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无意中瞥见长几上搁着一杯放温的茶,不知何人怜惜她嗓子喊哑了,体贴地提前倒好茶冷着,总不能是谢钦吧,定是可亲可敬的黎嬷嬷。沈瑶渴极了,连忙走过去擒起茶杯一饮而尽,喝完了,便回到拔步床上坐着。
隔着珠帘望向室外,谢钦清隽的身影随着珠帘在晃,沈瑶启唇道,“谢大人,时辰不早,咱们...”原要说接下来怎么睡。
谢钦已提前截住她的话,“你先睡。”
言下之意别管他。
沈瑶没做声。
谢钦今夜绝对不会离开洞房,如果她睡床,他大约只能睡炕床或罗汉床,这里是他的屋子,她也算鸠占鹊巢,沈瑶不大好意思。
“我个子小,这几日便睡碧纱橱里的小塌,您看如何?”
谢钦目光从书卷上挪到她的方向,哪怕隔得远,看得清那双眸子跟琥珀般晶莹又明亮。
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姑娘家受这等委屈。
“往后两年,这里便是你的家,你无需拘束,不过是几个晚上而已,我还承受得来。”
“家”这个字眼,何其沉重,沈瑶心神晃了晃,听出谢钦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她不再多言,转身放下帘帐上了塌。
她侧躺在谢钦方才睡过的位置,睁着眼望着那对红烛,接下来两年她暂且要安顿在这里,往后呢,她又能去哪里....烛火越来越晃,渐渐连视线也晃模糊了。
沈瑶睡了过去。
谢钦辨得拔步床内的呼吸渐渐均匀,吹了灯,独自在昏暗中坐了片刻,起身去了碧纱橱。
翌日天还没亮,谢钦便醒了,他晨起有习武的习惯,便回了书房。
等到他晨练结束回到故吟堂换好敬茶的衣裳,沈瑶已穿戴妥帖,站在明间内等着他用早膳。
她穿着银红绣鸳鸯的折枝褙子,百合髻上嵌着金镶玉坠宝石的头面,左手带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右手腕套了个龙凤呈祥的金镯子,耳垂缀着一对金色南珠耳环,这些都是谢钦给备好的新娘妆扮,她的个子在女孩子当中算高挑的,穿起来落落大方。
她穿素净的衣裳是出水芙蓉,这样明艳的装扮则有端庄清媚的气质。
沈瑶朝谢钦施礼,“谢...”瞥了一眼身侧的黎嬷嬷,忙改口道,“夫君,我们用早膳吧。”
谢钦听到这声夫君微微愣了下,旋即颔首率先坐下。
下人依次上前布膳,沈瑶内心深处压根没把谢钦当丈夫,也就没有伺候他用膳的自觉,谢钦亦是如此,沈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他便需守君子之约,绝不越雷池一步。
二人各吃各的,谁也不吭声。
黎嬷嬷瞧着这各顾各的模样,心里一阵纳闷,昨夜洞房那般火热,起了床便跟陌生人似的?论理该是妻子服侍丈夫用膳,沈瑶显然没这个意思,该不会是昨夜爷要狠了,得罪了夫人?
第10章
黎嬷嬷待二人喝完粥食,刻意先递了手帕给沈瑶,沈瑶下意识便要擦手,瞥见谢钦干坐着,而黎嬷嬷也没有动的意思,只得将湿巾递过去给谢钦,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顺带便问,
“敬茶需要备的见面礼,您可替我备着了?”
谢钦擦了擦掌心,淡声道,“你不必担心,一切有黎嬷嬷。”
黎嬷嬷暗自苦笑,原该女方准备的见面礼通通都交给了她,黎嬷嬷倒不是埋怨,只是感慨爷太宠夫人了些,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小夫妻两个没有生分。
好不容易看上的姑娘,估摸着床上没把握住分寸,床下倒还是体贴宠溺的。
黎嬷嬷露出笑意,努力替谢钦博得好感,屈膝道,“夫人放心,侯爷早早吩咐老奴备好了,夫人的事,侯爷一直放在心上呢。”
这话一出,便有些尴尬了。
谢钦喝着茶静默无言,沈瑶则干巴巴挤出一丝笑。
从聘礼嫁妆这桩便可看出,谢钦行事缜密周到,沈瑶得了他这话,索性丢开手。
谢钦带着她出了故吟堂,往老太太所在的延龄堂走。
谢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族,本宗有四房,嫡枝加上旁支共有十几房人,均住在大时雍坊西北角,堪堪占去坊间四分之一的地儿。
族群当中有一条直道,谢府嫡枝在直道之北,平日也称北府,其余旁支均住在南府,谢钦所住的故吟堂恰恰又在北府的西南面,从故吟堂往延龄堂去,要走足足半刻钟。
路上,谢钦大致与沈瑶介绍谢家情形。
谢老太爷原是皇帝拜把子的兄弟,十年前去世留下老太君主持家业,谢钦是老太君四十上下诞下的幺子,平日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老太君生谢钦时,孙儿都有了几个,这事在当时可是羞了好一阵。
除了出嫁的两位姑奶奶,谢钦上头有三位兄长,谢大老爷今年四十八,二老爷四十六,三老爷四十二,三位老爷底下儿孙成群,待会乌泱泱一屋子人,辈分可乱的很。
谢钦道,“内宅的事,你置身事外便可,遇着了事也不必怕,她们不敢得罪你。”
沈瑶无精打采跟在他身后,怔怔地不说话,
谢钦停下步子问,“怎么了?”
沈瑶神情低落,“谢大人,谢家根深叶茂,是当世高门,您娶我,委实冲动了些。”
听了谢钦的话,越发见识到了谢家根基之深厚,老太爷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大老爷继承了老太爷的国公爵位,谢钦自个儿身上还有个侯爵,一门两爵,朝中该找不出第二个。
他完全应该娶一个门当户对,替他操持家业延绵子嗣的高门贵女,压根不需要将婚姻耗在她身上。
谢钦见她有打退堂鼓的架势,负手道,“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娶你,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沈瑶微微错愕,“什么意思?”
谢钦道,“我母亲年迈,我的婚事是她的心头病,我心中并无心仪女子,故而也是想请你替我解围。”
沈瑶明白了,“您这么说我压力更大了。”
谢钦不解,“为何?”
“我这不是骗她老人家嘛?”沈瑶小脸发苦,水嫩嫩的面颊皱成了一团,模样出奇地可爱。
谢钦罕见地盯了她片刻,没接话,细辨眉梢间的寒冽已淡若不见,
花香鸟鸣从耳畔簇簇拥过,沈瑶心情复杂地跟在谢钦身后迈入延龄堂。
延龄堂坐落在整个谢府后院正中,院子有四进深,前堂后厦,树木葱郁,十分阔气,从穿堂迈进,首先看到一面高达一丈的翡翠云纹座屏,翡翠正中飘着一丝灵动鲜艳的绿,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则是一间横厅。
夏日里小姑娘小少爷均聚在此处玩耍,再往后则是五开间的正房,正房与故吟堂一般大,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后面两侧缀着几间耳房,雕栏画栋,错落有致。
院中四处可见盆栽绿植,雅石景致,整个正院舒展开阔,富丽堂皇。
正院后头还盖了几间抱厦,若是哪个姑娘得宠便安置在此处住着,以显得是老太太膝下养大的,传出去脸面也是独一份。
两侧的廊庑早侯满了婆子,却无一人敢随意打量,只规规矩矩磕头行礼。
想是听到动静,一人率先打帘迎了出来,她身量极高,眉眼细长,穿着件修身的湖绿色褙子,挽着干净利落的松花髻,通身气派不俗,笑吟吟朝二人屈膝行礼,
“六叔与六婶可来了,老祖宗心心念念惦记着,遣侄媳来迎。”
随后不着痕迹打量沈瑶一眼,传闻这位六婶生得倾国倾城,惹得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这一瞧果然名不虚传,她打量得不着痕迹,笑起来如沐春风,不会令人不适,又亲自撩起帘子候着二人进去。
谢钦只朝她淡淡颔首,越过她进了屋。
黎嬷嬷担心沈瑶认不出来,连忙屈膝行了一礼,“请二奶奶安。”
沈瑶便知面前这位是二爷的妻子周氏,含笑示意,随着谢钦跨过门槛。
越过前堂后面的雕花隔断,里面则是宽阔的明间。
果真是英红柳绿姹紫嫣红,满满一屋子人,如同五彩斑斓的画卷在她视线前方排开。
她知谢家人多,却也没料到这般多,如果一定要形容,便像是百花齐放的花园,男人们或似英挺的树木,有人庄严肃穆,有人英姿勃勃,偶有悄悄掩嘴笑嘻嘻的,点缀其中,女人们则是绚烂多姿,有如牡丹庄重,或海棠明艳,芍药娇媚,个个珠环绿绕,似花瓣重重,云蒸霞蔚。
要说最瞩目的当属坐在正中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果真是满脸笑容,盼得紧,穿着一件福禄双全的缂丝缎面褙子,十分有福气的模样,望之生喜。
沈瑶在张望众人时,众人何尝不在打量他们。
谢钦穿着一身绛红的喜服,高大颀长身影缓步踏来,他眉目清隽,兴许是面对老迈的慈母眸中的冷色淡了些,落在老太太眼里便是新婚的喜悦了,再看他身侧比他矮上一截的小娘子,晨阳被菱花格的窗割裂成一片片光映在她面庞,她面如暖玉生辉,冰肌明艳。
真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合不拢嘴。
求婚前谢钦便告诉过她,沈瑶曾救过他的命,这一句话足足抵去了沈瑶身份上所有的劣势。
老太太再没这般满意的。
众人见老太太如此,也挂上笑,不管真心假意,总归面上看着十分友善。
“钦儿,快些将你媳妇牵过来,让娘好好瞧瞧。”
老太太一开口,屋子里便热闹了,周氏率先夸了起来,其他人零零散散应和着。
二人给老太太磕头敬茶。
亲自奉茶的又是周氏,可见周氏在老太太面前颇有些分量。
谢钦先磕头,沈瑶接过周氏递来的茶,跟着谢钦唤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喊得沈瑶心里格外不自在,一来,老太太年纪比她祖母还要大,二来,这个称呼对于她来说终究过于陌生。
老太君毫不避讳,满脸慈爱地给了个厚实的紫檀盒,“好孩子,娘就盼着你和钦儿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这份期盼...怕是要落空了,沈瑶余光瞥了一眼谢钦,见他跪得笔直眉梢静如无闻,她索性大大方方道,“儿媳谨遵教诲。”
锦盒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沈瑶转递给黎嬷嬷,黎嬷嬷又交给身后的碧云。
沈瑶注意到,屋内不少人的视线落在那盒子上,莫非有什么蹊跷,沈瑶也不在意,无论老太太给了什么,回去封存便是。
随后给三位兄长嫂嫂敬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瑶的错觉,三位老爷在谢钦面前似乎有些拘束,甚至都不敢摆兄长架子,沈瑶心里想,谢钦这张脸画作门符,是不是能趋恶辟邪。至于三位嫂嫂,个个四平八稳,暂且看不出什么。
接下来便轻松了,二人坐在老太太身侧,轮到晚辈给他们行礼。
谢钦神情淡漠如同在朝议事,沈瑶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人太多了,辈分理不清,她也认不过来。
罢了,总归不是正儿八经的谢六夫人,沈瑶也不在意。
正因这种可有可无的心态,沈瑶在众人眼里留下端重大方甚至隐隐有几分傲气的印象。
谢家人在老太太耳提面命下,表现得格外友善和气,不成想这个山沟沟里养大的孤女,竟还没把谢家放在眼里。
虽有不满,却无人敢表现出来。
唯独老太太很满意,原先老人家担心沈瑶没见过世面,被谢家阵仗吓到,不成想沈瑶宠辱不惊,这才是首辅夫人该有的气度。
敬茶结束后,老太君催谢钦离开,“且去忙你的吧,让我们娘俩说说话。”她将沈瑶的手握在掌心,“我留你媳妇在这里用午膳,你晚边来接她。”
谢钦着实还堆了些公务要忙,起身朝母亲施礼,旋即看了一眼沈瑶,沈瑶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谢钦这才离开,左右府上也无人敢欺负沈瑶,昨晚那么大场面,她毫不扭捏平平稳稳撑过来,可见这姑娘性子坚韧担得住事,谢钦放心地跨出了门。
他一走,被拘了一个时辰的大老爷实在忍不住了,袖子一抖告辞离开,大夫人瞥见他猴急的模样冷冷掀了掀唇。
老太太有些事想问沈瑶,干脆将晚辈们全部赶去前面的花厅玩,带着沈瑶与三位年长的儿媳挪去了里间。
东次间便小了许多,瞧着摆设可知老太太平日里在此处起居。她一直拉着沈瑶不放,沈瑶也不好抽开,只能挨着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其余三位妯娌则分坐两侧。
老太太笑眯眯挨着沈瑶问,
“昨晚那小子可没伤着你吧。”
声量没有刻意压低,可见也没准备避着妯娌们。
沈瑶被这话给砸了个面红耳赤,
怎么会问起这种事?
右下首的二夫人抿嘴轻笑,“母亲,您老这是瞎操心,六弟可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三夫人连忙附和,“六弟妹不过是腼腆罢了。”
沈瑶面颊红彤彤的,跟个饱满的果儿似的,娇艳欲滴。
老太太像瞧稀奇宝贝,笑出了声。
大夫人不知在想什么,眉尖蹙着,手里握着茶杯出神,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笑意收敛了几分,又与红着脸的沈瑶道,
“他呀,性子是冷了些,人却是个好的,外头的人将他传得跟阎王一样,你可千万别信。他对你上心着呢。”
备嫁妆的事都没瞒过老太太。
沈瑶知道她顾虑什么,连忙脆声答,“夫君为我做的事,我都明白的。”
老太太越发高兴了,当娘的见不得旁人说自己儿子不好,且不说外头的人,就连府上的兄弟子侄面上敬着谢钦,心里却惧怕,老太太不愿意看见儿子独来独往,好不容易盼着他娶了媳妇,自然希望沈瑶是个知冷热的人。
老太太又道,“孩子呢,不急,小夫妻两个先关起门来过舒坦日子,孩子顺其自然便好,你大嫂进门三个月才怀上,你二嫂还晚一些,半年方怀上浩儿,至于你三嫂....”她想不起来疑惑地看着三夫人。
三老爷是庶出的,老太太自然没那么在意。
三夫人立即殷切地接话,“老祖宗,我怕是沾了您的福气,过门没多久就怀上了。”
字字不离孩子,谁都看得出来老太太急,三夫人心如明镜,挑着老太太爱听的说。
老太太端得是四平八稳,“没事,没事,咱们不着急。”
沈瑶:“.....”
这么快就催生?
隔壁家的刘婶,今日盼着儿子娶媳妇,明日就盼着儿媳生孙子,生了第一个盼第二个,果然天底下的婆婆大同小异。
老太太这番激将法令沈瑶哭笑不得,“儿媳明白。”心想两年契约过于久了些,半年便可,也好早早溜之大吉。
第11章
白日便在老太太的延龄堂渡过,三位嫂嫂年纪比沈瑶大许多,与她几乎没什么可交谈的,倒是几个侄儿媳妇来她面前露了脸。
要属二夫人的媳妇周氏最会来事,“我如今帮母亲管着厨房的事,六婶婶有什么口味习惯可要告诉我才好。”沈瑶才知府上是二夫人掌中馈,“我口味不太挑,你随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