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站在五皇子的身后,给五皇子倒茶时,会假装看不见五皇子早已红透的耳根。
我知道五皇子每每跟阿芷小娘子在一起时,都很高兴,可我总觉得阿芷小娘子并不快乐。她总是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盯着某一个东西发呆,露出缅怀着什么的神色。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我跟在五皇子的身后,看着五皇子与阿芷小娘子,看着不喜欢说话的五皇子,被阿芷小娘子气的与她对吵,看着脾气极好的五皇子,会因为阿芷小娘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拼命练武而大发雷霆,看着端正守礼的五皇子,会为了帮阿芷小娘子打掩护,而在他的父皇母后面前磕磕巴巴的骗人,看着他们越长越大。
我本以为,他们会这样一起慢慢变老,而我,也会一直在他们身边,见证他们每一个时刻。
那天我有些不舒服,便在五皇子那里告假,没有跟着五皇子去崇文馆。在自己的房间,看着书。听人来说阿芷小娘子站在外面好一会儿,却不进来,守门的太监托我去看看。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拿着扫把,走了出去。
看见阿芷小娘子抓住了冰凌,又放了手,凭那冰凌狠狠掉落在地面,摔成了碎片。
我有时会觉得阿芷小娘子很矛盾,比如此刻,她明明希望冰凌不要掉下来,便在掉下来时接住了它,却又明明在接住它时,又将它放开了手。
看着阿芷小娘子的神色,不知道为何,我却觉得悲伤。
于是我假装被她吓了一跳,“哎呀,阿芷小娘子。”我准备行礼。
“免,别跪了。”她看了眼天色,天空已经变暗了“这个时候派你来扫雪,是得罪了管事的人吧。风这么冷,早些进去吧。有人为难你,就说是我的命令。”
我看着她飘忽的视线,我知道这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她甚至并没有看清我是谁。我没有动,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让阿芷小娘子一个人。
“去吧,没关系的,”她看了眼我,又仿佛只是给眼睛找到了一个支点,又道:“正常早晨才扫雪,如今地上的雪早就化完了,没你什么事。这样冷的天,当心着凉。”
我握紧了手中的扫帚,说:“阿芷小娘子您呢,需要奴婢为您做些什么吗?”
她仰头笑,“你能为我做什么呢?又有谁能为我做什么呢?”
我看着她的笑,明明是在笑,可我总觉得很难过。
她摆了摆手,我只好退下了。
后来没几天,我就听说,胡人向北边开战了,阿芷小娘子自请去边境,被皇上拒绝了。于是阿芷小娘子趁着每日去绵山军营练兵,领着这些年她在军中操练的兵马,自己去了。
皇上十分生气,阿芷小娘子却死活不肯回来,皇上没有办法,便封阿芷小娘子为正三品宁远将军。
哪段时日,宫中人人自危,因为宫中的掌权人,皆上火。听闻皇帝一年内罢免了好几人的官职,皇后娘娘也一改往日的作风,将皇宫上下通通打理了一遍,太子明明被陛下放了好长的假期,却也没有休假,直奔朝堂,痛骂了许多弹劾阿芷小娘子的人。
而五皇子,他最平静,每日坐着自己该做的事。可我莫名觉得难过,因为五皇子,本打算在阿芷小姐生辰那日,向阿芷小姐表明心意。而阿芷小娘子的生辰,就在她走时后一日。
就差一日。
后来五皇子被圣上派遣去做粮草押运官,殿下本是很高兴的去,可不知为何,回来后却在御前跪了一整天,最终还是赵云公公把他送回了重华宫。
在之后,我便陪着五皇子一路科考,陪着他在夜里挑灯苦读。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阿芷小娘子,可我知道,他一直在思念着阿芷小娘子。
在五皇子参加科考的这些年里,边境一直有消息传来,例如阿芷小娘子率前锋攻打胡人使其措手不及,阿芷小娘子练出了比胡人骑兵还要厉害的女骑队,阿芷小娘子诱敌深入,活捉了胡人的大将军,而阿芷小娘子的官职,也越升越高。
永平十四年,五皇子十六岁,他成了永平十四年的探花郎,圣上封他为王,虽然没有赐下封号,但准许他出宫建府。
而带我来到五皇子身边的那位老太监,也被五皇子殿下准许回乡养老。
老太监走时,我曾告诉他,若是他愿意,请他留下来,以后我要是饿不死,我也不会让他饿死。我始终记得,是他将我从长乐宫带出,从此再也不用在夜晚担心王太监是否会突然出现,而我不得不因为躲避而去冰天雪地中睡一夜。也是他教我如何为人处世、揣摩人心,他交了我许多道理,可我一直没有回报过他。
当时老太监很惊讶,满脸笑容,双眼却含着泪水。他拍拍我的肩,让我不用担心他,他家里还有人替他养老送终。
于是我把手中的盒子给了老太监,盒子里都是这些年我自己攒下的钱,和用主子们给的赏赐换来的银票。
老太监本不愿收,可我突然下跪,结结实实向他行了个跪拜大礼。
他老泪纵横,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后来五皇子殿下自请去岭南当差,殿下心疼我,不愿带我,我却去求了他,告诉他我也想随同殿下一起,瞧一瞧都城外的风景。
外派的那几年,我跟随着殿下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东西,也深深为之着迷,我看见了直矗云巅的高山,幻想着神话话本□□工和祝融是否是在这里打了一架;我看见过李太白诗中三千尺的瀑布,还曾摸过看看是不是天上的银河落了下来;我看过广袤无垠的农田,那上面有许多穿着麻衣辛苦耕作的农人。
我看见了美好,也明白这天下依旧有需要被人拯救的黑暗。我见过城门口满是难民的尸体,一个叠着一个,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也见过贫苦人家为了活下去分食树皮,用溪水就着泥土饱腹;也见过自然灾害下人类脆弱的不堪一击,救过因地震而被埋在土下的百姓。
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殿下和阿芷小娘子都不愿受圣上的安排,走一条青云直上的安稳路。一个选择隐瞒身份,一路考取功名。又在圣上给他安排职位时,拒绝了,自请岭南为父母官。一个带着兵,在苦寒的西北边境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这一路上,遇见了许许多多的正在受苦百姓。我才明白,这世上,总得有人做百姓的官。
我也亲眼见证着五皇子殿下,带给岭南的改变。
来时这里受山贼的侵扰,地方大族的压迫,民不聊生,且交通不便,民智未开。殿下来后整合当地的兵马,修官道,改良农器,普及常识,教民众识字,整合各家医者之学,造福天下。
殿下来时,这里人人都死气沉沉,殿下走后,带走了好几把万民伞。
永平十九年,殿下任期满,回到了都城。
回都城的那天,我在城门口看见了阿芷娘子,我知道殿下也看见了,可是殿下什么都没做。
我本以为殿下和阿芷小娘子两人情投意合,我以后的人生多半会跟着小主子鞍前马后。结果阿芷小娘子自从边境回来后,一次都没上过五皇子府。有时候路上遇见了,阿芷小娘子再也不是那个看见五皇子殿下,就会双眼发光的小娘子了。我也再没看见,阿芷娘子一张嘴,啪啪啪说个不停的样子了。
曾经那个笑容鲜活明媚,真诚善良,身上全是耀眼光芒的女孩,已经变成了不动声色,弹指间就可定人生死的大将军。
此时宫中再也没人敢叫阿芷小娘子了,都称呼她为“顾将军”。
我很难过,不是难过顾将军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而是难过明明她很喜欢五皇子殿下,却假装自己并不喜欢他。
每次宫中家宴,顾将军会在众人醉意醺然之时,悄悄看向五皇子殿下,那眼中要漾出的情意,与多年前她看向五皇子殿下与他说笑之时一模一样。胡人使者来都城献宝时,五皇子殿下受陛下命令献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五皇子殿下身上时,有的人惊讶,有的人痴迷,有的人不屑一顾。唯有她的眼神,像以往千百次她听彼时还是少年的五皇子殿下给她一人弹奏时,那样专注,那样的干净,那样令人目眩神迷。后来还有很多次,我都曾看见,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的看着五皇子殿下。
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五皇子殿下,她瞒过了要为她和五皇子殿下赐婚圣上,瞒过了一腔慈爱只愿她好的皇后娘娘,瞒过了将她视为亲妹的太子殿下,瞒过了她身边所有的亲信,也瞒过了只喜欢她的五皇子殿下。
没能瞒过我。
因为我一直看着她。
永平十九年末,我进宫前的家人突然找到了我,我的双亲和兄长在我面前下跪。哭着告诉我,兄长前几年取得了功名,外放时做了很不错的功绩,得圣上太子看中,以后家中稳定。若我愿意,兄长愿去五皇子殿下那里讨个恩典,我以后的日子便由兄长照看,以后从兄长那里过继子嗣,替我养老。
我拒绝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自己选择进宫,怪不了他们任何人。因为这个选择而吃过的苦,也是我自己应得的。可我同样也知道,若不是我的选择,可能我这一生也无法遇见那些如天神般的人儿。
五皇子殿下看起来是一个冷心之人,面若冰霜,不喜言笑。可我忘不了,我与殿下遭受泥石流被困于山洞,我不慎将脚崴了,是殿下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山;遇见难民寻事,慌乱之中逃跑时我被人推下马挡灾,是殿下策马反来,一把捉住我的手,将我救下;忘不了我替殿下喝下毒药,迷迷糊糊中殿下坐在我床前流泪的样子。
还有很多很多事,我明白,这世上很多高位人并不将我们这些太监看在眼里,可殿下与顾将军不同,他们都是真正心地纯澈之人。他们都曾在我最困苦之时,救我于危难之际。
所以我希望他们能幸福。
殿下虽然贵为天之骄子,可他一直都很孤单,顾将军不能陪在殿下身边,我就更不能走了,殿下这样好的人,我愿意用我余生的时间陪伴他。
后来太后在宫中囚禁皇帝谋反,尉迟义贞将军进宫平叛,都城中便开始传起风言风语,说孝安太后是当年顾将军家门被灭的真凶,而顾将军为了私仇,才是这场闹剧背后的真正凶手。
可我知道不是,因为顾将军和五皇子殿下是一样的。他们由衷的敬爱着陛下、太子,他们都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让天下的百姓受苦。想杀孝安太后是真,谋逆真凶是假。
可真真假假,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知是真是假。而是非对错,往往不是当事人能说清的,而是那些自诩正义之辈,用他们仅知的东西,去揣测出一个他们所认为的真相。
万幸顾将军从不在乎。
永平二十二年,顾将军与五皇子殿下终于走到了一起。我想,在以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我都会站在他们身旁,看着小郎君给小娘子弹琴,看着小娘子鲜活明媚的微笑,而我在一旁,给他们添茶。这就是我,最好的日子。而在未来,若我有幸,还能照看小主子,陪着小主子,就像当初我陪着五皇子殿下一样,再像老太监一样,为小主子,选一个合心意的提箱笼的小童。
我后面才知道,我的兄长正是永平十四年的状元,与五皇子殿下是同一期。兄长最后还是去找了五皇子殿下,殿下便问我,愿意回家否。我拒绝了,或许我生来便父母亲缘淡薄,但我遇见了这世上最好的娘子与郎君。我想永远,永远陪在他们身边。
等以后我很老的时候,才听顾将军说,兄长求五皇子殿下恩典时,因为我说不愿离开五皇子殿下,想陪着五皇子殿下身边时,殿下高兴的好几个晚上没睡着。
或许是我皮相生的不错,也有很多女子愿意跟我对食。但我都拒绝了,早在入宫之时,我便不愿再想那虚无缥缈的感情。
我曾见过这世上最热烈,最真诚的爱意,我曾见过这世上最深沉,最难解的感情;我曾见过这世上最清冷、最和善的郎君,我曾见过这世上最明媚,最张扬的娘子。
而我知道我得不到,那便不要了。
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永平五年的雪是那样的冷,却又那样的暖。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曾让一位扫雪太监放弃了死的念头,选择了生的希望。
没关系,她不用知道。
因为那位扫雪太监,会用一生去守护他的阿芷小娘子。
第48章 番外二:霍珞
我是霍珞,如今三十又一。我是我们家这一辈第一个孩子,我的名字是祖母给我取的。我的父亲行二,他虽与我大姑母是一胎双生,但由于姑母比他先从祖母的肚子里出来,所以姑母跟祖母姓“顾”,而我父亲只能跟着阿翁姓“霍”。
说起我的祖母,那可真是如传奇一般的人物,大梁第一个超品大将军,一生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征战,她是全大梁所有闺阁娘子的偶像,也是全大梁所有郎君的梦中仙。
我阿耶阿娘是外交大臣,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出门,一去便是好久不回来,所以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是与祖母阿翁有关的。自我襁褓之时至我豆蔻年华,我一直在祖母阿翁跟前长大。
我祖母阿翁一生有六个孩子,全是双生子。我大姑母与她的夫君,老阴山郡王最小的孩子,在我祖母四十六岁那年,也是我出生之时,被先帝派去镇守边关,只有年节之时,才会返回都城。或许是因为边境气候环境不好,所以导致我大姑母年近三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而或许是这个孩子命格好,他出生后的几年里,我大姑又生了好些。
我三叔父沉迷于道学,不理俗世,在都城外的一个道馆中修行。我原本以为三叔父是真的喜欢道学,才自请去修行。后面才听张让阿翁说,是因为三叔父长得太过好看,都城中的小娘子都想嫁给他,每日都会成群结队来找他,让他烦不胜烦,为了清净只得躲去了道馆。不过有一回我去道馆看望三叔父时,瞧见他收下了道馆馆长次女的荷包,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
我四姑母喜欢钻研乐理,她精通琵琶、古琴还有萧,是大梁有名的乐师,受过太宗和先帝的嘉奖。哪怕如今她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还有人想要花万金听她弹上一曲。她嫁去了吐蕃,夫君是先帝妹妹明月公主殿下的义子。听我祖母说,这位义子第一次看到我四姑母弹古琴时,就像当年的萧青天,如今吐蕃的拉鲁干布,第一次在河上看到明月公主弹琵琶时一样。只那一眼,就定了终身。
我五叔父则与我阿翁一样,年轻时参加了科举,是那一年的榜眼,很是得圣上的看重。但由于他性格酷似我阿翁,所以当今圣上常常故意为难他。听姚家阿姊说,是因为圣上在少年时最喜欢的娘子就是我的祖母,但是因为我阿翁还没等圣上长大,就把我祖母娶走了,所以圣上一直都暗暗不平。可我阿翁是圣上的五皇叔,圣上没办法为难阿翁,只能为难最像阿翁的五叔父了。
我六叔父则是崇文馆里教书育人的先生,他的性格很是清淡俊雅,又因为他的容貌结合了我祖母阿翁的所有优点,所以每当他去上课时,回来都会带好多学子送他礼物。据说他是所有夫子中,最受娘子欢迎的。不过据我所知,我六叔父不止受娘子欢迎,就连许多郎君,也争先恐后的想要与他做知己好友,想与他秉烛夜谈。
说起我祖母这一生,你说幸福吧,可我祖母的阿耶阿娘五岁便离开了她,而她为了家族的兴衰,十五岁开始就征战沙场,若是那时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甚至因为常年久经沙场,身上各处都是暗伤,未到花甲之年,便溘然长逝。你说不幸福吧,可她从小在太宗与太皇太后面前长大,被他们视为亲子,而先帝也将祖母看作自己的亲妹,小心呵护、关爱有加,如今的皇帝也很是喜欢我祖母,常常接我祖母去宫中小住,最重要的是还遇见了我阿翁,这个一心一意,眼中永远只有我祖母的好郎君,她与我阿翁生了六个孩子,这六个孩子虽性格南辕北辙,却出乎意料的都很善良、有出息,都敬重、深爱着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