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故意咳嗽几声,挡在了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男孩,正色道:
“这是三公主,还不谢恩?”
听了这话,小男孩呼吸一滞,目光忽而幽深起来,隐约带着几分遗憾。
真可惜,是陆氏皇族的人呢。
他深深望着眼前的姑娘,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屈膝,乖顺地行了一礼。
“好了好了,起来吧,我也该回去了!”
陆嘉念处理了酥糖,自然兴高采烈,随性朝小男孩摆摆手,拉着柳叶转身就走。
小男孩闷闷地“嗯”了一声,兀自埋下头,敛起眼底翻涌的心绪。
陆嘉念没注意到这些,心情畅快地蹦Q,叽叽喳喳说着话。
还未走几步,她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顿,为难地”哎呀“一声,又回头朝着小男孩跑去。
“诶,你等等!”
陆嘉念急促地喘息着,小脸蛋红扑扑的,杏眸水光潋滟,扶着砖墙顺气。
她好不容易缓和些,神神秘秘地竖起食指,放在樱唇之间,压低声音道:
“酥糖的事儿,别让我母后知道,记住了吗?”
小男孩正要离开,看见她去而复返,眼底不自觉地亮了起来。
他打量着她的模样,学着她竖起食指,置于薄唇之上,认真的点点头。
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角绽开,阴郁面容顿时有了光彩,俊美可爱如小小人偶。
陆嘉念刹那间被戳中了,心尖温暖柔软,不禁揉了揉他的脑袋,感叹道:
“真乖......”
说着,她心疼地环视凄凉环境,还有他破旧衣衫,不忍道:
“不如我去求了母后,把你留在身边吧?”
小男孩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明知希望渺茫,还是笑得期待又感念。
“那你乖乖等着,过几日来接你!”
陆嘉念天真地喜笑颜开,回眸望了几眼,终于放心地走了。
小男孩伫立在破败的门口,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好似烙在了脑海里,永远也忘不掉。
哪怕姑娘已经消失,他还是站着不动。
他无比珍惜地吃着酥糖,连糖渣都吃干净,小心翼翼地把油纸折起来,贴着心口收好。
......
一阵熟悉的感觉袭来,陆嘉念躺在榻上熟睡,神思却格外清醒。
她的手指动了动,紧紧攥在一起,呼吸急促起来,努力地往深处探索。
模糊的记忆之中,似乎的确出现过梦中的小男孩。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对一切都很难有印象,包括皇宫的角落。
她记得同母后提起那个男孩,但只是略微描述外形与方位,母后就沉下脸色,一口回绝。
甚至在凤仪宫关了好几天,警告她不许再去。
她回忆着男孩的穿着与神色,以为他是罪奴所出,母后看不上罢了。
清楚这一点后,她伤心地大哭一场,好似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母后买了酥糖哄她,可她却吃不下去,眼泪把糖都融化了。
后来,她偷偷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那个地方。
但是门已经锁死,宫殿破败不堪,小男孩不知所踪。
她以为男孩应该搬走了,抑或是被别人挑走干活,甚至去世了。
当初落魄狼狈的男孩,是不是等过她?
会不会因为食言,暗中责怪她?
她不知道,也无从得知,心底空落落的,如同缺失了一块。
再后来,她渐渐长大,尊贵骄傲,万众瞩目。
身边的宫人越来越多,男孩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记忆长河中。
现在蓦然梦到,看见他宝贝般收藏着糖纸,陆嘉念浑身发颤,心口砰砰地跳动。
她拼命抓住梦境中的画面,映在脑海中仔细打量。
阴郁冰冷的目光,挺拔的身姿,含着笑意的唇角......
难道真的是他?竟然是他!
如今的陆景幽,哪怕是前世的陆景幽,全然不似当初的小男孩,胆怯惊惧地探出脑袋,连酥糖也不敢尝一口。
他变得狠厉果决,深沉难测,稳坐高台之上,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
两张面容同时清晰起来,交叠着在眼前闪过。
陆嘉念完全确定,前世今生,皆是陆景幽一人。
她死死攥着掌心,指甲留下道道红痕,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一切都连在了一起,所有困惑都有了解答。
难怪当她前世撕碎糖纸的时候,陆景幽会变得绝望疯狂,后来还将糖纸带入合葬棺中;
难怪他今生费尽心机,非要跟在她身边,如同丧家之犬找到归宿;
难怪从一开始,他就把她看得很重,危难时永远在身边。
.......
不是另有所图,而是极力挽回她的食言,弥补两世都未达成的心愿。
陆嘉念眼眶酸涩疼痛,眼珠急迫地转悠着,手上力道更重了。
她想快些醒过来,快些看到陆景幽,奔跑着拥住他,亲口告诉他一切。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越是着急上火,眼皮越是沉重,连转动眼珠都开始费劲。
眼前虚幻的光芒渐渐消散,黑暗再次笼罩而来,仿佛有一只手在拖拽着她,让她无力地坠落下去,陷入另一个深渊――
长夜漫漫,夜幕覆盖皇宫。
从凄清冷宫中眺望,皇宫中央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时而烟火升空,热闹非凡,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管事的太监打开宫门,带来许多酥糖,扬声道:
“今个儿是嫡公主生辰,亦是及笄之年,给阖宫上下打赏酥糖,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宫人乐呵呵地附和,一拥而上争抢着,拦都拦不住。
平日里,无论是什么好事儿,陆景幽都坐在角落里,不屑于理会。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氏皇族施舍的东西,他从来不要。
唯独今日,听见“嫡公主”和“酥糖”几个字时,他脑海中浮现昔日身影,唇角不禁弯了起来。
腿脚根本不受控制,率先迈出步子,抢在所有人前面拿走了。
陆景幽捧着那一包酥糖,一如多年前,她将酥糖塞入他怀中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铺展油纸,看见油纸上印着她的生辰,笑容愈发兴奋欢悦。
其实不用印着,他也知道,只不过从未像此刻这样,记得深刻又清楚。
陆景幽手指微颤,仿佛掌心不是一包酥糖,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回味着记忆中的清甜,遥望着远处的漱玉宫,心满意足地笑了。
那年初识,他没有等到她,却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他们本不该相识,但终有一日,会再度重逢。
后来他偷偷去看过她,数不清多少回。
曾经笑颜灿若春阳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亭亭玉立、i丽惊艳了。
他很高兴,哪怕只能抬头仰望,也心生欢喜。
深渊之中黑暗无度,但若有一缕光,艰难的光阴不再漫长。
陆景幽将冷宫的落败抛之脑后,意犹未尽地咽下花生碎,紧接着又拿起一块。
倏忽间,身后传来嘈杂争执的声音,纠缠打斗的动静越来越大。
“这份是我的!你别抢!”
“胡说八道!哪里写着你的名字吗?”
......
管事太监带来的酥糖不够分,只剩下最后一份了。
几个小太监抢了起来,谁也不肯松口,毫不客气地动手。
“不许喧哗!不就一包糖吗?找人匀一匀就行了。”
管事太监烦得很,生怕这群人耽误他领赏,敷衍几句就离开了。
他在的时候,好歹那些人顾及颜面,装模作样地住手。
待到宫门一关,谁也管不着谁,他们几个又打了起来,战况十分激烈。
不一会儿,较为厉害的二人分了酥糖,丢下一个矮小的太监倒在雪地里。
众人渐渐散去,矮太监不甘心,但又不敢上去争,目光落在了陆景幽身上。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恼羞成怒地冲上前去,一把抢过陆景幽的酥糖,狠狠在他心口踹了一脚,面容狰狞道:
“呸!我说怎么少了一份?你个小杂种也配吃酥糖?”
说着,他唯恐陆景幽扑上来夺走,赶忙将酥糖一股脑倒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随手将糖纸一丢,补了几脚道:
“这本不是你该有的东西,公主是赏给咱们的,滚一边去!”
陆景幽在冷宫蛰伏伪装,为了更逼真些,下意识不会还手。
他倒在雪地里,额角磕在花坛上,鲜血顺着脸颊滴落,融化了一滩雪水。
猛烈的咳嗽声响起,他心口腥甜发闷,低头咳出几口黑红的血。
见他情况不妙,矮太监怕他真没命了,自己也要担责任,嫌弃地瞥了一眼,转身快步跑开了。
围观之人早已习惯了,理所应当觉得他该受欺负,哄闹几声也都走了。
陆景幽孤零零一个人,艰难地喘息着,目睹着糖纸飘飘荡荡,落在污泥之中。
天空落着小雪,冰冻的污泥融化些许,弄脏了糖纸,留下点点污渍。
他睁大眼眸,断纹中尽是鲜红,湿润的眼尾泛着浅绯色,纤长睫毛随之颤抖。
前胸后背都疼痛万分,陆景幽先前试了好几回,都没能爬起来。
但是,当他眼睁睁看着污泥打湿糖纸,立刻疯了一般挣扎着,顾不上锥心刺骨的痛苦,与染红地砖的鲜血。
他支起身子,用尽全力扑到糖纸前,颤巍巍伸出双手,将它捧在掌心。
冰冷的指腹拭去泥垢,可还是留下了灰色痕迹,潮湿的油纸柔软发皱,如同在撕心裂肺地哭泣。
陆景幽踉跄着跪下,紧紧将糖纸贴在心口,用唯一温热的地方去暖着它。
直到糖纸被捂得干燥,而他心口的鲜血凝固。
他缓缓抬眸,望着空荡荡的天地,还有仍然繁华热闹的宫殿,忽而如梦初醒。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那是她给他的酥糖,是惦念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的酥糖。
明明就是属于他的东西......无论是酥糖,还是她。
可是,为何偏偏少了一份?
难道她真的忽略他了,觉得他根本不配拥有吗?
她还记不记得他?当年相遇之时,仅仅是随手的施舍恩惠吗?
......
无数痛苦的疑问卷席而来,袭击敲打着陆景幽的思绪与心脏,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消耗殆尽。
他顿顿地笑了,眉眼弯弯,唇角笑意浓烈深沉,如生于暗夜的邪祟。
薄唇覆于糖纸之上,他贪恋地嗅着清甜芬芳,回忆起多年前的味道,眸中闪过冷厉寒光。
没关系的,没什么要紧。
糖纸还在呢,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是意外而已。
她早晚会在他身边,一辈子拴在一起,生生世世,无法摆脱。
他们自幼相识,心心相印。
是那个可恨的废物,亲手夺走他的东西,都怪他一人!
既然如此,他就该从这世上消失,永远眼不见为净。
所有不顺眼的、阻碍他的人,都只能消失。
陆景幽沉沉喘息几声,咬着牙根向前走,径直来到冷宫后院。
矮太监刚吹完牛,得意洋洋地浑身抖擞,剔着牙缝里的花生碎。
兴许是一口气吃了太多酥糖,他J得慌,嗓子甜腻地咳嗽,辞了众人后,独自到水缸边,打水漱口。
陆景幽暗影一般紧紧跟随,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闪身冲上前去,猛地将他按在水缸里。
他身形矮小,被陆景幽一把拎起来,双脚离地,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
冰冷的水倒灌而入,水面上冒着气泡,不过很快就不见了。
陆景幽的力道松了些,并未将他完全淹死,而是留了一口气,拖到了无人涉足的偏殿中。
他学着方才的样子,狠狠对着他的心口踹了几脚。
趁着他口吐鲜血,就快要断气的时候,抬手捏起他的下颌,如同捏着一只蝼蚁,笑得俊美无俦,幽幽道:
“知道为何杀你吗?因为你这种人,不配吃皇姐的酥糖。”
矮太监瞳孔微张,弥散着疑惑与震惊,只是再也说不出口,终于咽气。
约定好的口哨声响起,带着轻快解脱。
疾风应声出现,恭敬地半跪在陆景幽面前,瞥了一眼地上的尸身,迟疑了一下,道:
“主上,这是您第一回 动手。”
陆景幽笑而不语,擦拭干净手指上的鲜血,近乎虔诚地拿起糖纸。
他从贴身衣袋中掏出锦盒,将糖纸叠好,轻轻置于其中。
新的糖纸之下,还压着一张泛黄的糖纸。
“咔哒”一声,陆景幽阖上锦盒,颀长身影投下阴翳,淡淡道:
“那又如何?再有人不识好歹,有的是要动手的时候。”
他轻蔑地看着满地鲜血,悠然自得道:
“处理干净了,别露出破绽。”
疾风不再多言,低头应是。
......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如同石子投入池塘,水波一点点荡漾、消散。
陆嘉念躺在榻上,紧紧锁着眉头,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第二张糖纸是这个缘故。
难怪他看得那么沉,那么重。
及笄那年生辰,所有酥糖都由管事太监分发,并非她刻意少了冷宫一份。
未曾想陆景幽执念之深,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那一年,她偶然间听母后提起,说宫中少了几个宫人,寻遍全皇宫都没有身影。
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母后揣测他们私逃出宫,此事不了了之。
思及此,眼前又浮现刺目鲜血和陆景幽的身影,陆嘉念吓得一哆嗦,猛然间醒了过来。
她脑袋昏沉,如同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揉了揉眼睛后,陆嘉念才看清四周。
茶水早已凉透,屋外落日敛尽余晖,天色已经擦黑了。
“殿下,您终于醒了,这都睡了好几个时辰了。”
柳叶担忧地进来,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试探,确认没发热后才放心些,关切道:
“脸色怎么这么白?殿下做噩梦了吗?”
陆嘉念迟钝地回过神,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场是她与陆景幽的美梦,但两场都是陆景幽的噩梦。
更何况,这些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可以用晚膳了,奴婢服侍您起床吧。”
柳叶没有多问,只当她近日神情恍惚,动作利落地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