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看着眼前的汉人小娘子,他突然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模样。
地动山摇间,她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地上,周围是倒塌的房屋与奋力逃跑的行人,只有她因为伤了脚,只能紧紧护住尚不能行走的婴儿。明明害怕的泪流满面,却死死挺直着背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满身的倔强。
今天就如那天一样,她勇敢的、孤注一掷的,如同荆棘丛中盛开的玫瑰,此刻的她美的竟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胡笳看着那双紧紧盯着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他听见自己慢慢说道:“好,我就在这里,等你来到我的世界。”
胡笳看着小十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开心的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猛地上前,一把抱住胡笳,未等他反应过来,凑上前亲了他一口,然后又连忙转身,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独留已经伸出手的胡笳一个人留在原地。
半晌,胡笳轻轻一笑。
或许,不论是谁,都会想要留住近在咫尺的温暖。
他也想自私一回,想自私的获得幸福。
胡笳掀开顾芷的密不透风的窗帘,看着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的顾芷,抱着手站在床边,看着她冷冷的笑了一声。
顾芷被惊醒,瞬间清醒过来,看向声源处,只见胡笳面无表情。顾芷松了口气,喃喃道:“胡笳来了,莫扰我,让我再睡睡。”
胡笳看着继续睡过去的顾芷,忍无可忍。他从阴山来都城述职,听说顾芷已经有几月不上朝,并且已经向皇帝请辞,他初初听时还以为是有人在说笑。结果他到了都城小半月了,也不见顾芷来寻他,他就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来顾府一看,才知道顾芷自两月前就不去上朝,宫中召见也不去,四皇子他们来府上找她,她也不见。今日胡笳原本是递帖子准备见见顾芷,但顾芷还是不见,他本来想硬闯瞧个究竟,结果被顾芷的私兵挡的死死的,他迫不得已翻墙避开了那些巡逻的人,好不容易才进来。结果一进来发现顾芷的床被帘子挡的死死的,他记得顾芷在长秋宫的住处,可从来不会这样睡觉。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床上如死猪般躺着的顾芷,道:“你这辈子是没睡过觉吗?你都在床上睡多久了?听他们说你如今朝也不上了,还向陛下请辞,怎么,将军也不当了?”
顾芷挠挠耳朵,假装自己没听见,把脸埋在被子里装死。
胡笳又深吸一口气,上前猛地把顾芷的被子掀开,怕顾芷还要抢回去,直接丢在了地上。
顾芷被这一系列操作搞的措手不及,不等她有反应,胡笳又跑去将房间的窗户打开。
一阵冷风向顾芷吹来,顾芷看了眼地上的被子,想了想慢慢从床上爬下来,拢过被子把自己罩住,坐在床下脚踏上,靠着后面的床,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什么啊,好冷。”
胡笳看着顾芷行流如水般的动作,嘴角略微有些抽搐,他叹了口气,实在是看不得顾芷坐在放鞋的脚踏上,认命的叹了口气,上前一把将顾芷抱起来,又给她好好放上床。
顾芷始终没什么动作,她还是懒洋洋的打哈欠,道:“谢谢啊。”
胡笳盯着顾芷,顾芷也不躲不闪,一双清丽的眸子中还能映出胡笳的倒影。
胡笳道:“发生什么了?”
顾芷道:“能发生什么。”
胡笳想了想道:“霍行止娶别人呢?没娶你?”
顾芷有些好笑,道:“瞎说什么呢?”
胡笳又道:“官场上被人欺负了?不对呀,你在陛下面前可是大红人,谁敢欺负你?被言官骂了?”
顾芷打断他,道:“没有,没有,都没有,别瞎猜了。”
胡笳道:“那你是怎么了?整日无精打采,不出门,也不见人,你,可是发生了什么?”
顾芷笑,道:“你瞎想什么呢?我只是,”她稍微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遣词造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胡笳疑惑道:“什么可惜?”
顾芷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睡过懒觉,从来没有哪天不练武,从来没有享受过自己的人生。我只是太累了,我想好好休息,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胡笳看着顾芷略带苦涩的笑,心下只觉得刺眼,皱皱眉道:“哼,当初那个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顾大将军去哪儿了,怎么留着你这么个颓废东西在这儿?”
顾芷噗嗤一笑。
胡笳道:“你想说说吗?”
顾芷沉默。
胡笳叹了口气,上前拍拍顾芷,道:“我知道了,没关系。你知道的,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顾芷笑,眼中带着一点泪,她使劲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胡笳突然轻快道:“其实这次我来,是想让你看个人。”
顾芷打了个哈欠,道:“什么人啊?”
胡笳有些说不出口,脸慢慢有些红了。
顾芷陡然明白过来,兴奋道:“好看吗?她可欢喜你?是跟着你一起从阴山过来的?”
胡笳点头。
顾芷立马从被子里出来,去衣柜里选衣服,道:“你不早说,既知是这样,我定会去瞧上一瞧。”
胡笳道:“你怎么越活越回去,越老越是风风火火的。”
顾芷气道:“什么叫越老越是这样,我如今不是二十多岁,哪里老了!”
胡笳不愿意与她争吵,他知道他肯定是吵不赢她的,就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
顾芷把衣服扔到胡笳头上,道:“本就是你说错话了,什么叫是你说错话了!”
胡笳不敢再说话。
顾芷比划着衣服,突然看到镜子里沉默的胡笳,突然道:“祝福你。”
胡笳一愣,道:“什么?”
顾芷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很开心,你愿意放下明月,重新开始新生活了。”
胡笳也笑,眼中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道:“嗯,那个小娘子,是个很好的小娘子。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心中都很是开心。”
顾芷道:“那就好,只要你开心就好。你知道的,我会永远祝福你。”
胡笳道:“我知道。”
顾芷看着胡笳,又慢慢道:“明月也会祝福你。”
胡笳也笑,道:“我知道。”
顾芷突然变脸,道:“知道还不快滚,怎么,等着我在你眼前换衣服?”
胡笳顿时起身,立刻出门。
出了卧室,胡笳对着身边一直守着门的顾玖道:“你家将军,如今的性格脾性怎么越来越差了,她是去戏班子学了变脸吗,说翻脸就翻脸。”
顾玖抱着剑,面无表情看着胡笳,冷冷道:“也比你要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翻窗户进小娘子的房间。”
胡笳“咳咳”一声,知道自己理亏,假装听不见的走开了。
很多年以后,明月公主殿下带着自己的夫君回到了都城,而恰好,阴山郡王胡笳也携妻女回都城述职。
大梁皇室特地为四处各地前往都城述职的官员举行了宴会。
宴会上阴山郡王胡笳带着他的夫人小十八坐在臣子端的头首,二公主明月殿下带着她的夫君萧青天坐在部落首领的头首。
两个人的位子刚好相对,抬头就能对视。
殿内歌舞升平,载歌载舞,他们二人遥遥相望,不知看了多久,突然间相视一笑,举起了酒杯隔空对饮。
过去种种,全部都在这杯酒中,永远不会再被提及,但也永远留于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
他们曾经用尽全力相爱过,只是聚散从来由不得你我。
真好,有生之年,能痛痛快快爱一场,已算是尝过许多人间风景了。现在的他们,身边早已有了能够携手一生的良人,值得自己真心相待。
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她及笄之年曾深爱过的少年郎,已经有了心心相印的娘子。
他束发之年曾深爱过的小娘子,已经有了情投意合的郎君。
敢勇敢相爱,也敢潇洒离开。
一口热酒下腹,不知谁的眼泪划过了鬓角,缅怀那不可追的时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见完了胡笳让她见的人,顾芷突然觉得心中的郁气消散了许多,她问顾玖:“小九,霍行止在哪儿?”
自此五皇子霍行止上次来将军府被顾芷让顾玖轰回去之后,顾芷就没再见到霍行止,但她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霍行止。
顾玖道:“围猎场,今年的围猎是太子妃娘娘特地为她的幼弟云观南筹办的,想要给他寻个合心意的新妇,也为了帮都城年轻的娘子郎君们牵线。五皇子帮着太子妃娘娘一起筹办,他在那里。”
顾芷拉紧缰绳,道:“好,我去找他。”
顾玖道:“七娘,我陪你去。”
顾芷摇摇头,笑道:“你先回府吧,这一次,我只想一个人去见他。”
顾玖好像明白了什么,冷冰冰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一个微笑,道:“好。”
围猎场最大的场子上,太子妃娘娘的幼弟云观南正与相见的娘子一起骑马,场子上还有许许多多对彼此有好感的郎君娘子们一起在场上玩耍、说话。
顾芷骑着马,停在入口处,她一个个看去,看着年岁恰好的善男信女一对一对,心中也觉得高兴。
她找到了五皇子,看着远处的五皇子霍行止微微摇头,拒绝了一个搭讪的小娘子。
顾芷微微歪头,露出一个微笑。
“霍小五!”顾芷高声喊道。
霍行止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向前看去,只见小娘子笑靥如花,从远处驾着马奔来,跑到他面前停下。小娘子骑着骏马,声音里带着浓烈的笑意,顾芷道:“喂,霍小五,我们成亲吧。”
霍行止瞳孔震惊,转而被小娘子满脸的笑意感染,他没有问小娘子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没有问小娘子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他只是发自内心的,很坦然的,很高兴的,理所当然的回答:“好,七娘,我们成亲。”
蓝天下,青草上,周围的人熙熙攘攘,吵闹非凡,却在此刻都不及二人眼中的彼此。
小娘子与小郎君相视一笑。
起风了,吹动了郎君与娘子的发。
花开花落年复年,可因为这世上有能破开一切、真诚而炽热的爱,小郎君终于在这漫长又无趣的浮世里等到了只属于他的小娘子。
他们一如当年,他们一如既往。(完)
第47章 番外:我是一个扫雪太监
我是一个自请卖身进宫的太监。
永平三年,父亲遭好友背叛,家中背债,从此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原本应该享奴仆伺候的母亲,做起了替人浆洗衣服的过活,冬天一双手全是冻疮。原本富态的父亲,为了赚钱不得不去码头搬运货物,三十未至,背后满伤。被学堂夫子满口赞誉的,未到十岁便考取童生的哥哥,也因为没有钱交束,不得不自己在家看书。
真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我六岁前,父母恩爱,兄长友善,曾吃过都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水云间的席面,也曾骑过千里良驹奔跑在官府新修的官道上,也曾在父亲的怀中拉开过八石的弓箭。
这么一想,命运待我到也似宽厚。
于是在官爷上我家将我领走时,看着父母兄长痛哭,我还有闲心安慰他们。
这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自我在路边玩耍时听到过路人闲谈,知道进宫当太监能拿十两银子时,我就想,以父亲的能耐,这十两应该能帮家里解决如今的困局。
永平四年,我进了宫。或许是运气好吧,一进宫,便被分去了最是和善不过的皇后娘娘宫中。又或是运气不好,皇后娘娘宫中有个王太监,最喜好我这样皮子好的男童。他想引我做些我并不想做之事,我跑了,于是我被安排了好些宫中最不受人待见的活计。
夏日让我倒夜壶,闷热的天,加上前晚发酵后的排泄物,那味道此生难忘。
可我不愿服软。
冬天寅时便要起来扫雪,这便要扫到巳时。
不过我没哭,也没觉得委屈,因为我知道王太监就是想要我服软,可我不喜他要我做的事。
那年的冬天真的过得很冷,手上脚上长满了冻疮,风也刮的人脸生疼,王太监为了我服软,也特意没让人给我宫中按惯例给太监新做的衣裳。
可我依旧没服软。
下一年王太监如法炮制,我只能寅时起,穿着单薄的衣裳,继续扫雪。我只希望,身体千万别落下什么毛病,因为这宫中,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生病。
我还记得那是永平五年,我进宫的第二年,那是我那年第一天扫雪。都城每年的雪都很大,分不出何时下的更大。
我像往年一样,拿着扫把一个人在宫门外扫雪,背对着宫门时,听见有推门的声音,还下意识看了时辰,发现还未到卯时。回过头却看见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娘子围着厚厚的红色大氅,她看见我明显下了一跳。
我不认识她,可我看她穿的极好,一定是贵人,便想着下跪行礼,但她拦住了我,还给了我一个鎏金火炉,说,“这样冷的天,辛苦你在外面扫雪啦,呀,你穿的好薄啊。给你我的小手炉,你今日用完了,就送去梁嬷嬷那里。若是我明天出来你还在,我便再给你。”
我摸着手中的小手炉,看着女孩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样冷的天,从手心暖到了心底。
这个冬天我过得并不算很冷,因为这个女女娘子每天早晨都会给我一个热乎乎的手炉,偶尔还会给我分享她的梁嬷嬷给她准备的热汤。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孩叫顾芷,宫中宫女太监都叫她“阿芷小娘子”,她五岁时经历过一场祸事,全家因为天灾被灭门,只幸存了她一个。而她每日起的比上朝的那些大人还早,是为了练武。
就这样,幸得阿芷小娘子照拂,扫雪的日子并不算太难熬。
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命比较好罢,常跟在五皇子身边的掌事太监在来长乐宫禀事时,瞧见了我,就向皇后娘娘将我要了去。他收我做了义子,他想在他出宫后,让我顶上空缺,伺候五皇子。
我就做上了五皇子身边提箱笼的小太监。
五皇子为人很好,虽少言寡语,不喜言笑,但待身边的下人赏罚分明,从不偏私。
他与太子一母同胞,关系亲近,也与养在长乐宫的阿芷小娘子关系好,于是我也有了很多机会,能遇见阿芷小娘子。
我每日都跟着五皇子,也渐渐能偶尔感知五皇子心中所想,我知道他对阿芷小娘子很是喜欢。
他会在阿芷小娘子从练武场出来时,“恰好”从练武场路过,也“恰好”随身携带着热饮,给阿芷小娘子饮下。
听五皇子身边伺候的下人说,五皇子五岁便开始学琴,天资卓越,如今已有小成,却不轻易在人前弹奏。而每次阿芷小娘子来寻五皇子时,五皇子一定会给阿芷小娘子弹他一个人,早已悄悄练了很多遍的新曲子,然后再不经意的说起,这首曲子他不过练了短短数次。这时阿芷小娘子会非常捧场的说,“顾小五你真厉害,弹琴这样难的事情,你也能做好。”我总觉得这是阿芷小娘子故意哄五皇子说的话,但我却没有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