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冲破宫门,踏过皇宫地砖,声音震耳欲聋。
宫人吓得大惊失色,各自四散逃跑,金银细软遗落了一地。
但这些士兵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听着陆言清的命令,一路到了紫宸殿,紧紧将其包围。
“你们在外候着,不许轻举妄动!”
陆言清厉声吩咐下去,容不得一丝质疑。
随后,他独自一人推开了殿门。
陆景幽伫立高台之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如同看着垂死挣扎的蝼蚁,眸中没有半点恐惧。
“你已经输了。”
陆景幽抬起鎏金袖口,矜贵地拭去指间茶渍,拿起一旁的佩剑。
一声嘲讽的笑意在大殿内回荡,陆言清眸光绝望空洞,没有任何反抗,亦没有让人进攻。
陆景幽只觉得烦闷刺耳,听得直皱眉,闲庭信步行至他身边,眨眼间剑拔出鞘,剑锋直指陆言清而去。
一如很久之前,漫天大火之中,他毅然夺下皇姐,废了他一条手臂。
剑尖一寸寸逼近,陆言清却还是没有躲闪的意思,任由锋芒划破肌理,滚烫鲜血滴落。
“是我输了。”
他干涩地开口,目光在陆景幽身上打转,垂首道:
“但你也未必赢得彻底,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离京城不远的小道上,马车飞奔而过,碾过石子和枯枝,颠簸得快要散架。
陆嘉念坐于其间,整个人左摇右摆,头昏脑胀,心口压着巨石般憋闷。
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快,频频掀起车帘催促,听得驾车侍卫满头大汗,无可奈何。
“殿下,您回去了也无用,不急于一时。”
侍卫好心劝解道。
然而陆嘉念半点听不进去,满心满眼都是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心底不安的直觉愈发强烈。
方才她还怀疑,是否因为骤然知道真相,所以心慌意乱想见到陆景幽,才会这么沉闷焦急。
可是越靠近京城,她的心口越是隐隐作痛。
仿佛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感知,迫切地想要同他站在一起,哪怕只能分担微不足道的事情。
眼见着马车不能更快了,陆嘉念再也按捺不住,索性大喊着让他停下,自个儿跳了下来,不由分说地解开缰绳,决然道:
“这儿离京城不远,我自己骑马过去,你找个地方歇息吧!”
侍卫吓得脸都白了,横在路中间不肯走,恳求道:
“殿下三思!您骑术不精,京城乱糟糟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卑职担待不起呀!”
一听这话,陆嘉念更是激愤,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气呼呼地指着侍卫,质问道:
“乱糟糟的?怎么之前没提起过?果然是出事了,对不对?”
侍卫这才发觉失言,懊悔地捂着嘴,给了自己一巴掌。
“如此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陆嘉念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无比坚决。
见侍卫还是不肯让开,她毫不犹豫地抽了一鞭。
马匹吃痛地狂奔起来,朝着前方横冲直撞,险些从他身上踏过。
侍卫顾惜性命,不得不让出道路,无奈地蹲在一旁叹息。
陆嘉念策马狂奔,努力控制着方向,好几回差点摔下去。
幸好勒住缰绳,终究拉了回来,有惊无险。
没了马车的拖累,不一会儿就到了京郊。
战场上血腥惨烈,不过只剩下寥寥残兵,不知究竟是谁赢了。
陆嘉念定睛一看,倒下的大多是越州兵马,禁军在清理残余兵力。
她心下暗喜,稍稍松了口气,扬鞭的力道更大了。
恰好西侧门无人把守,陆嘉念顺畅地进去。
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城楼上似乎站着一个姑娘,身影很是熟悉。
那是......怜玉?
陆嘉念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可思议地又看了几眼,确实是记忆中的模样。
难道她一直跟着陆言清?那为何会在此处呢?
疑惑在心间徘徊,陆嘉念愈发不解眼下局面,正想停下询问,忽而听到身后高喊:
“殿下!”
她赶忙转过头,竟是疾风倒在路边,伤痕累累,筋疲力尽,连马都骑不动了。
“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样了?”
陆嘉念俯下身去,心急如焚地问道。
“属下也不甚清楚,但陆言清带人围剿皇宫,不知陛下他......”
疾风气息微弱地回答着,捂着伤口疼得抽搐。
闻言,陆嘉念顿时慌了神,褐色瞳仁颤抖不已,抓着疾风不肯放手,追问道:
“为何会围剿皇宫?禁军呢?禁军不在他身边吗?”
疾风痛苦无力地支起身子,欲言又止地张口,可一想到陛下不许说,又只能闭嘴。
陆嘉念察言观色,虽不知内情,但看他的模样也猜到一二。
总之,陆景幽定是以身犯险,把禁军调离身边,还全部瞒着她!
陆嘉念满心担忧,连赌气的心情都没有,立即问道:
“你告诉我,现在我能做什么?”
“宁京山脉中段,陛下在那儿有援兵,裴将军守着。”
疾风一口气接续不上,顿了顿道:
“殿下一路往东走,穿过树林就能看到,来回不到一个时辰!”
“好......我这就去!”
陆嘉念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翻身坐在马背上,狠狠扬鞭离去。
刚奔出城门,再次看见平息后的战场时,她动作一顿,心生疑窦。
不对啊......
若是越州兵马已被歼灭,怎会有能耐围剿皇宫?
禁军已经胜了,难道不回宫救驾吗?
无论怎么说,好像都有一环缺漏了。
要么是事情有变,要么是疾风来的匆忙,根本没打探清楚消息。
陆嘉念越想越乱,脑海中愈发迷糊,索性什么都不去想,继续向前奔腾。
只要是与陆景幽相关,哪怕是白费力气,她也心甘情愿。
她不想重蹈覆辙,今生哪怕拼尽全力,也要改变结局。
反正都是援兵,多一重保障,心底也更加安定,胜算就多了几分。
陆嘉念更加坚定了,紧紧攥着缰绳,环顾着瞥了一眼身后。
城墙之上,怜玉依然伫立着,分毫没有拦着她的意思。
但是,方才疾风是让她搬救兵的,怜玉分明看得出来。
既然不阻拦,那便是帮着她了,难道是背叛陆言清了?
若真如此,今日事成了,她倒是可以给怜玉记一功,不必跟着陆言清一同处死了。
陆嘉念思绪打岔,没注意前面的路,加之骑术不好,险些撞在树上。
她忙不迭收回心绪,排除杂念,专心致志朝着东边策马而去。
这一路上,路途不算长,但是迂回曲折。
树林中道路狭窄,容不下马匹狂奔,划破了她的衣裙和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陆嘉念咬紧牙关,逼着自己忽视这些,心无旁骛的往前走。
每当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前世的画面。
陆景幽在深夜等待着她,在密室中把生的机会留给她,自己却服毒自尽。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他一个人面对,会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陆嘉念的行程极快,甚至连她自己都诧异,竟然能骑马骑的这么好,这么稳当迅速。
确实不出一个时辰,她就找到了屯兵之处。
裴言渊与她有一面之缘,当即便认了出来,但是并未声张。
听完她所说之后,他沉稳地应声,低沉道:
“微臣即刻整顿出发,殿下去营帐中歇息更衣,稍后坐马车回宫。”
陆嘉念急不可耐,恨不得同他们一起走。
奈何看了看凌乱不堪的衣裙,还有肃穆军队之后,还是悄然去了营帐。
不过,账内并非她想的那般简陋,很明显刻意装点过,像是住着一位夫人。
“殿下,臣女帮您梳洗吧。”
清甜声音响起,屏风后面走来一道身影,瞧着年纪略小她一些,清丽婉约,乖软可爱。
陆嘉念以为她是裴言渊的妻,客客气气道:
“有劳裴夫人了。”
谁知,少女愣了一下,白皙的脸颊泛上绯色,支支吾吾地低下头。
侍女暧昧地笑着,附在她耳畔,解释道:
“殿下,她不是裴将军的夫人,是裴家兄长未过门的妻子。”
陆嘉念意外地抬眸,看得少女更加羞得无地自容了。
见她脸皮薄,她不忍心再打趣人家,默默收回视线。
可是她记得,裴言渊大义灭亲,处决了自己的兄长,才有今天的地位。
为何兄长未过门的妻子,他未来的嫂嫂,仍然跟在他身边呢?
陆嘉念隐约猜到了什么,还未想好怎么问出口,账外就有人喊道:
“马车备好了,殿下可以启程了。”
她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正轨,急切地想见到陆景幽,抛下此事起身离去。
皇宫之中,越州将士包围着紫宸殿,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殿内,陆景幽的剑锋分毫不减,深深刺入陆言清的皮肉。
伤口越来越深,鲜血染红了衣衫,陆言清还是没有躲闪,咬着牙根迎上去。
陆景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中尽是轻蔑,冷冷道:
“与我做交易,你有资格吗?”
他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自然猜到了陆言清的用意。
禁军还未来得及赶到,他无法以一敌百,陆言清可以取他性命。
但禁军不会放过他,到头来不过是同归于尽。
他最厌恶被人威胁,特别是这种卑鄙无耻、还与皇姐有过交集的人。
撕裂的伤口疼痛万分,陆言清稳不住身形,摇晃着半跪在地。
他再也顾不上颜面与尊严,卑弱地挪动着身子,匍匐着拽住陆景幽的衣角,恳切道:
“我求你......放过怜玉。”
说着,陆言清从怀中掏出兵符,上面刻着越州的图腾,双手奉上道:
“只要你给她生路,越州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任你处置。”
陆景幽倒是没料到,颇有兴致地挑起眉峰,接过兵符打量着。
花纹精细,做工独特,不是赝品。
至于什么怜玉......他并不认得。
似乎皇姐随口提过,是陆言清身边的侍女。
他忽而觉得荒谬可笑,愈发觉得陆言清不可理喻,瞥了一眼道:
“一个奴婢而已,何必呢?”
“她不是奴婢,她是我的妻。”
陆言清好似被冒犯到,拼尽全力撑着一口气,支起身子辩解着。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面容上的痛苦舒缓不少,眸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陆景幽静静看着,面容沉寂下来,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他还是有些诧异,骄傲自负的陆言清,竟会真心爱护一个卑贱侍女。
甚至为了她的性命,赌上一切来挽留。
眼前的他,似乎与之前卑鄙、冷漠、阴毒的陆言清不一样了。
陆景幽半信半疑,沉吟片刻后,幽幽问道:
“值得吗?”
为了一个侍女,值得他费尽心机、放下一切,乃至改变性情与所作所为吗?
谁知,陆言清听后笑了起来,声音十分虚弱,最终被咳嗽打断。
他从地上仰起头,望着陆景幽挺拔的身影,勾唇道:
“这句话,我也该问问你。”
在陆景幽探究的目光下,陆言清愈发觉得好笑,道:
“你在宁京山脉有援兵,却迟迟没有出动,究竟为何?
让我猜猜,她不会藏身在附近吧?”
话音未落,陆景幽目光一凛,狠厉地踹了他一脚,死死踩住他的脊梁,面有愠色道:
“你动她了?”
陆言清猛烈地咳出一口鲜血,笑声更为放肆响亮,摇着头道:
“猜测而已,我什么都没做。
但你为了她,宁可援兵都不要,险些败在我手里,值得吗?”
陆景幽纤长眼睫颤了颤,遮掩着幽深心绪,力道渐渐松了些许。
“你与我并无二致,何必怀疑我呢?”
陆言清凝视着他,用尽力气说出这句话,沉重地喘息不已。
他的眼前浮现怜玉的笑颜,她关切担忧的样子,她欢欣雀跃的样子,她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的样子......
值得吗?
当然值得。
“在这世上,总有比性命与尊荣更重要的东西,我很庆幸,我找到了。”
在落难之前,他时常看不起怜玉,尽管看出她的心思,还是忍不住嫌弃。
后来,他发现她会坚定地选择自己,永远在自己身边,用一颗心把他捂热。
那时候他才发觉,比起权势地位,他更在乎那份情意。
他自幼立志爬上高位,身边尽是尔虞我诈,从未有人着真心待他,无论沦落到什么境地,都心甘情愿跟随他。
所以,他不再妄图得到更多东西,他想好好留住怜玉,留住唯一的念想。
只可惜,他悔得太晚太晚。
那么好的姑娘,他要捧在手心里,怎么舍得让她送死?
除了赔给她一切,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泪水模糊了陆言清的双眼,唇角却依然上扬,笑得解脱爽朗。
仿佛他还是清俊少年,怜玉伴他身侧,柔声唤”公子“。
陆景幽心绪复杂,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若有一日,他也面临如此境地,想必亦会为了皇姐这么做。
思及此,他手腕也松懈不少,佩剑渐渐放下去。
就在此时,陆言清猛然扑上来,手掌攥着剑锋,身子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哗啦”一声轻响,剑尖刺入皮肉,狠狠扎入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陆景幽的手背与心口,面容上都沾染血珠,i丽又震撼。
他阖上双眸,感受着温热顺着身躯流淌,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把剑拔了出来。
陆言清僵硬地倒下去,气息已经断绝,唯独笑容释然欢悦。
看着眼前的一切,陆景幽忽然心口钝钝的痛,想起了许久未见的皇姐。
她在那儿好不好?会不会有危险?
若是知道他涉足险境,会不会担心他?
他茫然地丢下剑,连鲜血也来不及擦拭,三两步冲上前去。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见她,想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