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姩一直注意着脚下的木板,走完全部楼梯抬起头,很是吃惊。
楼梯对着的那面墙,白漆暗哑,墙上挂了缤纷的面具。望过去的第一眼,吓人一跳。
面具有妖娆的,沉静的,豪放,温暖……一面白墙像是一张画布,铺满了各色各样的情绪,或欲/望,或痴恋,或欢愉。
彭安为陆姩挡了挡视线:“商铺的老板以前玩戏曲,是跟着云门来了香港。”
陆姩笑一下:“大晚上的,一张张脸瞪着人,老板天天住这里都没吓出心脏病,那是真的爱好戏曲。”
店铺有三间房,靠南面的大房间家具齐全。对面的客房只有一张床。最小的那间堆积了杂物,看样子是当仓库用的。卫生间和浴室在栏杆的另一头。
彭安把南面那间大房让出来。
陆姩不领情:“我在东五山是睡大通铺,有个床板非常不错了。你养尊处优惯了,你住大房间。”
彭安抿抿嘴唇:“我父母说……”
她不耐烦地打断他:“得了得了,多大年纪了,没个主见,什么都是你父母说。保释是你父母说的,到东五山探视也是你父母说的。你就没有自己说的时候。”
“我自己说。”彭安怕她又循着名头训话,“陆小姐就睡大房间。”他后退一步,进去客房,立即关门。
陆姩冲着客房的门板喊:“是你自己选择睡硬板床的,可别指望我对你生出同情心。”每每想起他和陈展星关系要好,她就堵着一股气。
混乱的一晚,她担心张均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
彭安坐在床板上,稍一动作,床板就发出“哐哐”的声响。
之前洗澡到一半,他听见枪声,匆匆出来,还没完全擦干身子。至今衬衫半湿地贴在身上,又黏又凉。
彭安收拾的东西很少,最关键的一样他没有落掉,就是钱。
金长明在凌晨五点打来一通电话。
铃声尖锐。躺在床上的两个人都醒了。
电话摆在楼梯边上,离彭安的这一间客房更近,所以电话是由他接的。
“彭先生。”金长明的情绪显露在语气上。
彭安问:“情况怎么样?”
金长明昨天赶到现场,就听少当家说了一句:“她故意的。”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这犯了陈大当家的大忌,红颜祸水。
金长明:“还在抢救,昨天晚上醒了一下,今天上午准备做手术取子弹。子弹的位置比较危险,医生说要看上天的造化。”云门打天下的时候,少当家不过十岁,已经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这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嗯。”彭安见到大房间的门开了。
陆姩眼睛清醒,不像是被吵醒的。
金长明见彭安不悲不喜,仿佛自家主子的生死与他无关,他不禁回想起陈展星曾经的话:“哪一天我的尸体横到彭安面前,他会一脚踏过去,连后事都不给我办。他是冷血动物。”
“彭先生,陈大当家不在香港。陈少先生倒下去了,如今云门群龙无首,形势很不利。”
“金律师。”彭安说,“云门要加强防守,切莫轻举妄动。”
金长明:“陈先生中途醒了一回,他交代我,万一他有意外,务必请彭先生不要放弃云门。”
陆姩走出来,唇形无声说了三个字:张巡捕。
彭安问:“张巡捕怎么样?”
金长明:“张巡捕不愧是神枪手,一人解决了五个。”
彭安也用唇语表示:没事。
金长明继续说:“剩下的几个人开车走另一条路,跑掉了。我带着弟兄上山的时候,没见到他们。对了,鹰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有情况再联系我。”彭安挂上电话。
陆姩追问:“张巡捕真的没事?”
“没事。”至于张巡捕以一敌五的事迹,就没必要细说了。
“好人有好报。”说完好人,就要问起坏人了,“陈展星呢?”
如果陈展星运气好,能从鬼门关逃回来,陆姩不需要躲太久。万一陈展星没了,她任务完成……也就没什么留恋了。彭安推了一下眼镜:“暂时没事。”
“哦。”她也是不悲不喜,“香港警察的办事效率如何?”
“每一座城市都大同小异,帮派势力大,背后总有靠山。金律师会联系律政圈子的人,看看能不能推进案子进展。这里比不上大洋房,委屈陆小姐了。”
“你不知道吧?东五山那里是大通铺,窗只有两个小方格。李黛……她是我的朋友。”陆姩的声音变柔,似乎还是在怀念那里,“她说她一进到那里总是忍不住要把视线停留在外面的绿树上,从里面看,树很远很高,像是永远都够不着。我能在那里熬过来,现在这环境已经是奢侈了。”
“你已经出来,不需要再回去。”
陆姩笑:“张巡捕给我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
“哦。”以前,彭安常常惋惜,惋惜张均能不好好把握,彭安以为,乱世之中,张均能足以护陆姩周全。哪知,她又牵扯上命案。如果一个人错失数次机会,可能并非命中注定。
“不管怎么说,陈展星还是受伤了,他是云门的少当家,云门的人是不是也和鹰记杠上了?”
“云门到香港,肯定要占鹰记的地盘,双方早已结下梁子。”
云门和鹰记互斗,对陆姩来说是好事。但云门就算输了,还可以退至上海,陈展星远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听刚才彭安的话,他对云门相当了解。陆姩不会放弃这一枚棋子。
她担心张均能,一夜没睡,这个时候终于卸下心头大石,人也轻松了:“我们住在这里,要先解决一日三餐。”
“鹰记的人没有见过我,陆小姐,我出去置办东西,你有需要跟我说。”
“我收拾一下厨房,肚子饿了。”
“我先出去买些早点。”彭安一直和她保持距离。
陆姩发现了,在车上时,她坐副驾驶位,他在驾驶位,就是两人的最近距离。
在美色方面,彭安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
彭安买了蛋饼和白粥,很快就回来了。
二人在二楼四方桌旁吃饭。
陆姩就没见过彭安有站直的时候,他的背有些弯,像一个常年卑躬屈膝的人。她斜睨过去。
他一抬眼撞见她的眼神,面上浮出一抹奇异的红。
她笑了一声,逗弄他的心态又冒出来了。
陆姩拿起热腾腾的蛋饼,牙齿轻咬一口,蛋饼的表层被咬破,内里的馅料飘出浓郁的葱香蛋香。她轻轻咀嚼,尝着外酥里嫩的口感。
彭安升起不祥之兆。
她一边咬蛋饼,一边瞥着她,仿佛嘴里咀嚼的是他这个人。
他立即低头。
她没有说话,手上沾了蛋饼的油,不方便去碰人。她翘了翘腿,动作很大,撞到对面的人。
彭安缩了一下。他很想相信,这只是她不小心撞过来的。然而第二次,他知道这个女人是故意的。
她的脚在桌下磨蹭。
犹如细沙滑到了他的裤子,他不得不向后移了凳子。
陆姩腿美又长,随意翘起脚尖,脚趾夹住了西裤的裤线,然后隔着布料踩到了他的小腿。
他只觉仿佛沾染上蝎子的毒液。“陆小姐,你慢慢吃,我……我出去打听一下情况。”
“情况不是已经很清楚了?金律师跟进警方的消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能出去打听什么?”她眉间含笑。一开始,她是蹭,到后来就变成了踩,将“恨铁不成钢”发泄出来。
彭安的手颤了颤,他用拇指和食指揉捻着,摩挲着,忍耐着。
第44章
简直禽兽。
陆姩顺着彭安的小腿胫骨继续向上。
将要到他膝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匆匆放下碗:“我吃饱了。”他站起来。
她踏了个空。她看着他躲瘟神一样,面红耳赤地回去客房。她笑了两声。
彭安真是她的开心果。
她继续咬着蛋饼,翘起的腿在四方桌下一摇一晃。她穿的是长裤,只露了一节细致的脚踝。曾经开裂的皮肤已经恢复。
现在的陆姩依然是一个美人。
彭安却无福消受。他的腿上被那个女人挑起了温度。他搓揉裤子,搓得裤子皱起来,搓得皮肤变红。
这个女人可能是像逗小狗似的逗弄他。他和她独处不到二十四小时,但她眉目间藏不住妖媚的风情。
彭安松了松衬衫的扣子,深深吐出肺里的一口气。他索性躲在房间,除了一日三餐,不和她见面。
他坐在床上,感觉小腿的温热向上蔓延。他拍了拍额头,有些发烫。
这几日,行程颠簸,他的身体比较沉,不大舒服。他之前将这一份不舒服的原因推给陆姩的拥抱。
他现在也推给她,都是因为她踩他的腿。
事情接二连三,直到这个时候,彭安才能休息,他躺倒下去。
二人同住,哪能是彭安说不见就不见的。
他躺下没多久,就听到敲门声,他睁开眼睛,眼里深得似海。
敲门声不止,陆姩不说话,就是在那“咯咯咯”地敲。
彭安不得不起来,打开半扇门。他的身体挤在门缝里。如果她意图不轨,他立即躲进来,狠狠关门,给她一个闭门羹。
她抱臂站着:“中午的菜你出去买。”
“我知道。”彭安点头。
“我去厨房看了,老板还有半袋米,够我们吃一段时间。你中午买些肉买些菜。另外,这里没什么调料,油啊盐啊都要买。”
彭安点头,却又说:“我没去过菜市场。”
“你没去过。”她昂起头,“是要我去吗?”
“我给你买熟食。这里虽不是闹市区,但街上有面馆,也有餐厅,还有路边摊档,卖的是香港特色小吃。”
陆姩摇头:“在厨艺方面,你输给陈展星了。”
彭安抿了嘴。
她却又笑了:“不过,你在洗碗方面有大用处。记得把这里的锅锅盆盆都给我洗了。”
“是。”对于这些使唤,他接受得很坦然,只要她不动手动脚,其余什么都好商量。
*
两人又在厨房忙碌。
陆姩和彭安说话。
他时不时应几句。
她问:“你戴链子了多久?”
“没戴多久。”撇清关系,彭安就是要撇清关系。他现在戴着这链子,仿佛他特别珍惜她的这份礼物。他低头时,眼镜滑下鼻梁。他手上全是水,一时间推不上眼镜。
陆姩注意到了,两指夹住镜框,把他的眼镜扶上去。本来这一动作停止在这里,但她又故意用手指在他的额头敲了几下,敲醒他。
指上传来不寻常的温度。
她愣一下,索性整个手掌贴上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烫?”
“烫吗?”彭安不觉得,刚刚被她踩过的腿才叫烫。
陆姩移开手。
彭安正要喘一口气。
她却踮起脚,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几乎是脸贴脸,女人的五官被放大,她眉如月,修长,恰到好处,密密一排睫毛,将眼睛勾得如一汪清泉,红唇饱满。
像是花园里绽放的红玫瑰,花期正好,鲜艳欲滴。
他只知酒精能麻醉他的神经,没想到发烧也可以,身子沉甸甸的。他要去推人,却又像抬不起手,思绪变得缓慢,慢得仿佛能将她近距离的脸烙进记忆深处。
太近了,二人的鼻尖都能碰到,他闻到的又是属于陆姩的味道。
“你发烧了,烫得吓人。”陆姩夺过他手里的碗,见他没什么反应,她拿出布,给他擦了擦手。
“那些碗……”
“别洗了。”
“我要去买菜。”
“买什么菜,去床上躺着?”她赶着他走,“去去去。”
彭安一路被推上了床。可能是怕她又对他上下其手,他索性自己躺上去:“陆小姐,你中午想要吃什么?”
陆姩皮笑肉不笑:“你不好好休息,中午我就把你炖了来吃。”
她出去,装了一盆冷水,到楼下剪了一块花色的布,又进来了。
彭安阖了阖眼,再睁开:“陆小姐,我休息休息就好。”
“闭嘴。”陆姩把花布浸入冷水里,拧干之后,折叠成方形,放到彭安的额头,“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他沉默。
“问你呢。”
他望过去一眼。
“我命令你说话。”
“不知道。”他闭上眼,渐渐的,思绪停滞直至睡着。
他的呼吸平稳了。
陆姩帮他摘下眼镜,发现他不止额头发烫。她摸摸他的脸,他的脖子,又去拉他的手。
他一身都在烧。
“大弱鸡。”陆姩没好气地说,手上却细心地反复地为他更换额头上的布。
彭安的眉头越来越紧,汗从皮肤里渗出来,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陆姩忍不住用手指在他的眉宇拂了一下。
病着的彭安特别乖,但却是辛苦的。
他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万一高烧迟迟不退,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
大房间的衣柜留有几件老板的衣服。
陆姩拿出一件灰色西装,以及一顶棕色礼帽。她戴上帽子,把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她的眉眼。
老板不是胖身材的人,甚至有点瘦,西装外套穿在陆姩的身上有些宽,但不至于太夸张。她系上扣子,又到仓库的小房间看了看。
货物箱上堆了些灰尘。
她用手掌沾上灰尘,往自己的脸上、身上抹。她再到镜中打量自己。
灰头土脸,大概能蒙混过去。
临走前,陆姩望了一眼彭安。
他睡着了,但不安稳。
她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凑到他耳边说:“乖,我一会就回来。”
昨天晚上,车子经过路口,陆姩注意到有一个药店招牌。她出门直奔药店。
她刻意压低嗓子说话。
老板一头忙着,头也不抬:“乜啊?”
要说在香港有什么不方便,就是陆姩不会讲粤语。老板显然不讲国语。她唯有用纸笔交流。她又问市场在哪里。
老板随手一指。
菜市场边上蹲了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他们和马溜、肥强的气质很相近,比普通市民多出点仗势欺人的派头。
陆姩立即向岔路走。
她听见一个男人在喊:“喂,你!”
她脚下不停。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