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祖母走的时候,我不过十三四岁。我跪在灵堂前,看着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的阿翁时,我好难过。
我想到我一身武艺,是祖母教的,而我的字迹,是阿翁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写的,我会骑马,是祖母教的,我会弹琴,是阿翁教的。我曾经躺在祖母的怀里听过戏,也骑在阿翁的肩上看过灯会,也与他们一起在雪天手牵手走过都城的外城墙。我父母能给我的爱很少,但缺失的那部分祖母和阿翁全部都给我补齐了。
我突然落下泪来,随着祖母的离去,阿翁的生命力也似乎急速褪去。我不想在失去祖母的时候,也要失去我的阿翁。可仿佛是个预兆一般,祖母的灵未到三日,阿翁也倒下了,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我很难过,难过的时候也想过与他们一起,但祖母教过我,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遭,她告诉我万事都得朝前看,世上之人,都是挣扎向前。
于是我也入了军营,也成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我入军营,只是想经历祖母曾经经历过什么,想好好看看,阿翁祖母拼尽全力守护的这山河,如今是什么摸样。
当今的圣上很喜欢我,我知道是因为我是我们这一辈中,长得最像祖母的缘故,而我又在祖母膝下长大,性格脾性很像祖母。不止他喜欢我,家中比我年长一辈的人,都会在想起祖母时,来看看我。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老阴山郡王。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是在马上,我身穿铠甲,他一身常服,他看到我时微微愣神。后面他告诉我,看到我骑在马上时,他以为是我祖母回来了。但与我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却说,其实我与我的祖母一点都不像。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嫁去了吐蕃的明月公主殿下,她也曾在与我祖母交谈时说过:“这个孩子容貌最像你,但性子却不像。”
我都是一笑而过,孙辈之中,只有我从小跟着祖母阿翁,我也知道,其实我与祖母,真的不像。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时间过的太久,我都有些忘记了,阿翁的四皇兄,我的四伯祖父。我十多岁与自己的小姐妹在元宵灯会玩耍时碰见了喝醉的他,据说那日他在与人应酬,因为前一日与他的娘子吵架了,家中所有的奴仆都被四伯祖母敲打不准去接他。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回去,我知道后让人去取马车来,准备送四伯祖父回家,在等马车来时,他突然醉醺醺的、口齿不清的问我:“。。。。。。珞,最近过得好吗?”
我答:“四伯祖父,我过得很好。”
四伯祖父盯着我努力看了许久,才慢慢道:“哦,原来是小五家的小阿珞。”
我点点头,道:“四伯祖父,你别急,我一会儿叫马车把你送回去。”
四伯祖父没有回答我的这句话,他只是一直盯着我,好久好久他才说道:“小阿珞啊,你知道吗,你与你祖母少时,长得真的很像很像。”
我点头,道:“对呀,他们都说我是最像祖母的了。”
四伯祖父慢慢摇摇头,道:“你只是长得像,性子却不像。你四姑母家的小五,虽然与你祖母长得不像,但却是性子最像你祖母的人。”
四姑母嫁去吐蕃以后,我就只在过年时才能见到,我与四姑母家的小五也不算亲近,毕竟每年只能见一面的关系,如何亲近。我只知道她最喜欢跳舞,四姑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准备好了夫子,据说如今的她于舞学一途上还算有些小成。
但那时的我很小,有些吃醋,明明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是我,凭什么别人比我像祖母。于是我送回伯祖父后转头就向祖母告状,祖母带着我去伯祖父的府上与伯祖母一起说伯祖父的坏话,把伯祖母对伯祖父的气越挑越高,听说后面一旬,伯祖父都没能进伯祖母的寝殿。
为什么我祖母与伯祖母的关系那么好呢?因为她们两自年少时,就是好友。听说是因为我祖母的缘故,伯祖母才能抢回被无耻叔父夺走的父母留给她的水云间酒楼,借着我祖母的权势,才能将水云间做成都城第一酒楼。哪怕后来伯祖父想了许许多多新奇的点子,都城之中,最大的酒楼,还是水云间,不是他的云海阁。
唉,想起来以前的事。
我与身边之人碰了碰酒壶,慢慢喝下一口酒。
你问我如今怎么样?
我与张让阿翁的兄长的幼孙张从言成婚了。
张让阿翁是个太监,于是他的家人一直都很怕他孤独终老,所以不管张让阿翁怎么推脱都要把彼时不过刚刚满月的幼孙张从言送到张让阿翁的身边,以后好为他养老。张让阿翁无论如何都推脱不过,只能把张从言留在身边。
其实要我说,他的家人就是在杞人忧天。
张让阿翁与我阿翁一起长大,两个人虽然是主仆,实则更像是兄弟。我祖母说,张让阿翁与阿翁两个人曾经生死与共、互相扶持,是能够托付生死的知己。所以我阿翁肯定早早就安排好了张让阿翁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让张让阿翁孤独终老,不然为什么我们这一辈的人,都叫张让阿翁为“阿翁”呢。
但我祖母认为有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在身边,肯定会让我张让阿翁感到更为开怀,于是我祖母便将张从言视作自己的亲孙,悉心教导,张从言的名字,都是祖母取得,我的也是。如此我便与张从言青梅竹马,一起跟着祖母学武、骑马、射箭,一起被阿翁骂,军营也是一起入的,第一次上战场杀敌,他是我背对背的战友。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他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向我提亲。我看着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明明铠甲下的腿抖得连跟了他三年的马驹都鄙视的打个响鼻,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看着我。我心里觉得好笑,差点笑出声来,但我怕他恼羞成怒,就马上答应了。
我不知道相爱是什么,我只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时间里突然发现,我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瞬间,身边都有他。
比如第一次扎马步,我摔跤后怕我面子挂不住,下一秒跟着我一起倒地的是他;比如第一次被阿翁骂时,一旁跟着我一起倒霉受罚的是他;比如第一次去围猎,射到第一只兔子时,比我还高兴的是他;比如第一次与人琴箫合奏,我弹琴,吹箫的是他;比如第一次上战场,筋疲力尽后能让我靠着背依靠的还是他;比如同样不会女红的我和他,在一次突袭前身边唯一的里衣被荆棘划破了,是他拿着我们的衣服红着脸找陆将军帮我们补好,又在战争结束后去陆将军的大账学如何简单的缝补衣物。。。。。。
我和张从言之间,谁都没说过喜欢,也从没有人说过离开。我只是很早就知道,不管我要做什么,不管我要去哪里,余光所见之处,他一定在。
仅此而已。
张从言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郎君,在我与他成婚后,我们就将原本由五叔父供养的张让阿翁接出来了。
彼时的张让阿翁快到了古稀之年,他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他的这些小小重孙该如何才会安静的睡觉,不到他的身上呼他一身的口水。他道:“每日清洗这些衣裳,婢女们也会苦恼的。”
我与张从言只会手牵手,在一旁看着孩子在张让阿翁身上上蹿下跳,没有一刻安宁。然后两个人再悄悄溜出去,在院中一颗大树下抚琴吹箫。
再等着张让阿翁,带着他的小小重孙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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