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下得真是烦。车玻璃雾蒙蒙的。
雨刮器扫掉了玻璃上的雨水,后视镜里那对黑衣男女越来越远……
*
当天,彭安联系了张均能:“张巡捕,有你照顾陆小姐,我很放心。不过,陆小姐的身份还留在东五山,我给她另作安排,不知张巡捕介不介意。”
张均能:“如今对错模糊,我哪还介意陆小姐的身份?”
彭安:“两日之后,我派人把陆小姐的新户籍送过去。”
张均能:“彭先生想得周到。”
“对了,张巡捕,别说这是我的安排。”彭安冷静地说,“我和她不会再见了。”
张均能:“彭先生和陆小姐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彭安:“没有什么,各自珍重。”为她换一个新身份,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到了半夜,又是无眠。彭安站在窗边赏雨。
电话铃响。
彭安的语气很恶劣:“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你怎么还没死。”
陈展星笑了:“脾气这么大?谁惹我们的小安安了?”
“有话快说。”
“东五山的情况怎么样?”
“日军之所以攻击东五山,是冲着□□去的。日军想把革命党吊死示众,计划失败。不过,东五监狱已经被炸毁了。”
陈展星问:“她呢?”
“没事。”
“你照顾好她,等我回去。”
“她自有人照顾。”
“谁?”陈展星开玩笑地问,“不是你吧?”
“我认识一个完美无瑕的好男人,和她正好般配。”
陈展星当这话是耳边风:“等我在这边忙完,就是我和她的好戏。”
窗外,细雨绵绵。彭安推开窗,伸手出去再收回来,手心满是雨雾。他牵起了他预料之中的红线。
他与陆姩,就此谢幕。
作者有话说:
月老的假·红线结束。
毒蝎子和眼镜蛇真·红线即将登场。
第38章
她有了着落。
雨停的那一天,张均能上去了阁楼。
他不问她的心情,只说:“陆小姐,我父亲要到香港公干,我母亲跟着去。你要不要也去香港散散心?”
陆姩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人坐在那里,房间却不像是有生活气息。“那会不会太麻烦伯父伯母了?”
“只是多一张船票而已。”张均能望了望小窗,玻璃被雨水打得发亮。她的眼睛却很沉寂。“法租界进来了很多人,偷砸抢掠的案件比之前多。见到这样的景象,我担心你陷在李黛姑娘的事里。”
“让张巡捕担心了。”
“再坚强的人也需要时间。陆小姐可以出去走走。”
“谢谢你对我有信心,我在这里打扰你们太久了。”留在这里空有胡思乱想,陆姩听从了张均能的安排。
自上海开战,去往香港的船票非常紧张。船票的日期排到三天后了。
“我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再过去。”张均能送三人上船,特别叮嘱陆姩,“去到那里,给我报平安。”
陆姩登船,回头:“张巡捕,我走了。”
张均能迎风而立:“一路顺风。”
*
张均能从港口出来,被人叫住了:“张巡捕。”
来人是樊胜虎。他卷着裤脚,拎了一个小水桶。
早前,田仲调查出樊秋灵频繁进出医院,医生说樊秋灵身染重病。在那之后,田仲和樊胜虎问过几次。
樊胜虎对樊秋灵的社会关系知之甚少。乔丽、钱进,樊胜虎一个都不认识。
尸体腐烂很严重,通过现有的手段,巡捕房无法确定那一具尸体是不是樊秋灵,以及死者究竟是病死、自杀又或者他杀。
线索就此中断。
张均能的断案原则是,没有证据之前,一切都是猜测。哪怕他觉得死者是樊秋灵,他也不能跟樊胜虎说,那是樊秋灵。
二人本是擦肩而过,樊胜虎突然说:“张巡捕,能不能陪我聊一会儿?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
张均能看一眼手表:“好。”
二人坐到巷口的台阶。
樊胜虎的桶里装了一半水,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我今天想吃顿好的,就去河边钓鱼。秋灵特别喜欢吃鱼。”
张均能又听樊胜虎说着樊秋灵的事,问:“樊老先生觉得,樊小姐会去什么地方旅游?”
“大江南北吧。”樊胜虎望着终于放晴的天,“实不相瞒,我和她的关系不是特别好。我跟她的母亲离婚以后,她有怨言。张巡捕,你们去过医院吧,是不是知道了秋灵的病?”
“樊老先生,那是例行调查。”
“我知道,医生说她活不过今年年初。疾病嘛,其实是老天爷要收人的命。她要去大江南北走一走,我想跟着她去,她不让。她又说起她的母亲,怪我太无情。那天秋灵跟我吵了一架,收拾东西就走了。她连死都不愿意待在我身边,我只能骗自己,她还活着。可她都走了一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张均能只能安慰说:“或许樊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
张氏夫妇有自己的行程。
到了香港,陆姩和二人道别,去了海边。
李黛就是在海边出生的。
陆姩亲自送李黛上车,又亲自为李黛下葬,这一因一果令她倍感挫折。她只得逃避。
远处有一个女人正在玩海。可不就是玩?浪花拍打女人的脸,她迎风破浪冲过去。
陆姩也是这时才知,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有这种玩法。
女人自浪里回来。
陆姩为她鼓掌。
女人告诉她,这叫冲浪,是英国刚刚兴起的一项运动。女人自小在海边长大,了解潮汐,了解海浪:“我早就想去海里闯一闯。”
陆姩生起向往:“我能不能去?”
“那不行。”女人摇头,“大海危机四伏,冲浪之前得先学习平衡。”
可这时的陆姩不要命,她早就不要命:“没事,我要试一试我能不能冲破巨浪。”
女人欣赏陆姩这迎风而上的劲头,笑着说:“你第一天肯定不能下海,你在岸上跟我学习基本知识吧。”
陆姩在浅滩踩着冲浪板,人没有滑出去,一个巨浪打过来。她立即跳走。
冲浪板飞了出去,正中过来的一个人,将那人直接撞倒。
陆姩过去:“抱歉,我刚刚学,控制不住。”
“没事。”
陆姩怔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声音好像李黛。
女人伸手。
陆姩搭了她一把,将她拉起。
女人拍了拍衣服上湿漉漉的沙子:“你玩冲浪?姑娘家玩这个,真的好猛。我只能在这里捡贝壳、捡海螺。”
这时就有一个海螺留在女人的脚边,特别巨大。
陆姩提醒:“千万不要去捡这一个螺。”
女人转头:“为什么?”
“芋螺有毒,人被蛰一下就可能丧命。”
女人惊讶:“你是在海边长大的吗?”
“我有一位故人在海边长大。”陆姩目光柔软,这个女人的声音真的很像李黛。这样简单的对话,让陆姩回忆起东五山的日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女人名叫蒋婉柔,江浙人士。说是到香港不久。她听得懂粤语,只是不会讲。“香港人好多不说国语,你初来乍到肯定不习惯。听得多了就能猜出意思。”
日沉大海。
蒋婉柔还没走,招着手:“陆姩,你住哪里?”
陆姩:“还没有订酒店。”
蒋婉柔:“我住在那里的客栈,要不一起?”
陆姩跟着过去。
很是巧,陆姩订的房间恰恰就在蒋婉柔的隔壁。
蒋婉柔到处玩。
陆姩的起居很单调,她只去冲浪。她不要命,她用自己的命跟大海玩。
天上风和日丽,海上起伏不定。浪卷上天的时候,陆姩豁然开朗,消沉无济于事,她要为李黛复仇。
客栈的设施比较简陋,两台电话机都摆在一楼的服务台。陆姩给张均能报平安。
他笑着:“听你的声音,比在上海的时候要开心。”
她也笑了:“我来到这里,只见到宽广的大海,心一下子就开阔了。”
“陆小姐,我这边快忙完了,过几天我去香港,顺便接你们回程。”
陆姩刚放下电话。
那一把和李黛非常相像的声音响起来:“跟男人讲电话?”蒋婉柔靠在门边。
“朋友。”陆姩简单地回答。
“我今天跟人去钓鱼,大有收获。”蒋婉柔拎起两个桶,“我让客栈厨工帮忙做菜。到时候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陆姩,今晚一起用餐吧。”
陆姩怀念这一把声音,点头答应。
晚饭不只是陆姩和蒋婉柔一起,还有大群的人,竟然在客栈大厅摆了两张桌。
语言不通,陆姩不大说话。直到服务员端上来一盘贝壳。
同桌一人正要夹菜。
陆姩制止:“这个不能吃。”
那人的筷子停住:“为什么?”
陆姩:“报纸上说,香港近期有红潮。淡菜在红潮期间不能食用,因为有毒。”
那人愣愣的:“真的假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服务员连忙说,“有毒,多吓人。赶紧撤下吧。”
这像是一个不经意的插曲。
酒过三巡,一个男的端着酒杯来搭讪,用着一口蹩脚的国语喊她:“靓女。”
亮不亮陆姩不清楚,这男人的一颗金牙是挺亮的。
男人倒上一杯酒,放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靓女,陪我喝一杯。”
陆姩假装听不懂:“不好意思,我要休息了。”
男人的手掌扣住酒杯:“敬酒不喝喝罚酒是吧?”
众人望过来,有几人翘起了腿,磕着瓜子。说实话,好几个男客人早就相中她。只不过平日里讲些礼貌,如今酒劲上来耍酒疯,很是理直气壮。
金牙凑近陆姩:“知不知道我是谁呀?”
不知道。如果知道,陆姩就不吃这一顿饭了。蒋婉柔热情好客,但未免太热情,几乎将在这里住的人招揽了三分之一。
陆姩冷淡地转头。
蒋婉柔出来解围:“哎呀,干嘛为难一个姑娘家。”
金牙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的粤语。
蒋婉柔也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蒋婉柔劝慰陆姩:“别理他。男人一喝醉酒就藏不住本性。但他说的是实话啊,陆姩,你很漂亮。”
蒋婉柔长得也不错。比起陆姩来,她更时尚。陆姩穿的衣服是普通的上衣裤子。蒋婉柔每天花枝招展,上下楼梯时裙摆飞扬。
蒋婉柔的声音很像李黛,个性一点也不像。
陆姩对蒋婉柔只是逢场作戏。
陆姩上楼了。
*
第二天,陆姩的作息依旧简单,上午去冲浪,中午回来吃饭。
听服务员说,蒋婉柔已经退房了,说要登船。
陆姩休息了半个小时又出去,直到傍晚才回来。
她准备洗澡,打开了衣柜。
她只带了三四套衣服,衣柜比较空。
所以,寥寥几件衣服遮不住里面半坐的那一个人。
这是金牙。和昨天的神气活现不一样的是,他的头歪了下去,呈现出无力支撑的状态。
陆姩第一反应是用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她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摆弄来摆弄去,来回地选。最后她选了一套黑色系的上衣裤子。她刚刚拿起衣服,又放回去,关上了衣柜门。
她大意了。来到陌生的香港,却没有十二分的戒备。如果换作以前,她不会这样松懈。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蒋婉柔的那把声音有所迷惑。
张均能说,陆姩需要时间。
眼下没有时间了——一具尸体就躺在她的衣柜。
陆姩在床边坐下。她要好好梳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
人在打击中衰败,又在打击中振作。
她离开东五山,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张均能说,有人给她抹掉了过去两年的污点,为她办了全新的资料。她成了一个过去两年勤勤恳恳工作的陆姩。
很不幸,她在香港又和命案扯上了关系。如果这边警方查得仔细,她可能还会连累张氏夫妇。
陆姩去服务台,问能不能预定回上海的船票。
服务员说:“上海在打仗,几个港口停运。一天只有一艘船,订票要提前三天。”
陆姩没有办法和一个尸体共存三天。腐臭迟早要暴露。
她回到房间,打开衣柜。她用毛巾包起手,蹲下去观察这一具尸体。
尸体到了晚上似乎更加阴森。
他的皮肤上有紫绀。
她观察了表面,关上柜门。之后她发出凄厉的尖叫,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清洁工正擦着楼梯扶手,吓了一跳,险些滚下去。
陆姩惊惶:“我的房间……衣柜里有一个男人,像是睡着了。”
清洁工立即汇报给服务员。
服务员问:“男人?睡着了?”
陆姩抓紧衣服,茫然无措:“我刚刚拉开衣柜门,见到有个人。我只看了一眼就跑出来了,应该是……睡着了。”她越说越害怕。
几个人一起到了她的房间。
服务员开了衣柜门,也以为对方睡着了,上前拍了拍男人:“哎,先生。”
只一下,男人就从衣柜里倒下来,扭曲成诡异的姿势。
几人尖叫。
“死人了。”服务员大喊,“死人了。”
陆姩吓得面无血色。
*
警察来得很快。
一个中年警察四处查看,从衣柜到窗户。又俯下身,望了望床底。此人名叫邓佑天,说着一口香港口音的国语:“你是什么时候拉开衣柜的?”
陆姩怯生生的:“报警的前一分钟。”
邓佑天:“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姩:“傍晚。”
邓佑天:“认识这个男人吗?”
陆姩:“只见过一面。”
服务员这时插嘴说:“他叫熊建,是客栈的房客。”
“熊建和这位小姐认识吗?”邓佑天转向服务员。
服务员欲言又止。
邓佑天:“有什么话就直说。”
服务员望一眼陆姩:“昨天晚上,熊建想要轻薄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