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他们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缘故。
为了这事儿, 朝堂上的大臣们在本该休沐的时间里,集体上书,请薛准三思而后行。
这是温和派的做法, 比较激进一点的,就差进宫指着薛准的鼻子骂了。
偏偏他把那批人叫进宫的时候还没有彻底收印,仍有几天的朝要上。所以休沐后的第一□□堂上,都和炸了锅一样沸反盈天。
——“陛下,古往今来, 有多少皇帝追求长生之道, 可事实又如何呢?不都没有什么效果吗?”
薛准:“人家追求的是死后长生,说不定一死就直接早登极乐了,你们又不是他们,怎么知道人家没有效果呢。”
——“陛下, 您糊涂啊!二十年来,您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才创下如此盛世, 怎可忽然如此,败坏您的名声啊!”
薛准:“就是因为前些年朕累了, 所以及时享乐才是道理,名声?朕不需要那个,朕的功绩,自有史书评说。”
眼瞅着他一副走进了死胡同的样子,大臣门快疯了。
——“您图啥呀?!啊?!”他们人都傻了,到底是什么人给陛下灌了迷魂汤?!
见此,薛准终于图穷匕见,他眼含热泪。
说:“前些日子,朕梦见了皇后。”
大臣们:“……”
皇帝吧,他什么都好,朝政上头勤奋,对待大臣也还算不错,他们在他手底下当差从来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随时掉脑袋,一整个安心。
但是吧,只要一牵扯到先皇后,陛下他的精神就不大正常。
这种不正常,早先年是由许多大臣的血泪、好些王爷们的性命验证出来的。
而此刻,坐在龙椅上的薛准泪流满面:“前些日子,皇后给我托梦,说她在地下冷得厉害,朕想着,都要过年了,她在底下这样委屈,想必是没有人照顾的缘故,若是朕能成仙成道,必定能够照拂于她。”
大臣:“……”
您这梦还挺那什么,挺有想象力的。
他们能说话吗?不能说,前车之鉴太多了,万一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陛下又发疯怎么办?
他们只能委婉:“陛下,您就算成仙成道了,那也管不了地府的事情呀?更何况娘娘是葬在皇陵里,时常有人祭奠,又有先祖们看着,怎么会冷呢?”
薛准:“可是她跟我说冷。”
要是姜肆在这里,指定是要骂他的——昨儿夜里落了小雪,她兴致勃勃地备了小菜小酒坐在窗边看雪,没看一会儿,薛准就来了,抿了两口酒,把脸熏得红红的,抱着她就在窗边乱来,半晌她觉得冷,抱怨了两句,意思想叫他停下,他没听,反而把半壶温酒都渡进了她嘴里,说这样就不冷了。
今天他就坐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大臣们不知道他们的私事,他们只能保持沉默——陛下看起来是铁了心的要追求长生之道,如果是别的借口和原因,他们兴许还不会觉得这是真的,但只要一搬出先皇后,他们就知道,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的想法了。
现在只能想着,最好陛下只是怀念一下先皇后,不是真要做妖——以前的那些皇帝们,作妖的还少吗?
大臣们暂时不敢说话,主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劝也劝不住啊。
薛准忽然沉迷修道的消息不径而走。
宫里头那一批进来的道士、僧人、方士惴惴不安地住在同一个院子。
他们是真的觉得稀奇——哪有把这么多人塞在一起的?一点都不讲究!
僧道向来不共存,两边又同时看不起那些方士,若不是顾忌着这是在宫里,只怕三方都要撸袖子打起来了。
现在就算明面上没打起来,暗地里的较劲也不少,如今他们较劲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陛下先接触哪一方。
结果等着等着,陛下来了,然后……把他们三方一起叫出来了?!
薛准脾气很好,看着对他们也没有任何不尊重的,但落在他们眼里,就很怪。
他们理想中的情况是这样的:陛下诚心向佛/道/长生,所以要与他们探讨佛法/道法/长生之法,如果再诚恳一些,说不定最后还会皈依——到时候他们就有的吹了,有皇帝皈依,往后佛门/道门大胜,必定能够压倒对方,至少能够保证百年昌盛。
然而事实上,薛准只是把他们叫在一起,然后让他们和彼此辩论,美其名曰,一定要挑出一个修行最深的,自己才好继续跟着学习。
然后他就坐在旁边看着三方开始唇枪舌战、唾沫飞溅。
时间长了,他连有兴致的脸都懒得摆了,叫梁安把奏折全搬过来,一边批奏折,一边看他们互相争论。
而僧道方士们越论,他们越心虚,陛下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难不成是他们不够吸引人?这么不行啊!他们还要振兴佛门/道门呢!
他们就像是眼前吊了胡萝卜的驴一样,为了以后可能存在的繁荣锲而不舍,激情辩论了一整天。
天色渐晚,薛准抻了抻酸痛的胳膊,批完的奏折堆在了一起,他叫梁安:“走吧。”
姜肆该回来了。
丢下仍在辩论的僧道方士们就走。
僧道方士们:“……”我恨!
薛准一走,宫里的消息就被有意无意地传了出去。
什么陛下和僧道们相谈甚欢,直到深夜,什么陛下十分满意,满面笑容,什么陛下与僧道辩论,僧道们竭尽所能,一下午嗓子都哑了……
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姜肆什么都不知道。
出于对薛准和薛檀的信任,她鲜少关注朝堂上的事情了,有时候听说的消息都是从好友们那里得知的,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刻意地瞒着她。
不仅薛准,连宫里的宫人也都装作不知道,一句话也不曾提起过,而那些大臣们深觉此事要瞒得越紧越好——殿下虽然现在有进步,可说到底,还没有彻底能够担起责任。
他们担心有心之人若是听说了这些消息,可能会有什么异动,到时候朝廷反倒更加动荡不安。
不得不说,也是因为前二十年薛准把朝政治理得很好,朝堂上的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早就被清除干净了,不然不出一日,当今陛下沉迷修仙的消息只怕整个京都都能知道了。
彼此之间都在装糊涂,刻意都瞒着,所以姜肆竟然没有发现。
她和往常一样出宫进宫,又不大管宫里头的事情,一心忙着药铺,被瞒了许久。
等她知道的时候,薛准沉迷僧道的消息已经瞒不住,连姜肆雇佣的小伙计都知道了。
她气冲冲地回去找了薛准。
“你最近怎么了?”她问,一边去翻书架上的那些书。
书都是新的,从搬进来以后就没有人去翻过,只是做做样子。
姜肆倒也不是不信任薛准,她就是觉得奇怪薛准到底要做什么,还要刻意地瞒着她,不敢让她知道。
薛准明显心虚地去拉她的手:“你都知道了?”
姜肆冷笑一声:“再不知道,恐怕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就我被蒙在鼓里。”
她瞪薛准:“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薛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让你光明正大地呆在我身边。”
他伸手把生气的姜肆拥进怀里:“现在这样子,太委屈你了。”
他可以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更何况他也不想瞒。
年初的时候那些流言并非是他刻意放出的,而是真被人发现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发现很正常,他后来操作了一下,让流言很快消散了,但是这件事的影响还在。
这件事情也让他意识到,只是一味的瞒根本起不了多久的作用,还是得彻底解决才行。
所以他才装作痴迷僧道的样子。
“那些皇帝们接触僧道久了,多有服用五石散和丹药的,时间长了,精神就不大好。”薛准小声说,“我想叫外头的人都觉得我疯了。”
只要他疯了,那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很正常。
他已经想好了,等到薛檀彻底成长起来,他就退位,到时候就算他再怎么疯,也不会妨碍到别人,顶多被人诟病两句罢了。
姜肆愣愣地看着他:“可是这样,你的名声怎么办?”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前期励精图治,后面忽然就崩塌了,沉迷修道,追求长生,为人诟病。
这些荒唐,都会被记在史书上,千年万年以后被提起,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姜肆觉得他还没修道就疯了。
可薛准觉得自己没疯:“声名有什么重要的?姒姒,它一点都没有你重要,别人骂我有什么关系?百年后他们骂我也听不见,更何况我是退位之前做这些事,既没有影响江山社稷,又没有威逼利诱别人,有什么干系?”
他执拗地看着她:“姒姒,你能活过来,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余的我不敢奢求了。”
他总是在想,天底下死了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他的姒姒能活过来?
或许真的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所以他们才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让他们团聚。
而天底下的东西,都是有舍有得的,得到一样,便会失去一样,他没有亲情,却有了姒姒,如今,他想拿自己的好声名,换姒姒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我还惦记着你,而你换了身份,我不可能对外面的人说你就是姒姒,但我也不能一直把你藏起来不见人。”
薛准看着她笑:“我想让你站在我身边。”
姜肆挣开他:“我不同意。”
她不可能让薛准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去换自己的前程。
“薛准你病了,等病治好了咱们再说这些。”
薛准只是看着她,摇头:“姒姒,来不及了。”
他已经铺垫好了一切,为她走出了所有的路,沉迷方士的名声已经宣扬了出去,他不会功亏一篑,在这里停下。
他或许是病了,得了一种叫做爱的病,这种病让他变得不理智,让他发疯,让他丧失了从前的冷静,变得执拗而疯狂。
但他甘之若饴。
他不愿意自己爱着的人受一丁点委屈。
第61章 第 61 章
北风呼啸, 满城飞雪。
金御史和黄中书煮茶论“道”。
金大人说:“陛下最近怎么忽然疯了?”
黄中书神神在在的:“哪里是忽然?陛下不是一直很疯吗?”
金大人:“……”说的好像也是。
年纪大一些的老臣们都知道,陛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正常的皇帝,表现得也很正常, 但一涉及先皇后, 这个正常就完全不正常了。
黄中书:“不过陛下打算一直这么闹下去?他年轻体壮,若是一味沉迷僧道之术,说不准以后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情, 到时候江山毁在陛下手上可怎么办?”
金大人哼了一声:“你想多了,你以为陛下这段时间为什么忽然重视起太子了?他早有预谋罢了!”
和他们俩想法一样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觉得陛下疯是正常的,但是不会疯得这么突然, 肯定有什么原因,或者说目的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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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每年都有年宴,姜肆今年是跟着姜家父母进宫的。
大齐开放自由一些, 也不大拘束男女客,只用一道浅浅的屏风隔着两边。
菜上齐,酒喝到半酣,大人们都面面相觑——陛下怎么还没来?
往常这个时候连天都聊完了。
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偷偷去看高座的太子。
薛檀捧着酒杯, 眉目疏朗, 笑得淡然,半点不见异色。
场中歌舞杳杳,场外忽然响起梵音。
薛檀面色不改,温声说:“父皇今早说要和僧侣论佛理, 想必也快论完了,咱们去接一接他。”
姜肆混在人群里跟着走, 总觉得心神不宁。
那天她不愿意薛准那么做,偏偏薛准一意孤行, 过后也不没有和她交代自己会如何做,所以姜肆总害怕薛准会犯傻。
这种感觉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安置僧道们的院子在临近万佛塔的位置,从大殿走过去时间略久,人人都在吞咽冷风,缩手缩脚地往前走,一到万佛塔,忽然浑身一热。
他们抬头一看,就见道旁燃着冲天的火光。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里搭起来一个高台,高台之上纸幡林立,台下摆了一个巨大的火盆,里头烧着纸钱,那滚烫的热意就是由此而来。
宫中向来禁烟火,但谁叫这么做的是陛下?
大臣们问薛檀:“陛下这是……”
薛檀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叫人去找小沙弥。
半晌,小沙弥过来:“师父说今晚正是良辰吉日,陛下必定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什么愿?
大臣们一脸懵逼地看着僧人们念经。
可见三方论道,最终还是僧侣略胜一筹。
姜肆站在底下,抬头去看高台,在那上面,薛准闭目坐着,跟着僧人们一起念经,看起来很是诚心。
但她知道,薛准根本不信神佛。
万佛塔磐音鸣鸣,应和着僧侣们的经声,竟让人恍惚觉得,似有神性。
可姜肆只是去看薛檀,得到了他摇头安抚的眼神。
僧侣们念经的声音愈发高昂,连带着底下茫然站着的人群也跟着紧张起来。
忽然,薛准从高台之上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