房产都是他们家的,一处是书肆,一处做了学堂。
沈潜穿着一套顺天府带来的冬季衣裳,孤零零地便进了许氏学堂。
学堂中的学生们天然分了两派。
一派是公子哥,家里给学堂交了许多钱,平日只来念书,有时候犯懒,书也不来念。
另一派则是许氏学堂发善心收留的,家里本没有银钱送去念书的。这一派平日就宿在学堂,好学倒是好学,但总把自己放得很低,任公子哥们驱使。
沈潜甫一入学堂,便知道自己融不进这个地方。
他不是公子哥,养父不会给他足够的金银同那些人一道吃喝玩乐。
可他也算不得是被收留的。养父给了许先生应付的银钱。且他也只想专心念书,在学堂还要给人家做奴才,他觉得不该。
于是他便总是孑然一身。
冬天的日子还好,人人只当他孤僻。看他身上衣裳的料子,却都以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虽然那套衣裳从来也不换,但至少干净齐整。
但到了春天,学堂里的人便看出来他的底细了。
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学生们都换上了春装。即使家境贫寒的,也有能换的薄麻布衣衫。
只有沈潜,养父将他寄养在许氏学堂后,似乎觉得这就是仁至义尽了。没再来看过他,也没再给过他银钱。
他仍旧穿着冬装。
每日上课时,总闷出一身汗来。于是下了课,便要急匆匆跑回住处去洗衣裳,否则第二天那衣裳便会生出馊味。
尽管他每日都洗衣裳,学堂中的同窗之间仍旧传起了他的小话。不止是公子哥们,更多的是与他住在一起的那些贫寒人家的子弟。
他们说他的冬装是偷了人家的,再过些时日天气更热些,便又会去偷人家的春装。
他们对着公子哥们讨好地笑:“我们的衣裳便宜,你们却要将衣裳收好,千万小心别被他偷走了。”
那时候沈潜已经学了不少文章,他起先很喜欢一篇立志救助天下贫寒子弟的文章——虽然只是因为文章的韵律朗朗上口——但总之从听到这些小话起,他便不再喜欢了。
他不无嘲讽地想,即使是天下贫寒子弟,也不会想要他这样同样贫寒的人来救助,他们只会将那些贵人当作救世主。
于是他更加孤僻。
许先生授课,他先前会提前去抢前排的座位,更经常答先生的问。
但到了暮春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坐在最后一排。纵使先生点他起来答话,他也只是寥寥几字,答完作罢。
他不止一次听见先生叹气自语,大抵是说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苗子怎么就折了。
最先听到的时候他还很高兴,为自己被认可是好苗子。可后来又听到几次,便生出怨恨。
他怨自己的身世,怨养父,怨春天的暖和。
他甚至怨先生——为什么觉得他是好苗子,却不肯再多栽培栽培他,探寻探寻这棵好苗子“折了”背后的缘由?
他没有再好好念书,只盼着养父早些将事情办完,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学堂。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春夏之交。
那段时间雨水很多。沈潜没有伞,下起雨来,他便等到同窗们都走了,靠在廊上等雨停。
有一日雨水奇大无比,人在长廊这头,甚至瞧不见长廊对面有没有人。
那日沈潜靠在廊上,阖着眼感受雨水携来的凉意——太热了,他仍旧只有冬装。
身上许多地方都隐隐地发痒,他知道那是闷出的痱子,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止痒。
其实也没有用,今日止住了,明日穿着冬装上一日的课,照样挠心的痒。
他脑子里思绪很乱,但乱得和以往每一日一样。他不会烦忧先生在课堂上讲授的家国大事,离得太远了,他只烦忧自己的吃穿用度,而且连这些也管不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见长廊对面传来一阵对话声。
雨声很大,他听不分明,但那对话的人渐渐朝这头走过来。
他迷蒙间看见烟青色的裙摆,看见绣有菡萏的绣花鞋。
女子?
他躲进了学堂。
然后他听见两个女声在说话。
一个声音沉些,听着年纪约莫是妇人。另一个声音轻而脆生生的,听起来倒是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小女孩。
那妇人道:“你父亲总丢三落四,真是不想管他了。”
女孩笑:“娘亲嘴硬吧,不还是来给父亲送伞了。”
“哼,我这不是看他成天为了学堂的孩子们烦心——我是心疼孩子。”
“是,是。”
两人走远了。
沈潜靠着学堂的门又坐了一会儿,不久又有脚步声传来。
这回是三个人在说话,其中多了一个许先生。
许先生走到学堂门前,顿了顿,疑道:“往常有个孩子,下雨天总靠在这儿等雨停的,不知怎么不见了。”
妇人好奇道:“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许先生叹道:“是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不知怎么便不向学了。成日穿着厚厚的衣裳,埋在最后一排,喊他作答也是爱答不理。”
妇人也跟着叹了声气。
沈潜垂着眼睛,心头正发闷。
忽然听得女孩的声音道:“厚厚的衣裳?这都是夏日了,他家中人不给他添些夏装么?”
许先生过了一会儿,方迟疑答道:“他家中人,似乎只缴满了一年的费用,便再没有来过。”
女孩闻言,似是很无奈道:“父亲,你最好是快快给人家添件夏季的衣裳。”
他们的声音在雨幕中渐远了。
沈潜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探出头去。但他只瞧见了一个瘦削的,穿着烟青色衣裳的背影。
那日之后不久,许先生将他叫到跟前,告诉他,他家里人给他送了一套夏装来。
他知道那是许先生自己出钱买的,但大抵是这份好意来得太迟,他并没觉得感激涕零。
他重新开始好好念书,同时也开始打探许先生家中的消息。即使没有下雨,也在许氏学堂待得很晚。
他后来知道了,许先生有个女儿,叫许明月。
明月,明月。他躺在床上,望着窗边高悬的月亮,将这个名字念过许多遍。
他知道那是爬得再高也难够到的。
果然直到仲夏,他也没有再见到许明月。
一季过去。暮秋,雨又开始下。
他在学堂念书出色,许先生渐渐又开始赏识他,给了他些抄书的活计,让他能够挣些零用。
也是因此,他渐渐成了学堂中同窗的眼中钉。
不过他有了零用,攒一攒手头还算宽裕,他们不好再造他偷东西的谣了。
只是消停了一些时日,养父忽然来寻他。
他在酒色里变得瘦弱苍白,行为举止叫人一眼能看出这是个阉人。
他还在学堂前抱着沈潜哭,是喜极而泣,因为事情办成,他快要升官,快要回京城了。
沈潜终于能够离开——但还要再等些时日。
偏偏就是这些时日里,学堂中的公子哥也好,贫寒子弟也好,自以为抓住了他最要命的把柄——阉人的儿子。
他们难得地站在了一块儿,比血肉粘连的骨头更紧密,更默契。
“阉人的儿子怎么跑到咱们三山街来念书?是京城不许阉人上学吗?”
“阉人的儿子念书有什么用?以后不还是得进宫当奴才吗?”
“欸,你父亲是阉人,你也是。这我没说错吧?”
沈潜总是只漠然地看着他们。
说不在意是假的,但说将那些话多放在心上,也是假的。
他只是有时会想,多可笑,这些人。自以为言语上的刀能够使他们高人一等,殊不知他们伤人时,自己的面目有多丑陋。
但刀到底是刀,戳在人身上还是痛的。
他后来索性不常在学堂待着。上午的课结束了,他便躲到夫子庙里头去,那里人少,里头有座亭子,更是人迹罕至。
他在那儿也有过一段安生日子。
是后来有个同窗,在他往夫子庙去的时候跟在他身后,跟到了敬一亭,那段安生日子才被打碎了。
于是他坐在敬一亭中发怔或是念书时,隔三差五便能听见亭外同窗说些“阉人”、“奴才”之类的腌臜话。
是直到了他快要厌烦,想换个地方去躲时,事情的转机才又出现了。
那日细雨绵绵,他走到亭外,便见一众同窗等在那儿,叉腰的环胸的,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转身就要走,身后的人却已经笑着大声揶揄起来。
还是那些没新意的话。
他厌烦地快步离开,几步之后,撞上了一把油纸伞。
撑伞的人一身男儿衣衫,嘴角还粘着两撇八字胡。
有些可笑。但她一开口,道:“兄台,你不要怕,随我过去。”
沈潜便认出了她来——明月,这个名字,他念过不知多少遍。
她气势好足,那些同窗似乎都认出她来,却也不敢戳穿她,很快灰溜溜地逃走了,承诺再也不敢对沈潜说那样过分的话。
许明月转过身来。
她那时候身上傲气很重,不忿地拍拍他的肩膀,道:“阉人的儿子怎么了,你若考上状元,看他们还敢不敢欺你!”
那时候沈潜就想,月亮挂得再高,他也要摘上一摘。
粉身碎骨也好,他要摘上一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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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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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说完了。
沈潜无奈地揉了揉眉角:“比我想得要难说出口些。过去多长时间了?娘子还能待多久?”
许明月沉默许久,长长地舒了口气,没有答话,问道:“后来呢?后来你在顺天府找到了我,便设计让我与傅凭临和离了,是么?”
沈潜看她一会儿,摇头,道:“后来我还回过一趟金陵。”
他垂眸笑了笑:“那年我考中了状元,恰逢应天府官职有阙,我便请命补缺。”
“我到了三山街,向许先生提亲。但许先生似乎已经不记得我,听我报出你的名字,更是忽然露出怒色,将我赶出了许家。”
“我后来才知道,金陵风传你不顾家中阻碍,与傅凭临几度私会,终于成了眷属。”
许明月听罢,想了想,道:“是传过这样的事……但只是传言。”
“我知道。”沈潜重复道,“我知道。”
“后来在宫宴上再见到娘子,我只看一眼便知道,娘子绝不是自愿嫁给傅凭临的。”
分明此时关在牢中的人是他自己,他看许明月的眼神,却好像是许明月被关押了起来一样。
他道:“傅凭临根本不是真心待娘子,娘子同他在一起时,一点儿也不是真的高兴。”
“我只怪我自己,应考得晚,没能赶在傅凭临之前带走娘子。”
许明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许久,她才再度开口:“时间不多,这些事可以往后再说,你说会想法子,是从何开始想起,现在可有头绪?”
沈潜笑了笑,却道:“娘子说‘往后再说’,是说我与娘子还有往后么?”
许明月不由蹙眉:“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候。”
沈潜好脾气道:“我知道。可我方才说那一大通话,其实就是想告诉娘子,我活这一生,其实没有什么大的盼头。”
“我没有亲生的父母,也没有找他们的念头,养父是阉人,我也不必光宗耀祖。”
“我恨的那些人、那些事,走到今日的位置,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他微微阖上眼睛,似乎在构想另一个世界的模样:“世间百态,我都看过。金银权势,我也有过。苦尝得不少,乐却不甚多。今生要说活够了,也不算夸口。”
说罢,才缓缓睁眼,又看向许明月:“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我还放不下。”
他有些苦涩地笑道:“我还放不下娘子。就算是我贪心罢,同娘子在一块的日子,是我最高兴的时候。若说要我拿命去换那段日子,我也愿意……”
许明月听至此处,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沈潜,你清醒些。若按你说,你如今所做的事,不过只因为两面之缘,你不觉得这样的事荒谬……”
她顿了顿,改了口:“不值得么?”
沈潜似乎想也没想,当即便偏着头笑道:“那什么事算值得呢?照我来说,活着的每一日我都不知有什么意思,只有同娘子在一起,让我觉着此生从未有过的快乐。那为娘子赴死,就是值得。”
许明月只觉牢中寒凉,周身有些发冷,她声音也有些颤:“所以你其实打算好了,就想着在这一回为我赴死了?”
沈潜沉默片刻,答道:“是,也不是。若我与娘子没有往后,那我便不想要什么往后。”
许明月真是难得感受到生气的滋味,沈潜的话叫她胸口直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