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钺刚躺下去又折起身,
“朕记得那舒家二房也有个儿子?”
自从晓得舒筠真实身份后,蔺洵便将舒家的事给查了个底朝天,刘奎记在心里随时预备皇帝垂询,故而立即答道,
“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舒谦,正在国子监受教,小儿子舒让,十分纨绔。”
裴钺脸色一沉,“难怪如此猖狂,自己有两个儿子便觉了不起,欺负房。”
“可不是,”刘奎见他没有睡的意思,干脆又给他奉了一杯茶,“舒夫人当年出嫁舒司业,颇有些嫁妆,老爷夫妇原先打着招婿的主意,以奴婢瞧,那杨氏怕是担心好处旁落,一心想吞了房的家产,方才可劲儿折腾。”
裴钺听着来气,抿了一口水搁在一旁,吩咐道,“你看着办。”
“诶....”刘奎心里有数了。
裴钺阖眼的时候,还在揉眉心,“朕得替她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刘奎掩了掩嘴,暗自嘀咕道,“陛下怕不是在养女儿吧...”
他嗓音放得极轻,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裴钺扭头过来,眼神锐利盯着他,“你说什么?”
“没没没,老奴什么都不敢说....”刘奎忙不迭退下了。
裴钺回味刘奎最后那句话,盯了暗处一会儿,心情复杂地阖上眼。
夤夜,风无声涌动,舒家父女俩都杵在正房未走,舒澜风舍不得离开妻子,谁也劝不动,最后在苏氏床榻外安置了一罗汉床,舒澜风便睡在那里。
舒筠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被劝回了房。
位太医轮流值夜,单嬷嬷给安排在正院东面的两间门厢房歇着,待回来内室,发现华老太医留下的那名女童,已帮苏氏清理干净身子,那女童大约十来岁,面相十分稚嫩,语气却相当沉稳,
“嬷嬷,您去歇会儿,师傅交待,让我寸步不离舒夫人。”
单嬷嬷眼眶含泪,哽咽着朝她施礼,“辛苦姑娘了。”
至于一夜惊动四位太医,留守的刘太医也很好的给了解释,
“得亏了蔺指挥使,他无意中路过舒家听说夫人出了事,恰恰前段时日太上皇过问尊夫人病情,蔺大人不敢大意,遂禀报了圣上,圣上念着太上皇挂怀舒家,嘱咐我等务必救回夫人。”
舒澜风连着对皇宫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老泪纵横道,
“谢太上皇隆恩,谢陛下隆恩。”
即便蔺洵有意隐瞒踪迹,多多少少还是被长房窥见了苗头。
大老爷舒茂风夜里回来,听门房禀报锦衣卫上了门,唬得失声摔碎了茶盏。
要知道锦衣卫非大案不轻易出动,二弟赋闲在家,弟一介小小司业,哪怕是捅破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锦衣卫上门只可能是因为他。
“因什么事?”
门房的管事面含惧色,“瞧着像是夫人病危,带了人过去,指挥使没多久便离开了,留了一名锦衣卫,小的不敢怠慢,将人引入倒座房歇着,也悄悄递了银子过去,不过人家没接。”
没接可不是好事。
舒茂风脊背开始发凉,在书房踱了好一会儿步,六神无主,别看他在家里威风,到了外头,这品太常寺卿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实在不够看,平日也是点头哈腰,极少挺起腰板,这还是跟淮阳王府结了亲,方才有几分体面。
待回了房询问大夫人,方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太太伙同二房算计房的婚事,大夫人方氏一脸不屑,
“这就是你们一家子干出的好事。”
舒茂风如鲠在喉。
先是他女儿抢了舒筠一回亲,如今二房又要抢第二回 。
着实是欺人太甚。
只是这些事都是关起门来的内宅家务,怎么会惊动锦衣卫?
舒茂风一夜战战兢兢做了不少噩梦,直到次日上朝,人刚踏进衙门,便得了司礼监一道申斥,那小公公人站在廊庑下,嗓子又尖又细,
“太常寺卿舒茂风,治家不宁,纵容妇人为恶,朕深恶之,责尔停职半月,回家整肃。”
大老爷膝盖一软,就这么跌在台阶下。
清晨正是人来人往之时,这事很快在官署区传开了。
回家整肃事小,停职半月事大,这半月必定是底下两名少卿代他理政,等他回来,谁知是何光景,这厢丢脸丢大发了,以后升迁更是别想。
他刚刚借着女儿东风,攀上淮阳王府,转背被皇帝当众申斥,别说他抬不起头来,就是女儿以后在王府也要被人笑话。
舒茂风恨死家里糊涂的老母,他羞愤地拧着行囊回了府,怒气冲冲直奔后宅,彼时老太太正与二夫人在暖阁里说话,听得苏氏昨夜在鬼门关走一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成想外头传来婆子惊呼声,紧接着一道寒风裹进来,大老爷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踏入。
他先看了一眼自己老母,再瞅着二夫人那副精明样,气得头昏眼花,
他将丫鬟没来得及收好的锦杌往前一踢,大马金刀坐在二人面前。
老夫人见他如此神情,心里有些发怵,“你这是作甚?”
舒茂风胸口犹如油锅似的,冷笑道,“我的好亲娘,您可真是让儿子长脸。”
老夫人云里雾里,却也听出话里的讽刺,她老脸挂不住,“有话好好说,别阴阳怪气。”
“好,那我问个清楚,昨个儿母亲与二弟妹做了什么?心里没数?”
老夫人喉咙一哽,心里自然有些发虚,只是面上却不显,皱着眉斥他,
“内宅一点家务事,哪里轮到你一个大老爷们操心。”
“呵呵呵。”大老爷讥讽地笑了几声,眼眶发红怒道,“是,您也知道是一点内宅家务事,可现在,咱家这点家务事弄得满朝皆知,陛下今晨令司礼监的公公站在官署区门口,当众申斥儿子,说儿子治家不宁,纵容妇人为恶。”
“让儿子停职半月,回府整肃。”说到最后,大老爷气出哭腔,满朝文武还从未有人受过这等耻辱。
皇帝这一招看似只是申诉,实则是断了大老爷仕途,更影响长房和二房几个少爷科考,也将是舒家长房与二房子嗣背负一生的骂名。
老太太一呆,手里的杯盏滑落,唇上的血色一瞬间门消失得干净,“怎...怎么可能...”
大老爷怒而拔身,“怎么不可能?儿子今日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了!”他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见二夫人脸上犹有几分幸灾乐祸,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
“你个...你个无知妇人,你还觉得置身事外不是?你儿子不在朝读书么?你两个儿子以后难道不科考了?还是你打算带着他们回你们杨家夹着尾巴做人?”
二夫人也不是好惹的性子,听了这话脸色豁然一变,也跟着站起身,叉腰怒道,
“大伯兄可别把火往我身上撒,抢她舒筠婚事的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我昨日还被那小蹄子打了一顿,你看我的脸...”
二夫人脸上红痕遍布,嘴角更是抠出几块血痂,若非今日要来听苏氏笑话,她还没好意思出门,因着嘴唇被舒筠撕烂了,这会儿说话便扯开了伤口,疼得厉害,连着气势也弱了几分。
大老爷看着二夫人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气得跺脚,“哎,都怪二弟过于懦弱,方纵容了你这悍妇,来人,将二老爷请去我书房,我要他休妻!”
休妻不过是吓唬杨氏的话,杨氏却当了真,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气得往大老爷身后一扑,
“你敢!”
大老爷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他原先觉得大夫人方氏不够温柔体贴,性子傲慢,如今瞧了二夫人杨氏这泼妇样,方觉妻子已经算完美了,他怒得甩开她,
“放肆!”
杨氏那点力气哪比得过高大的男人,被大老爷这么一甩,人往后撞在博古架上,OO@@的物件全部倒下来,恰恰砸了她一身,杨氏呜呼痛哭,疼得倒抽凉气,开始在屋子撒泼打滚。
大老爷走了老远还听得她的哭闹,方觉皇帝申斥的没错,这个家着实太不像样,是该要整肃一番了。
他一面虎虎生风往书房去,一面严词厉色吩咐管家,
“锁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府!”
二老爷性子软,哪里敢休妻,自然是央求兄长开恩,大老爷也晓得休妻不大可能,毕竟杨氏还生了几个孩子,得为孩子将来着想,只是决不能这么轻饶了杨氏,非要杨家来人将杨氏接回去,想吓唬杨氏一番。
杨氏起先还闹,后来见大老爷动真格的,没了半分气势,可怜兮兮哭着求情,只道自己以后本本分分做人不再作妖。
大夫人在这时露了面,“你是什么德性我能不知?我告诉你,想留在舒家也可,其一,中馈交出来,第二,去城外尼姑庵修行一年。”
大老爷这回坚定支持妻子,要么休妻,要么去尼姑庵,两相其害取其轻,二老爷选择了后者。大老爷晓得朝中御史如今都盯着他,也不含糊,干脆利落着人将杨氏卷起塞入马车,连夜给送走了。
至于老太太,大老爷则让她在佛堂吃斋念佛,不许再管府上的事,老太太作威作福多年,愣是被气出个好歹,泱泱昏了过去。
房这边谁也没掺和长房和二房的事,舒澜风告了几日假,舒筠一心一意照料母亲。
有了太医精心调理,苏氏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她如同死过一次,心里越发看开了,不再催促舒筠的婚事。
这当中,陈文舟听闻苏氏病重,携礼上门探望,他不能去后宅,便在书房给舒澜风请安,几番欲问婚事,见舒澜风心情不佳,便隐忍不言,待小厮送他出门时,却见一俏生生的姑娘立在竹林石径口子上。
这仅仅是陈文舟第二次见舒筠,可那日相见,她模样便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克制着情绪,隔着数步距离,朝她拱手,
“舒姑娘安。”
舒筠面带愧色回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冒昧拦公子大驾,实在有事相告,先前闻公子求亲,舒筠倍感惭愧,今日不防告诉公子,我心中有人,此生非他不嫁,怕是得辜负公子一片诚心。”
陈文舟一呆,一贯沉静的面容瞬间门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他与舒筠到底陌生,哪敢多问,人家姑娘如此斩钉截铁,可见是主意已定,他心中自然是难受的,却也不敢轻易表露出,只遗憾地叹了叹气,朝她再拱手,
“是我唐突了,在下这就告辞。”
旋即头也不回离开。
舒筠回到闺房,想起自己刚刚那番话,面颊滚烫,她捧着双颊,坐在雕窗下,心想着已半月未见他,他帮了这么大忙,她总该要亲自与他道谢才成。
如今母亲已大好,府上还有药童看守,她是无需担心的,舒筠重新梳妆一番,回去杏花堂,见母亲含笑在看小丫鬟绣的花,她不好意思站在门口,朝母亲撒娇,
“娘,幼君姐姐来过府上数回,她很担心您的病情,女儿念着今日天气好,想去王家看望她,表示谢意。”
苏氏怎么可能不答应,“王夫人上回登门,我身子不好怠慢了她,不曾厚待,你亲自去给王夫人磕个头,与我赔个不是。”又吩咐单嬷嬷给舒筠拿银票。
舒筠接过一千两银票高高兴兴出了门,她怕母亲挂心,果真先去了一趟王家,给王老夫人磕头,又央求着王幼君陪她出门,
两位姑娘沿着廊庑往王幼君闺房走,王幼君悄悄打量她,
“去哪儿?”
舒筠红着脸小声道,“我想入宫去谢恩....”说完害躁地垂下眸。
王幼君捂着嘴兴奋地笑了好一会儿,“你个小蹄子...但是我告诉你,我和我娘上午给太皇太后请安回来,得知陛下不在宫里。”
舒筠心头微有失落,“这样啊....”
二人刚用过午膳,王幼君眼瞅着风和日丽,实在不想辜负大好时光,便拉着她出门,“走,你的花房修好了没,带我去瞧瞧,我正好多了几盆兰花没地儿搁,送去你花房吧。”
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舒筠半月没去别苑,立即来了兴致。
王幼君吩咐春花与芍药去抱兰花,自个儿先带着舒筠上了马车。
午时末,一行人来到舒筠的别苑。
别苑地处城南的崇南坊,毗邻东城门,此处挨着几个湖泊,风景秀丽,淮阳王早年也颇有几分风流,常日在此处呼朋唤友,园子自然修得十分精致瑰丽,亭台阁谢,环廊相接,繁复的藻井,绿窗粉墙,与皇家园林也不遑多让。
整个别苑分为两处,沿着中轴线往西为平日寝居待客之地,东面则整一个全是园林。
那间门新修的花房就在东面那片园子里。
上回花房损坏后,舒筠重新搭了一间门,上方用琉璃做遮挡,四周透明,沿着花房往里,便是一狭长的葡萄架,这个季节葡萄架上头只残有些许光溜溜的藤条,若是到了夏日,绿茵成林层层叠叠堆积在此处,还不知有多凉爽呢,过了葡萄架,又是一间门小暖室,这里安置了一些适合温湿气候的花种。
舒筠对种植花草并无过多钻研,倒是王幼君兴趣浓厚,一头扎入进去,哪盆花该浇水了,哪盆花该剪枝桠了,她带着春花忙得不亦乐乎。
舒筠被秋阳晒得浑身懒洋洋的,打算去寻管事看看账本,别看这宅子是送的,里头奴仆花园处处皆要开销,宅子来得容易,守住却难,她吩咐芍药,
“你去帮王姐姐。”
扔下这话,自个儿沿着石径出了这片院子,院子往西是一竹林,竹林枯落稀稀疏疏,远处的湖光山色被竹林晃得斑驳陆离,顺着弯曲的石径绕出竹林,忽然瞥见前方石拱桥上立着一人。
他穿着件月白的暗纹袍子,白玉而冠,平日冷峻清执的气场,被这温煦的阳光晕染,变得温秀而从容。
舒筠许久不曾见他,心口涌上一股热浪,小跑着上前,
“陛下....”
她声音太甜了,仿佛破开这场萧瑟的秋风,带着春日的朝气,朝他扑来。
裴钺眼神是清明而克制的,他自然而然伸出手,
“急什么,朕又没走。”
舒筠跑上石桥,也不由自主将手交出去。
裴钺轻轻拽住了她,带着她往对岸去。
他手掌过于宽大,握住她整个柔荑还绰绰有余,裴钺握得并不紧,舒筠没有挣开,只是渐渐的,那股温热后知后觉爬上她的耳梢。
她的脸烫极了。
不对,怎么就握住了。
这算怎么回事?
那一夜她着实冒出给他做妃子的念头,只是真到这一步,舒筠又格外不自在,她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男人,他高大挺拔,沉稳渊s,遇见他是她的幸运,只是那座森严的皇宫还令她犯怵。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不可能接受了他的好,又开始退缩。
舒筠慢慢放松,
一口气刚卸下来,被握着的那只手掌心开始冒汗,他不会就这么牵着她,牵入了皇宫吧,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舒筠的脸如蒸霞蔚。
裴钺刚从南郊巡营回来,南军昨夜出了一趟岔子,几名将士酒后闹事,相互斗殴出现死伤,裴钺震怒,亲自去了一趟南营,军中派系极多,也不是人人是他心腹,这里有些兵是他带出来的,还有些是老勋贵的旧系,盘根错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