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转过一道宫门,到了慈宁宫的门口。
宫人通报后,不一会太上皇跟前那位老公公出来了,他一脸和气望着舒筠,
“太皇太后有旨,请两位姑娘进去叙话。”
舒筠有些紧张,王幼君牵着她进去在她耳边提醒,
“端庄些,给太皇太后留个好印象。”
若只是嫔妃,太皇太后压根不会过问,若是立后,老人家肯定是要参详的,王幼君心里还揣着让舒筠给皇帝做正妻的念头,自然是一心帮衬。
或许旁人会说舒筠痴人说梦,家世不显,性子过软,无论哪一条都不是皇后人选,王幼君却不苟同。
那日在别苑,皇帝明知舒筠已首肯,却没带她入宫,可见对舒筠十分慎重,这份慎重给了王幼君一股信念,皇帝舅舅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迟迟不立后,一是要寻合心意的女子,二是不欲外戚势大,后宫干政。
舒筠不是最佳人选么?
她对舒筠有信心。
舒筠压根不知王幼君揣着什么主意,只将“端庄”二字记在心上,待随宫人进了慈宁宫侧殿,这才发现,不算宽大的暖阁里莺莺燕燕坐满了人。
当中一身明黄帝王衮袍的正是裴钺。
第30章 去见心上人
殿内除了皇帝, 太上皇,还有几位女眷。大长公主带着女儿谢纭,太上皇的大女儿平兰公主带着女儿香河郡主,还有好些陌生的面孔, 李瑛与崔凤林也在, 她们穿着都十分喜庆, 只是人手一卷经书, 大约是替太皇太后祈福所用。
唯独舒筠两手空空。
她心下有些不安,可她那件褂子是给皇帝做的,又不可能献给太皇太后, 好在她这人笑与不笑眉梢都是软和,面颊也是红彤彤的,旁人只当她胆儿小。
舒筠与王幼君一道进来磕头。
太皇太后眼神已不如往常,起先只看到了王幼君,“你这猴儿怎么记得进宫来?”
平日太皇太后不轻易见外眷,哪怕是宫里的后妃公主也不是谁都能进这慈宁宫来, 实在是今日过寿, 推拒不了晚辈们的心意,熟悉的便招了进来。
王幼君嘴甜, 长相也很讨喜, 连忙将手里的褂子捧给太皇太后,
“老祖宗寿诞, 母亲心里挂念着,又不敢打搅您,便让我这猴儿给您磕个头,再变个戏法变出一件褂子,祝您长长久久泰康宁安。”
“哈哈哈。”太皇太后仰头失笑, 着宫人收了过来,捏了捏王幼君的面颊,
“你呀,皮实。”
“可不是嘛。”王幼君大着胆子儿往皇帝那头睃了一眼,“就连舅舅也嫌弃君儿皮实,生怕君儿乱规矩。”
这是在告状。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她讶异地看着皇帝,皇帝以前从不在晚辈身上费心,就连人怕都没认全,“幼君这是得罪陛下了?”
裴钺连个眼神都没给王幼君,“皇祖母别听她瞎说,小姑娘家的做事没个轻重,朕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
舒筠已猜到裴钺是在替她撑腰,羞红了脸。
陪坐诸人不由暗羡,王幼君何时入了皇帝的眼,这么多侄子侄女外甥,哪个能得皇帝一句训都是额外开恩。
太皇太后笑了笑,抚了抚跪在跟前的曾外孙女,“陛下肯教训你是你的福气,还来告状。”
王幼君嘟了嘟嘴,随后往站在最末的舒筠指了指,
“老祖宗,君儿今日给您带了个人来,您且瞧一瞧,标不标致?”
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的太上皇闻言,睃了一眼儿子,见皇帝不动声色,不由失望。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喜欢瞧好看的姑娘,忙道,“谁呀。”
太上皇朝舒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
舒筠低垂着眉眼,亦步亦趋往前,跪在太皇太后跟前。
裴钺自始至终都没往她瞥上一眼,只顾把玩手里的菩提子。
舒筠先给老人家磕了头,道了安,再挺直腰身,将脸抬起任由太皇太后打量。
太皇太后眼神虽然不算好,美丑却是辨认得出。
舒筠杏眼如同一泓盈盈的秋水,颊边跟晕开了两朵玫瑰似的,肌肤太白薄薄的一层仿若要滴出水,一看便是一毫无城府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喜欢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心里头感慨,这满室的春色,十分她独独占了七分,美得这样惊人,难怪值得王幼君提上一嘴。
太皇太后笑意微露,正待夸几句,这会儿香河郡主凑热闹跪了过来,挪着膝盖将舒筠往旁边一挤,伸着精致的脸蛋往前,
“太祖母,您瞧瞧,到底是香儿好看,还是她好看?”她指了指舒筠。
香河郡主的母亲是太上皇第一个女儿,当年曾在太皇太后跟前养过一段时日,太皇太后最疼裴钺,其次便是这位平兰长公主,香河郡主自然也是晚辈里最受宠的人之一。
香河郡主自负美貌,曾被赞为京城第一美人,她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称美。
舒筠退至一旁,窘迫不安。
太皇太后眼梢笑意更盛,往皇帝跟前努了努嘴,
“你太祖母我呀,眼神已不大好了,问问你皇帝舅舅?”
香河郡主立即挪了个方向,俏皮地望着皇帝,“舅舅,您说呢。”
舒筠一怔,心下惶惶,下意识抓了一下裙摆,转念一想,怕什么,既是做了入宫的准备,早些晚些有何区别,她牢牢记着王幼君的“端庄”二字,朝皇帝方向跪着一动不动,静如处子。
大家都当小姑娘心气儿盛,并未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话很好答,随意便可遮掩过去。
唯独太上皇和王幼君晓得,这话捅了娄子。
太上皇看好戏地盯着儿子,没有帮腔的打算。
裴钺平平无奇看了一眼舒筠,视线最后落在香河身上,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有脸问呢?”
暖阁内登时一静。
舒筠将头压得更低,香河郡主嘴巴一瘪,面色胀红,有些下不来台。
其他人则十分吃惊,视线不由在裴钺和舒筠之间来回飘,裴钺是当真觉得舒筠美,还是受不了外甥女无事生非?
乍然听语气倒是后者居多。
很快,平兰长公主发出一声笑打破了僵局,“你个傻孩子,见着漂亮的就要去比,你不知你舅舅最不耐烦姑娘家争强好胜,你这是往枪口上撞。”
言下之意是裴钺只是不耐烦,给女儿捡回面子。
香河郡主起身扑在长公主怀里撒娇。
太上皇老神在在地笑,打着马虎眼道,“可不是,朕闭着眼都知道她比你要好看几分。”
越发衬得裴钺是玩笑话。
大家都跟着笑了。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她虽七老八十,人却不糊涂,先是王幼君特意引荐,又是太上皇在一旁使眼色,可见此女不同寻常,联想半年多前裴钺曾心仪一女子,太皇太后心里有些猜测,于是借着香河郡主的话试探了下,果然试出玄机。
她朝舒筠颔首,“赐座。”
这二字便是认可的意思。
香河郡主还盯着舒筠不放,
“舒姑娘,你今日既是特意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磕头,可有献礼?”她明明瞧着舒筠两手空空进来。
舒筠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裴钺手中菩提子捏紧,眼底闪过一丝恼怒。
王幼君倒是早就想到这一处,连忙替她打圆场,
“筠妹妹今日并不知老祖宗寿辰,只是循例入宫给舒太妃娘娘请安,恰恰我们俩撞一块,她得知太皇太后寿诞,便想来慈宁宫门口磕个头,哪知老祖宗慈爱,准她进来,妹妹欢喜得紧,心里不知多感念太皇太后恩德呢。”
太皇太后夸舒筠道,“孩子有心了。”
换做旁人必是借着王幼君的话头,跪下来表一番衷肠,再趁机许个什么贺礼哄太皇太后。
舒筠却没有,她实在不知如何讨好卖乖,干脆站在一旁不语。
熟不知太皇太后听了太多恭维的话,就喜欢她这样简单纯粹的姑娘,她忽然能明白裴钺为何喜欢她。
太上皇担心裴钺动怒,立即瞪了一眼外孙女,香河郡主往母亲怀里一躲,再不敢吭声。
大家继续陪着太皇太后唠家常,茶水糕点呈上来时,太上皇额外关照了舒筠几回,仿佛生怕宫人怠慢了舒筠。
谢纭瞧在眼里,往身侧的崔凤林推了推,压低声音道,
“我觉得不太对劲,这个舒筠每每有好处都少不了她,我瞧太上皇捂她捂得这么严实,莫不是?”她朝崔凤林眨眨眼,言下之意太上皇看上了舒筠。
舒筠年轻貌美,太上皇又是出了名的见一个爱一个,当初舒筠与裴彦生的婚事明明已板上钉钉,突然就没下文了,谢纭怀疑是太上皇从中作梗。
李瑛就坐在二人跟前,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谢纭,她也有这等顾虑。
太上皇几番对舒筠另眼相待,这要没点猫腻都不寻常。
她们二人谁也没往裴钺身上想,裴钺不是偷偷摸摸的性子,更没有偷偷摸摸的理由,而太上皇便不一样了,毕竟上了年纪,朝臣跟儿子盯着,事情不好做的太出格。
唯独崔凤林眼底闪过一丝狐疑,她敏锐地发现舒筠与皇帝视线曾相撞了一下,男女之间的气场就是很奇妙,明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有没有情意却是有显著差别。
自持如她,有的时候不也控制不住么。
崔凤林垂下了眸。
眼看到了午时,太皇太后干脆赐了家宴。
宴席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出宫。
众目睽睽之下,舒筠也不敢滞留,跟在王幼君身后走,王幼君牵着她察觉到几道视线暗中打量过来,便猜到舒筠今日已引起了注意,只是人家皇帝好不容易能见舒筠一回,王幼君岂能不略尽绵力,走了一段便借口腹痛,拉着舒筠去寻恭房。
慈宁宫这厢人烟褪尽,太皇太后略觉疲惫,她老人家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太上皇坐在下方的罗汉床上替她焚香。
太皇太后一睁眼,没瞧见裴钺,“咦,皇帝人呢?还没回来。”
方才裴钺借口出恭离开了。
太上皇嗤笑一声,“您猜,您这孙儿今日还回不回得来?”
太皇太后抿嘴,母子俩极有默契,无需多言已门儿清。
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罕见地露出一脸欢喜,“那孩子我瞧了,长得着实不错,难怪钺儿喜欢。”
太上皇也由衷道,“若非国色天香,那臭小子能捂得这么实?”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貌美,看得出来,那孩子单纯心善,没有城府,你瞧,她在我跟前,嘴还那么笨。钺儿生长在皇宫最缺什么,缺的不就是这份纯真么?他太需要一个真心实意又毫无保留对他好的人。”
太皇太后往前倾身,打听道,“得手了没?”
太上皇啧了一声,嫌弃道,“您孙儿可真没出息,这都大半年了,怕是连人家姑娘手都没摸着。”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又替孙子打抱不平,“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猴急,见一面便往后宫里带。”
太上皇还不服气,指着奉天殿的方向,
“他怎么就不猴急?这不猴急猴急赶去见心上人了?”
第31章 扑过去
太阳西斜, 碧空如洗,浓烈的光芒从五色琉璃窗投了进来, 耀花了舒筠的眼。
她抱着包袱在奉天殿的后殿等了快两刻钟。
经历了慈宁宫一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裴钺不是寻常人家的少爷,太皇太后更是见惯了花团锦簇, 她却傻乎乎的用寻常市井的人情世故来通皇家。
真是笨死了。
那些高门贵胄言辞间不是诗词歌赋便是谈经辩道, 赠礼不是文雅便是矜贵,不像她,送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褂子。
当初淮阳王妃母子不就是因此而瞧不起她吗?
舒筠已经不想等下去, 将包袱搁在腋下便打算离开。
珠帘响动, 一道修长的身影迈了进来, 他想是步伐极快,竟似裹了风。
四目相对。
舒筠往后退了几步,躲不开了, 她垂下眸施礼。
裴钺一眼就看到那个包袱, 方才在慈宁宫不曾拿出来,可见是特意给他的。
一股潮气漫上胸口,裴钺往前一步,舒筠往后倒退一步, 人一下撞在炕床上的小案,跌坐在炕床上, 只是意识到失礼,又磕碰地站了起来, 包袱顺着胳膊滑下,她窘迫地捏在手里。
心里想,裴钺不问, 她就不给。
“这是什么?”裴钺指着她包袱问。
舒筠委屈地垮了跨小脸,将包袱搁在小案上,也未急着打开,
“就是...做了一件褂子,方才问了小公公,怕是不大合尺寸....”她避开他的视线,寻个借口搪塞他。
裴钺轻笑,提了提蔽膝,在她跟前坐了下来,视线投在她面颊。
站着至少因那身高差距,她还能躲开些。
他一旦坐着,那道视线便平平投过来,越发逼人。
舒筠不由自主往后小退了一步,保持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裴钺盯着她莹玉般的脸,“尺寸合不合适,得试了才晓得。”
他语气一字一顿,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舒筠听得耳根发热。
裴钺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手指轻轻敲着小案,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聊,
“朕与你说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匹小马,它要过河,水牛说水浅,松鼠说水深,小马难以抉择回去寻母马,母马告诉它,不要道听途说,也不要被眼前的乱象所迷惑,得自己去尝试,深也好,浅也罢,只有试了方知根底,水也只有喝了,方知冷暖。”
舒筠大约听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片刻,她瞥着那包袱,慢慢解开,将那件褂子拿出来递给他,
“呐,您瞧一瞧吧,看喜欢否?”
裴钺不假思索,“朕很喜欢。”视线直逼舒筠。
舒筠这下面庞都在发烫,支支吾吾道,
“您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喜欢?不是说要试吗?”
他明明只盯着她在瞧。
裴钺神色依然是平淡的,只眼梢微微下垂含着笑意,他伸手将褂子接了过来,细细翻看,从纹路到绣花,指腹一点点拂过,
“朕并不缺衣裳,御用监每月均要做上几套,朕来回换都穿不过来。”
舒筠嘟囔一声,她就知道。
“但,”他视线重新落在她的眼,“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亲自给朕缝制衣裳,你说我会不喜欢吗?”裴钺将褂子拿在手里,眼神明湛。
舒筠脑子里有根弦,无声而断,她痴痴望着皇帝。
裴钺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朕三岁丧母,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跟前,朕自然不会缺吃穿用度,也有人给朕制衣裳,那不是在讨好太皇太后,便是奉承朕,朕心里感激,却也晓得那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