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淮,”许医生搀扶着霍老爷子走到霍应淮的右边,对面前这个自己曾经冠以无数骄傲的孙子说,霍老爷子的手颤了颤说:“爷爷和你说,但是你不要激动。”
“你是完全性脊髓损伤。”
霍应淮的眼皮颤了颤,商蓁感到他的手抖了抖,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等四周之后如果稳定一些之后我们就可以直接转到专门的康复医院,到时候如果一直进行康复,许医生说你以后还是可以站起来的,而且借助支具你也可以走得很稳,平常的生活也基本都能自理·······”
老人的声音忍不住哽咽,甚至连话都有些听不清:
“阿淮,你相信爷爷,你会站起来的。”
商蓁感觉自己的手猛地被捏紧了。
他对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
抓得那么紧,好像是渴求浮木求生的溺水者。
第4章 第 4 章
商蓁的鼻头猛然发酸,她克制着不想让自己的发出声音,她没有擦自己脸上不由自主想要滚下来的泪水,而是任由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绕过留置针挽住了霍应淮的左手手指,将他的手环在自己的手中。
只是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在抖,引发他们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由自主地轻微抖动着。
沉默在他们几个人之中蔓延。
“阿淮,你回爷爷一声吧。”霍老爷子颤抖着说:“你恨爷爷也好,怨爷爷也罢,不是爷爷不想让你做继续手术,但是实在是····”
让现在的霍应淮做手术,并不能再一次改善他的脊柱状况。
霍老爷子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自己孙子瘫痪的事情,他这一生熬过了青年丧妻,老年丧子,而现在,甚至连自己唯一的重孙都遭此横祸。
老人家的悲伤影响了整间病房之中的情绪,许医生也没有说话,他们注视着双目紧闭的霍应淮,在等他开口。
“我知道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房间之中还是响起了霍应淮的声音,他将握着商蓁的手松开,睁开双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他冷静地看向霍老爷子与许医生。
“蓁蓁,”霍应淮微叹一声说:“我有事情想要和爷爷说,你先出去一下。”
他有事不想让她知道
“好。”
商蓁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的手默默从他身上收回,她走到病房外面,透明的病房门外面是一边是ICU的护士台,一边是数张ICU的床位。
正在护士台看数据的护士长看到眼睛通红的商蓁,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先去我那里坐坐吧?”
护士长将商蓁带到护士台外面,先给她拿了一张座椅坐在护士台旁边,又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在这里冷静一下。
而在玻璃病房内,霍应淮侧头收回看着商蓁背影的视线,她没有回头看过他,似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霍应淮闭了闭眼,压下来了眼眶的酸胀,转而望向许医生问道:“我这种情况,是不是以后生活要依靠护工为主?”
“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可以不用。”许医生解释道:
“有护工在会轻松,但您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可以自理的,只是相较于正常人来说要进行一些调整。从明天开始转到普通病房之后我们开始进行肢体功能康复训练和膀胱训练,等您在康复的过程中也是可以依靠站立器等器材站起来。”
也只是,大部分可以自理。
“还能继续缓解吗?”霍应淮立刻追问道。
“霍先生,您的脊柱情况还不稳定,具体还要看后续恢复期的治疗,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保持好心情,配合我们的后续的治疗。”
······
每个人的脊柱情况都不一样,对于霍应淮而言,一切都是未知的。
“好,我知道了。”霍应淮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甚至于好像刚刚听的病情不是他,那位注定一辈子都和常人不一样的截瘫患者也不是他。
霍应淮只是无力地笑了笑,对许医生说:“许医生,谢谢您,也请您先出去一下。”
商蓁捧着水杯,坐在护士站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许医生从病房之中走出来,也不知道霍应淮正在对霍老爷子说了什么,十分钟之后,霍老爷子终于出来,他红着眼对着她远远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送自己。
她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进去看他.
商蓁自嘲地笑了笑。
自从霍应淮出事以后,商蓁就越来越小心翼翼了,以前的她会拉着霍应淮去湿地坐游船,会拉着皱着眉的他去吃湖边夜市的小摊,会带着无奈的他去买以往他从不会去的路边小摊上买花。也会拉着他让他陪她周末去看展子,从古代艺术的、历史文物的再一路看到现代艺术。
她以前就好像个从外面回来闲不住的孩子,带着他东看看西瞧瞧。
护士长拍了拍她的肩,商蓁抬头看向病房之中,由于距离的缘故,商蓁不知道霍应淮有没有看到她的表情,有没有看到她的犹豫与迷茫。
商蓁叹了口气,起身对护士长道了谢,还是进入了病房之中。
迷茫也罢,痛苦也罢,旁人再怎么痛苦迷茫,或许都比不上他自己对于自己的折磨。
虽然真正在一起的相处时间没有很多,但是商蓁知道霍应淮从来都是一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只是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霍应淮可以放声大哭,可以放声咒骂这该死的天命,而不是将自己独自缩在被子之中,将所有的痛苦都掩盖在自己的平静之下。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度过受伤之后的漫漫长夜的,在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没有人听到他蜷缩在一起痛苦地□□。
她的心里酸涩得一片,就好像有人将她的心脏狠狠拧紧,而那些酸涩的泪水从泪腺之中倒灌进她的身体之中。
她突然希望霍应淮可以将他的痛苦告诉她。
“蓁蓁。”霍应淮侧躺着,听到脚步声,他闭着眼陈述着:“你下午请假,应该就是许医生让你过来的吧?”
他继续平静地陈述道:“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如果不是我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会放下你的工作。”
“阿淮·····”商蓁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她看着霍应淮平静的表情,脸上的泪水忍不住再一次落下:“许医生说了,你还是可以站起来的。”
“是啊,我还是可以站起来。”霍应淮自嘲地笑了笑:“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商蓁已经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自己能对霍应淮说什么,一切安慰的话在他面前都好似那么无力,他似乎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独自消化这个答案。
“蓁蓁,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你还小。”霍应淮的右手慢慢伸到商蓁的脸边,泪水滑过他的指尖,滴落在床单上。
“我有资助特殊学校,蓁蓁。”
他用最平静的语句割开自己的伤口。
“你没有见过那里的孩子,他们大小便失禁后如果没有人注意就会会因为他们无意识的动作随意涂抹在墙上地上,会因为朋友间的推搡而抽搐倒地,会时不时在教室之中随意大喊大叫。”
他的右手捧起商蓁的侧脸,哑声道:
“我也会大小便失禁,即使不动也许都会时不时抽搐痉挛,你会看到两条不是腿的腿,它们会越来越萎缩畸形,直到变成干柴一样卷曲,你会看到我越来越不像一个正常人。”
商蓁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感受着他指尖的凉意:“我不怕。”
“蓁蓁,你很勇敢。但是——”
霍应淮的大拇指抚摸了一下商蓁的脸颊,像是想拂去她的眼泪,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奈与那仿佛来自心底的沉痛:
“蓁蓁,你的丈夫以后可能会是一个废人,他会需要一个保姆一个护工,但是他不希望他的妻子成为他的保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他现在连纸巾都没办法递给你。”
商蓁的眼泪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霍应淮,眼前霍应淮的身影在她的眼中随着泪水微微的晃动:“所以呢?”
“你的丈夫希望你考虑好你的未来,他已经没了选择未来的自由,但是你还有。”
脸上的手还在一点点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商蓁将他的手拿下环在自己的手心之中。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带着哭腔说:
“霍应淮,你说的我都见过。”
她见过病床上的病人是怎么一步步一天天,消瘦下去直到了无生机,也见过他口中蜷曲的双腿。
她不希望下一个人是他。
“我一直都是一个给自己规划好未来的人,我从高一见·····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我以后想要读的专业,想要做的工作。所以大学即使我父亲那么生气,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出去读好了大学和修士。”
“如果我想离开你,我会毫不留情地离开,就像我离开我的父亲出去一样。”商蓁一边说,让自己的手指与他的手指的十指交扣:“但如果我不想离开你,就算你在我面前再怎么吓我,我都不会退缩。”
“阿淮,”他手心的纹路一向清晰,商蓁摸了摸他的手心,但第一次在上面感受到了手掌掌心纹路的阻隔感:
“我定下的决定,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改变。”
商蓁心下感觉不定,她将霍应淮的手掌翻过来,终于发现了奇怪之处。
除了车祸留下的擦伤外,他的手掌中间多了好几个深浅不一的红彤彤的指甲印,横在他手掌的纹路之中,在苍白的手中耀武扬威地展示着自己鲜艳的颜色。
这是霍应淮自己按出来的,
商蓁将霍应淮的手放下,擦着眼泪去护士台找护士长要了几根碘伏,然后默不作声地拉过霍应淮的手给他上药。
冰凉的碘伏涂过他的伤口,带动了伤口周围皮肤的一阵凉意与微痒感,霍应淮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要挣脱商蓁的手。
她的表情很凶,但又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凶,商蓁按住霍应淮的指尖,把指甲痕一周都上好药站起来把棉签丢到垃圾桶,然后抱着胸站在霍应淮的床旁边上上下下盯着他。
“蓁蓁······”
霍应淮被她的视线盯着有些不自然,他动了动手,试图继续去劝商蓁,但是商蓁一只手指直接抵住了他正要开口说话的唇。
手指指腹下的触感是那样的柔软,商蓁顿了顿,松开手,俯身向下。
“霍应淮,”
感受到唇齿间的柔软,霍应淮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商蓁的唇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温暖柔软,但又有一丝义无反顾的坚定。
带着医院独特的消毒水的味道与她身上微咸的泪水。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我们一起。”
第5章 第 5 章
江南的夏不像是北方,即使烈日炎炎,空气中依旧充满了黏腻的湿热感,尤其是午后阵雨之后,天与地之间共同被湿润的雨水环绕着,湖边柳条在似乎被这雨水压得低垂,盈盈震动了一潭的湖面。
商蓁捧着咖啡站在窗边,看着面前的湖水,她工作的博物馆就坐落在这座城市最中心的湖泊旁边,这是这座城市之中最著名的旅游景点,无数的文人墨客都为这湖留下了自己的诗句。
这片湖拥有它独特的魅力,无论是楼船箫鼓,还是小船轻榥,抑或是微波中的山月湖影,十里荷花,断桥残雪。
那盈盈的一汪潭水,碧波微荡,配上一轮午后的晴日,更加潋滟。
商蓁所在的博物馆是省博物馆,所藏藏品众多,还会经常和其他各省市的博物馆进行流动展出,故而她今天要写完前两天自己负责的流动展馆社教活动的总结报告,以及要思考即将到来的新的流动展馆的活动策划。
新的流动展馆是一场关于中国古代女性传统服饰的服饰展,她们组需要在开馆之前进行展馆的相关设计文创,以及在没有闭展之前策划好与这次主题相关的活动策划。
她所在的部门叫社会服务部,一起工作的小伙伴们都属于是馆里的年轻人,新奇的思想经常会在一起发生碰撞,加上由于经常有人每天高喊着上班痛苦思考秃头需要来点甜,所以大家下午的时候一般都会点些下午茶,一边喝着咖啡奶茶一边围坐在一起讨论相关的策划。
这是一份她热爱的工作,虽然有时也会令她感到烦闷,但是每当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她也会迅速进入打工人的状态,有时候碰到集体灵感枯竭的时候,也不得不一杯咖啡走天下,一夜接着一夜来。
无论是谁,都逃不过打工的宿命。
商蓁一口干完自己手上的咖啡,回到座位旁,口袋中的手机试图用震动提醒她,她随手将手机关了静音放在电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在她的位置旁边,东倒西歪地坐着好些不顾形象的人,他们沉闷地看着面前的电脑,似乎想将前面的电脑盯出一个窟窿。
虽然她并不是全权负责新展文创设计的人,但是每次这个时候,是全组人最头疼的时候。
博物馆的社会服务部是将原来的社教文创以及展陈设计合而为一的一个部门,里面每个人的各项职务有所不同,有专门的讲解员以及社教宣传员也有专门负责文创设计的等等,但是每次当大型活动一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全部门出动讨论干活。
顺利的时候就是全组一起交流灵感快速决定好所有的策划案;不顺利的时候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观点,大眼瞪小眼在一起拍着桌子争论不同的策划案;极度不顺的时候就是为围坐在一起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次的中国传统服饰的展出是一个对于他们而言很容易地设计活动和产品的展,但是坏就坏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想法。
而学历史文博的人似乎都有这个通病,平常一个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我佛慈悲的随遇而安模样,但是一到碰到观点不合的时候,不用说随遇而安了,那一个个看上去都要佛到快要入定的得道高僧会随时翻身而起撕掉自己的袈裟用文人干架的模样拍着桌子争论不休。
现在的情况,就是一群文人都吵累了,只能一个个葛优瘫开始进行中场休息。
“小商啊,”
商蓁在馆里的师傅徐晴是一位干练的女士,她爬起来拿着手中的咖啡晃到商蓁的座位旁,看着黑眼圈的商蓁说:“你今天把总结报告写好就先走了好了,昨天他们写好的新闻稿你明天再看着改改,明天晚上发推送。不要陪着我们讨论了,你也知道,我们这帮人谁都说服不了谁,离新展开馆还有一段时间,趁现在时间多,等你有空把暑假夏令营的申报材料先写了,到时候还能轻松一些。”
徐晴知道她请假是因为家里人出了些事情。
“徐姐,我没事。”商蓁推了推夹在自己鼻梁上的防蓝光眼镜,她并没有近视,但是长期要面对电脑还是使她每次工作的时候都会习惯性的带上防近视的眼镜:“他今天已经转普通病房了,我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