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孟:“陆小姐认识郑八春?”
“不认识。”
“刚才为何说起八爷的朋友?”
“八风堂在昨天夜里放火烧了我住的房间,我记得这笔账。”当然什么事都推到八风堂那里去。
董孟眉头一松:“陆小姐,你曾冒险为我们送情报,我们前方战士打了胜仗。这份恩情,董某毕生难忘。上海估衣铺的联络点暴露了,我转移至朋友家中,前段时间没法联系陆小姐。”
陆姩:“董老板客气了。关在东五山的人都逃出去了吧?”
董孟:“部分人牺牲了,剩下的继续战斗。”
“我有个好姐妹,被日军残忍杀害……”这是战争,人命的消失不过转瞬。
“唉,陆小姐节哀。你为何牵扯进八风堂的恩怨?”
陆姩简单描述自己的遭遇,说:“鹰记的东西到了日本人的手上。”她比一个“□□”的手势。
“没想到,陆小姐是知情人。”董孟压低声音,“前几天,一个日本商社的人说,他们得了一批军火,准备运去日军军营。我此趟过来香港,正是为了这事。”
陆姩:“董老板为什么被八风堂的人追?”
董孟:“八风堂和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我想去打听消息,可是暴露了。日军有了这批军火,如虎添翼,我们前方的战况更不利。”
陆姩:“董老板,我有消息要透露给你。”
董孟目光一凛。
陆姩:“鹰记和跟日本人的关系比较僵,鹰记想通过云门,把东西要回来。”
董孟:“云门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董孟身上穿着深灰暗纹西装,斜纹细腻,单排扣设计。陆姩透过衣服去看衣服的主人。她有时候会给彭安找借口,替他解释他的欺骗。
不停编排理由的过程中,她总是心软。
但彭安说:“和英国人做生意,也和日本人做生意。”
董孟察觉到陆姩的失神:“陆小姐。”
她收回目光:“董老板,我能进云门。”
*
彭安在洗手间的镜中照了照没有镜片遮挡的左眼。
她说:“一个人的眼睛是撒不了谎的。”
他见到自己眼底的冰凉。
他回到包厢。
木衣架挂着的西装外套不见了。
彭安:“我的衣服呢?”
“刚刚有一个老汉,眼见就要衣不蔽体,冻得慌。我看不过去,把西装送给他了,大不了我赔钱给你。”陆姩气定神闲,自顾自喝茶。
服务员敲门,端了一笼虾饺上来。虾皮晶莹剔透,鲜艳虾肉若隐若现。
陆姩的眼角余光却是瞥到窗外。
一个穿着深灰暗纹西装的人匆匆而去。
彭安也向下望。
陆姩立即说:“来香港这么久了,就今天才尝到了早茶。”
彭安转眼:“这是传统的粤式点心,起源于清朝年间。”
她夹起一个虾饺,一口咬下去,满是鲜虾和香汁:“口感细腻,回味无穷。”
接着,服务员又上了一碟凤爪。
陆姩说:“皮薄肉嫩,不过吃不了几两的肉。”
彭安:“品的是软骨和鸡皮,有嚼劲。陆小姐尝尝。”
她又夹起一个:“嗯,调料鲜美。”
彭安:“这是由酱油花椒调料腌制,在烹饪过程中加入豆腐皮、木耳,使其入味。”
二人的话题突然聚焦在美食,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旧友,对这一顿早茶赞不绝口。
席间,陆姩问:“这几天你只剩一边镜片,视力有影响吗?”
“偶尔重影,除此之外没什么。”
“可惜我这几天狼狈得很。”她眨眼,“否则你要对我更着迷。”
彭安放下茶杯:“陆小姐问我的问题,答案有待考究。”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说的‘喜欢’。”
她笑得开心:“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你想通了?”
彭安:“既然陆小姐言之凿凿,比我了解我,那么……”
她侧了侧头,觉得他这时的表情过分认真了。
彭安:“我将这个问题列为紧急事项。我必须提醒陆小姐。”
她酌一口茶:“请讲。”
“你最好祈祷答案是否定的。”
陆姩失笑:“那要问一问,你的心听不听我的祈祷?”
“假如我真的喜欢你。”彭安的眼神称不上柔情蜜意,“陆小姐,后果自负。”
“什么后果?你不允许自己有致命弱点,一刀杀了我?”
“我以前不杀你,将来也不杀你。”彭安顿一下,“一旦我要,势在必得。”
她哈哈笑了两声:“放马过来,谁怕谁啊。”
彭安喜欢她才好。她不怕他喜欢,她怕他不喜欢。她要借云门助董孟一臂之力。
彭安没有再提起那件西装外套。他向路口转角望去一眼。
穿着西装外套的一个身影早已离开。
日光晴朗,这是大好天气。
包厢里的一男一女,心思各异。
第58章
深不见底。
陈展星的酒杯空了一半。
他又把医生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医生过来:“陈先生,养伤期间,烟跟酒是碰不得的。”
陈展星放下杯子:“我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聊透了。”
死里逃生一回,他没给自己捞到半点好处。
他醒来的第二天,陈大当家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阵骂:“真是昏头了,男人以野心为重。现在什么情况,上海都要保不住了,你竟然沉迷美色,替一个女人挡子弹?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陈大当家一天一个电话,准时得很,能把前面这番话一字不漏再讲一遍。
陈展星耳朵长茧。
明媚阳光照下来,他半闭眼,晃起摇椅,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剧烈运动?”
医生:“陈先生,如果你再抽烟喝酒,三个月也没办法痊愈。”
陈展星点头:“戒烟戒酒。”
医生补充一句:“另外,戒色。”
陈展星拿起红酒杯,一口饮尽:“我很久很久没有女人了。”
医生急了:“陈先生,你又喝酒了。”
“烟、酒、女人,总得有一个消遣。”陈展星说,“我没事,你下去吧。”
医生退下,迎面见到金长明,医生点了点头。
不用猜,陈展星都知道金长明肯定是来传达陈大当家的话。
果然,金长明开头就是:“陈大当家来了电话。”
“不听不听。”
“陈大当家知道陈先生不听,特地吩咐我,务必将消息转达给你。陈先生切记‘红颜祸水’四个字。”
“他啰里啰嗦。”陈展星说,“金律师,以后陈大当家有电话,就你去听吧,他除了给我训话,说不到正事。”
“陈大当家是关心陈先生的身体。”金长明说,“另外,陈大当家认识一个名叫中村先生的商人,和这边日本商社的佐佐木先生是好友。陈大当家说,陈先生可以通过中村先生的介绍,去跟佐佐木先生商量那一批货。”
“让彭安去谈,他自己想的馊主意,给鹰记拿东西?凭什么让我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替他跑腿?不去不去。”陈展星看了看太阳,“几点了?彭安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辆车子驶了进来。
陆姩见到一幢小楼。石柱窗户,花纹繁复,门上悬了巨大的沉甸甸的铜质门环,是相当复古的中华元素。
楼前没有人,二楼露台上,一个男人倚在栏杆边。
那人是陈展星。
她下车的时候,他已经下来了。
陈展星面色苍白,比上一次见面瘦削,但不曾收敛他的王者气势。
陆姩双手插进裤袋,没什么表情。
指望得到她的同情,那是天方夜谭。
陈展星展开一抹笑意:“陆小姐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他说话的气息不是往常平稳。她的脚上犯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到了他的跟前。
陈展星抬起手,像是情不自禁,要去抚她的脸。
彭安目光如刃。
陆姩打掉了陈展星的手:“感谢云门救命之恩。”
陈展星挑起眉头:“陆小姐此话当真?”
陆姩不回答,伸出手去。她不知道子弹射进了陈展星哪一个部位,她摸索着,在他的胸上按了一记。
正中他的痛处。陈展星面色煞白,唇顿时失去血色。他不吭声,紧咬牙关,强忍痛苦。
“陈大少爷为了救我而受伤,不会将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吧?”陆姩欣赏他的痛苦。
“不会。”她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陈展星尊重对手,愿赌服输。“这一笔账,我算到鹰记的头上。”
她弯起笑。
陈展星强撑,也笑:“带头袭击我的那人,名叫肥强吧?被陆小姐扎了一刀。听上去就像是陆小姐为我报仇,我大为痛快。”
“陈大少爷如果不好好休息,再被我扎一刀,那就更痛快了。”她盯了盯他捂伤的手。
陈展星的伤处发出钻心一般的疼痛,他喘了喘气:“折腾了一夜,陆小姐想必是累了。我安排了你的房间,是二楼最大的卧室,日常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去歇一歇吧。”
陆姩:“我住这里不会有危险吧?”
陈展星:“我已经吩咐云门的弟兄在外守候,楼里上下只有你、我,以及彭安。陆小姐完全可以放心。”
“听陈先生的声音,元气大伤,恐怕想要做什么,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语带讥讽,“我很放心。”
陈展星的脸色有点绿。身为男人,被女人这般讽刺,大失面子。但又是事实。
陆姩没有再看陈展星绿的白的脸,径自上楼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陈展星又喘一口气。
“活该。”彭安没什么同情心。
陈展星靠向柱子:“按照时间,你们昨天半夜就该回来了,怎么拖了这么久?”
“路上坎坷,车胎被扎,后来又去了诊所。”
“她没事吧?似乎走路的时候不大平衡。”
“崴了脚,另外有碎石的伤。”到了陈展星面前,彭安不藏了,摊开手掌,“她的伤和我的类似。”
陈展星也没同情心,见到彭安掌上斑驳的细痕,淡淡问:“你们干什么事了?她的伤口会留疤吗?”
陈展星是两个问题连着问,彭安自动忽略第一个:“医生说等伤口结痂之后再做处理。”
“彭安,你和她的距离更近了。”陈展星别有深意。
“免疫了。”
“她又不是病毒。”
“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烦。”
陈展星哈哈大笑,扯到伤口,连忙止住:“那是你不明白女人的美妙之处。”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如果再劳心劳累,恐怕将来都没办法明白女人的美妙之处了。”彭安向里走,“累了,睡觉。”
*
自从逃亡以来,陆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神经的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接二连三的意外来临,她太累了,躺下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
夕阳的红霞像一桶红漆,泼到了天上。
短暂的休息过后,陆姩又打起战斗的精神。
她出去,听见楼下陈展星在说:“对,就是上海的那个中村,我下午和他通了电话,他已经知会了日本商社的佐佐木。”
她静静听。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明天吧,彭安,就这么说定了。”
她放轻步子,慢慢下楼,贴紧墙壁。
陈展星似乎开了一瓶酒,和彭安说起红酒历史了。
之后没再说起日本人。
陆姩低低头。
早知她不睡了。睡太久,错过了重要信息。
*
陆姩回房,冲了一个热水澡。
她包着浴巾,打开衣柜挑衣服。
陈展星为陆姩购置了十几套的衣服,从内到外,样样齐全。但,这人的品位嘛……
陆姩扯了一下那细得不能再细的内裤带子。
这是什么风骚款式?
她在衣柜里找来找去去,愣是没见到普通正常的内裤。
该死的陈展星,龌龊的狗东西。
布料少,聊胜于无了。
薄如婵翼的面料贴合她的肌肤,她又骂一句:“狗东西。”
好在,衣柜里有一件普通的白衬衫。陆姩披上衬衫,刚刚扣上纽扣,外面有人敲门。
如果来人是陈展星,她当下就抄起桌上的台灯砸过去。
“陆小姐。”这把冷静的嗓音是彭安。
陆姩望着门板。
彭安以一个大弱鸡的形象剪开她的心门,她对他似乎无法真的狠下心。
陈家的陈力皓在早几年就勾结日本人倒卖物资,赚得盆满钵满。陈力皓是陈家的人。
与陈家关系密切的彭安,也不无辜。他那卓越不凡的衣品,何尝不是金钱堆砌而成。
陆姩收起心软,抿了抿红唇,过去开门。
彭安低着眼,门一开,他先是见到她秀气的脚踝。
她裸着一双长腿。
他的视线从下往上,一直没见到有裤子。到大腿时,他的目光停了停,再向上。
只见她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衬衫。幸好,衬衫的扣子都扣齐了。
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这是今天诊所医生开的药,陆小姐记得换药。”
“哦。”陆姩抬了抬腿,“我刚刚洗了澡,伤口沾上水,好疼啊。”
细长的伤口大约有四五厘米长。彭安说:“明天我让这边的医生再给你开药。”
她不去接那一个药袋子:“你来就是送药?”她转身,向着衣柜去。
衬衫不算太长,勉强遮住大腿根。她的纤腰一扭一扭,衣摆跟着飘来飘去。她的手腕抚到衬衫下摆,掀起了衣角。
他锐利地捕捉到哪一个瞬间。
她的臀上有两条交叉的细长带子。好像没有其余布料。
她没穿?
彭安:“陆小姐不冷吗?”
“冷啊,我这不是没有合身的裤子嘛。”陆姩坦荡荡,一点也不介意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他站在门外。
她回头:“进来呀。”
彭安进来。
她又说:“关门呀。”
他关上门。
陆姩仿佛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不敢和我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