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越州一方路途坎坷,难免劳顿折损,这势头不知能撑多久。
若是各方合计起来,眼下来看,咱们的胜算......大抵有六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脸色凝重地埋下头,时而迟疑地抬眸。
六分胜算,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太过冒险。
更何况,如今孤注一掷,身后是皇城,行差踏错皆会倾覆。
陆景幽明白这个道理,眉头拧得更紧了,长臂撑着桌角,俯身拨弄茶盏。
“哐当”几声轻响,茶盏绕着他的指尖打转,茶水滴落在檀木桌上,看得人愈发焦急不安。
殿内一片寂静,空气近乎凝滞,沉沉地压在身上,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张大统领耐不住了,猛地吸了几口气,犹豫片刻后,试探道:
“陛下,其实宁京山脉中段,还有禁军的一部分屯兵,距离京城也不远。
若是此刻支援,不久便能到达,胜算就能有九分了。“
“不可!”
陆景幽目光一凛,芒刺般扎在他的身上,斩钉截铁地回绝,杯盏应声而停。
他筹谋已久,亦知这是胜算最大的办法,却从未想过调兵。
只因为,皇姐藏身于宁京山脉上,且离屯兵之处并不远。
若是陆言清有所察觉,先行带人围剿,极有可能危及皇姐。
况且,他当初让皇姐去此处,正是想把那些屯兵留给她。
万一......他不能再见到皇姐,余生无法护着她,好歹是条后路。
他知道皇姐的性子,向来喜欢留条后路,就像当初同他撇清关系,不愿昭告天下一样。
无妨,他从无怨言。
今生的后路,他会亲手为皇姐留下,只要她能安然无恙。
张大统领略知内情,但从大局考虑,他还是不愿放弃,再次恳求道:
“陛下,只是调兵而已......”
“出去吧。”
还未等他说完,陆景幽就冷声打断,负手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着急无奈的叹息,张大统领不再多言,行礼离去。
直到殿门沉重阖上,陆景幽才眸光复杂地回首,指节抵在太阳穴上轻揉。
他走到今日,从不愿自涉险境,总是胜券在握。
轻而易举能多出那么多胜算,他怎么可能毫不动摇?
但是......他更放心不下皇姐。
他想要皇姐安好,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他不能再听下去,他怕他稍一松懈,点头答应。
若是大破敌军,却再也见不到皇姐,只能对着冰冷尸首度日,又有何趣?
陆景幽打定了主意,容不下一丝质疑,抿了一口冷茶,目光落在天际。
六分胜算......足够了。
兴许,看着只有六分,实则远远不止呢。
京郊之外,层层叠叠的树林之中,隐约可见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木门虚掩着,陆言清伫立门外,仰头等着前线的消息,目光满是期待。
屋内,怜玉还穿着一身大红袍子,衬得脸蛋圆润白皙,眼睛水灵灵的,闪着纯澈幸福的光彩。
她小小的身子坐在床榻上,身形还是那般瘦弱,只有腰腹之处有些紧了。
榻上铺展着许多红纸,怜玉拿着一把剪子,照着床头那张肿值哪Q,笨拙迟钝地剪着。
她的手艺不好,不是剪错了地方,就是剪歪了。
好一会儿过去,竟是没有一张像样的,倒是榻上的碎纸屑越来越多。
怜玉懊恼地挠了挠头,歪着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欢快地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公子时常抱着她说,马上要搬去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了。
她对荣华富贵没有概念,但只要公子喜欢,她必定追随。
树丛中传来OO@@的声音,下属爬上山坡,附在公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怜玉听不清楚,也知道自己听不懂这些。
不过公子先是淡淡点头,后来唇角微微扬起,眉眼弯起弧度,似乎很是高兴。
他传达吩咐后,笑意盈满眼睫,转身朝着小木屋走来。
“公子,现、现在要搬家吗?”
怜玉看着乱七八糟的床榻,羞愧地埋下头,扒拉几下遮掩着,说话都磕巴起来。
然而,陆言清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没有半句责怪,坐在一旁帮她收拾,柔声道:
“没有呢,再等等。”
他耐心地拾起碎纸屑,一片片拢在衣袖中,眸光柔和地搂着怜玉,将她的脑袋按在心口。
方才传来急报 ,越州将士拼尽全力,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虽然胜算不大,但是他并不失落,兴奋激动难以抑制。
当初于大火中逃生,何曾想到会有反击的时候?
哪怕只有一分胜算,他相信定能扭转乾坤,得到他想要的结局。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败了,他也绝不后悔。
无非就是一死,他经历过九死一生,怎会害怕这些?
在越州的时候,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恨极了那些伤害他、将他踩在脚下的人。
他含着无尽仇恨撑下去,时至今日,眼看着就要大仇得报,反而释然了许多。
越州那些人已经死了,至于陆景幽和陆嘉念,全看今日命运。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怜玉,灰暗的日子照进光彩,深渊中也能开出花来。
只要同她在一起,无论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他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唯一犹豫的是,若是败了,身死神灭,怜玉也要被他连累。
这丫头......愿意吗?
陆言清的眸中闪过愧疚与茫然,垂眸凝视着怀中娇小身躯,忽而很想亲口问一问。
但是话到嘴边,看着她单纯快乐的面容,还有纯澈灵动的眼眸时,又不忍心说出口。
这么残酷冰冷的问题,她听了会伤心吧?
若是她说不愿意,伤心之人就是他自己了。
陆言清脊骨发凉,不敢想如果怜玉也抛弃他了,他还能怎么办?
不过没有问,便不会有答案,怜玉就不会离开他。
就让他自私一次,全当她是心甘情愿,将她留在身边吧。
怜玉乖乖躺在公子怀中,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愈发深沉的眸光,好奇地问道: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
陆言清如梦初醒,浑身一激灵,心虚地错开目光,讪讪笑道:
“没什么,我在想......你饿不饿?”
怜玉完全信他,半点怀疑都没有,笑吟吟地攀着他的身躯,双臂绕在颈间,香甜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笑得清丽可爱,软乎乎道:
“公子不记得了?今早你才给我带了大肉包,怎会饿的这么快呢?”
陆言清身子一颤,后知后觉地抚摸脸侧,触及一片温热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疼爱地戳了戳怜玉的脸蛋,宝贝似的捧在掌心,心底安定不少。
最落魄狼狈的时候,这丫头都跟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
他们的命,都是彼此救下的,理应牢牢拴在一起,永不背弃。
见他心情舒畅,怜玉也心生欢喜,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
她抿着小巧红润的唇瓣,藏不住嘴角笑意,神神秘秘地凑在他耳畔,道:
“有件喜事,公子猜猜看?”
陆言清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还未仔细思量,怜玉就迫不及待地靠在他肩头,羞得满面通红。
她轻咳一声捂着脸,声音又轻又小,满是期待道:
“我......我有了。”
此话一出,陆言清尚且没反应过来,愣怔地看着扭捏的怜玉。
直到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之上,才彻底明白其中含义。
他登时惊喜地直起身子,眼睛诧异地睁大,贴着怜玉腹部的手忍不住颤抖。
小腹微微隆起,温暖柔软,陆言清俯下身去,耳畔贴了上去,好奇地听着动静。
孩子还太小,陆言清屏息凝神,还是没有感受到明显胎动。
但兴许是血脉相连,他仿佛能感知孩子在动弹,在慢慢地呼吸、生长。
他高兴得手足无措,一遍遍抚摸着小腹,又生怕力道太大,惊到了腹中婴孩。
“什么时候的事儿?”
陆言清眸光明亮,扶着怜玉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我不懂这些,近日才发现的。”
怜玉温柔地笑着,娇羞地埋在陆言清心口,掌心下意识覆于小腹之上,歪着脑袋道:
“公子,我们的孩子会平安出生吗?”
陆言清张口就要肯定,但思及眼下状况,笑容顿时一凝,所有话语噎在喉咙里。
若要孩子平安出生,起码爹娘要安然无恙。
他没有把握赢,甚至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连自己的性命都拿不准,又谈何孩子呢?
他深深凝望着怜玉的笑颜,不舍得说出事实,只好故作无事,道:
“那是自然,你不必多虑。”
怜玉开心又认真地点了点头,轻轻摸了摸隆起之处,一本正经道:
“好孩子,你要乖乖地长大哦,最好像你爹爹,又聪明又漂亮。
以后啊,你还要上学堂,学本事,娶妻生子,爹娘等着抱孙子呢!”
她说得十分郑重,眸中盛满星光般闪烁璀璨,嘴角笑意美满希冀。
仿佛一眼能触碰到和和美美的日子,眼下的困境都无法阻拦。
陆言清怔怔地看着,忽而眼眶酸涩,竟是一片湿润。
凉风习习,秋高气爽,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宁静美好了。
他心底涌上热意,泛上无法抑制的冲动,拼了命想留住这一切。
怜玉和孩子是无辜的,他想让她们好好活着,一家人幸福团聚,享尽天伦之乐。
可是......已经晚了。
现在命悬一线,万一败了,难不成要让怜玉和孩子为他陪葬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陆言清焦急地站起了身,慌张地在屋内踱步,无数念头在心底盘旋。
他控制不住地推开门,眺望兵刃交接的京郊战场,从未如此想要赢过。
因为只有赢,才能保住怜玉和孩子,才能达成心愿。
眼下不知情况如何,陆言清一刻也等不下去,迈着步子就要冲下山坡,亲自去一探究竟。
刚走到半路,恰好碰上传信的士兵。
那人惊慌失措,脚步凌乱,险些一趔趄摔倒在地,扑棱着跪在他面前,悲痛道:
“公子!前线第一批将士撑不住了!这可怎么办呀?”
陆言清心头一紧,不可置信地锁着眉心,问道:
“方才不是说势头大好吗?怎会这样!”
“禁军都是精锐,一个个骁勇善战,咱们跋山涉水而来,到底是比不上啊!
刚开始势均力敌,时辰一长,弊端尽显,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士兵声泪俱下,一身铠甲破败不堪,掩面而泣道:
“如今估摸着只有二三分胜算,公子定夺吧!”
陆言清如遭雷击,不愿相信地后退几步,眼底一片死灰。
他僵硬迟钝地摇着头,跌跌撞撞地走着,瞳孔骤然一缩,转头朝着小木屋跑去。
怜玉担忧地走出屋子,扶着门框探头打量,小脸不安地皱在一起,问道:
“公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陆言清一言不发,急促地喘息着,更不知如何告诉她这一切。
他再次把掌心覆于小腹上,留恋疼惜地轻轻抚摸。
温热,柔软,带着破土而出的希望与生命,驱散眼前的灰暗与阴霾。
这是他和怜玉的孩子,是这世间唯一的念想,是最纯澈无辜的生命。
陆言清双眸通红,手指颤抖得厉害,心底的念头愈发坚定强烈。
他要保住这个孩子,要让怜玉好好活下去。
其他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不要。
悬崖勒马,未为晚矣。
他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揉着怜玉的小脸蛋,温声道:
“没有啊,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说着,他毅然决然地拉着她的手,一同走下了山坡。
一行人行至西城门,此处暂且由越州士兵把守。
陆言清把守卫全部支走,温柔地蹲下身子,一字一句耐心道:
“玉儿,你在城楼上守着,无论是谁要出去,全部都放他走。”
怜玉不明白为何如此,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说罢,陆言清又转头吩咐传话士兵道:
“去调走前线半数将士,让他们跟我进皇宫!”
士兵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看着陆言清,摇头道:
“公子,您......您没疯吧?”
前线已经难以抵抗,若是再调走一半,剩下的很快就会全军覆没。
禁军势如破竹,皇宫离得不远,恐怕不久就要杀过来。
再说了,进宫无非是杀陆景幽。
就算真的得手了,等到禁军来临,还是死路一条,意义何在呢?
“快去啊!”
陆言清懒得和他解释,严肃地吼了一声,吓得士兵忙不迭照做。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和些,凝望着怜玉的面容,仿佛要永远刻在脑海里。
“玉儿,你和孩子,都会安然无恙的。”
陆言清俯下身去,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笑得解脱又满足。
未等怜玉再说什么,他逼着自己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
无人看见,两行悔恨的泪,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皇宫禁军全部调走,一时间无人把守,只有疾风带着几个心腹,忧心忡忡地挡在宫门前。
陆言清带来的兵马不少,意念坚决地一挥手,一窝蜂攻了上来。
纵使疾风几人再高强,终究难敌成百上千的士兵,渐渐支撑不住,身负重伤。
陆言清瞥了一眼,并未夺他性命,而是制止了身后将士,策马扬鞭道:
“想让你们陛下活命,最好再去搬些救兵。”
烟尘随之飘荡,疾风被迷了双眼,猛地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鲜血。
他困惑地望着陆言清,扶着墙壁站起身。
这是放了他,还提醒他去找援兵?
奇了怪了,如此一来,陆言清必死无疑,难不成有诈吗?
疾风心下忧虑,但情况紧急,陛下还在紫宸殿,他别无选择。
他艰难地向前走着,寻了马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