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云故意装作疲倦的样子,和衣倒在了自己的窄床上,打着哈欠道:“姑姑饶了我吧,困都要困死了,哪里顾得上呢?”
说着,被子一卷,果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李姑姑暗骂了几声懒骨头、烂泥扶不上墙之类的难听话,到底自己爬了起来,打开柜子,从一大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底下摸出个景泰蓝的小圆盒子来。
打开以后散发出一股略显粗糙的香味,李姑姑小心翼翼地抠出了一坨脂膏,亲自上手,替呼呼大睡的叶集云细致涂在了双手上,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上,不一会儿,也睡过去了。
等到这间逼仄简陋的下房彻底安静了下去,本该早早睡熟了的叶集云却忽然坐起了身。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一般,蹑手蹑脚地下到了地上,就着墙角木盆中未泼的残水,一点一点,将手上的雪花膏洗净了去。
因为动作足够小心,所以全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又回到了窄床上躺好了。
因为这番做法双手传来了一阵一阵钻心的刺痛,集云却好似并不在意。
就连127也没有一点疑问,它早已明白集云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就算现在看来只是荒谬。
在它的缄默中,这一次,集云终于睡下了。
──走过了大约七八天,病了多日的寇绮容终于能够勉强起身了。
她的脸上还透着不正常的嫣红,显然并没有完全好透,却也不得不动作迟缓地洗着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多做自然也就说不上有多利索了。
好在,大约也是年关将近,又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上上下下都很重视,整个辛者库也比往日更要忙上两三倍,所以难得没一个人有空闲对她冷嘲热讽,让她好歹得了片刻清静。
就连和她肩挨着肩的叶集云,也只闷头吭哧吭哧地洗着衣服,一句也未曾言语。
只可惜好景不长,寇绮容耳朵一动,忽然听到由远及近,有一个极聒噪的女子,骂骂咧咧向这边而来。
寇绮容听出了这人的声音,顿时面色一苦,更是吓得强忍着大病未愈的头晕目眩,手底下都不自觉地快了两分。
来的是宫女珠儿,她仗着自己认了管事马嬷嬷做干娘,便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叶集云貌美、寇绮容清高,素来被她看不顺眼,总要夹枪带棒地找点儿事。
这样一个对于叶、寇两人,可以算作是共同的敌人是角色――也是集云一直在等的,契机。
眼看着珠儿绕过晾着的一排排的衣服,即将向这边而来,她突然手底下动作,飞速地将自己和寇绮容面前的木盆换了过来。
寇绮容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她想使什么坏,刚蹙紧眉头,说了一声“你”,晃晃悠悠的珠儿就已经到了眼前。
这痴肥壮硕的宫女将自己的水桶粗腰一叉,尖着嗓子道:“我说两位大小姐,您二位倒是好悠闲啊?”
集云眼也不抬,很是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洗着呢吗,哪只眼睛看我闲着了”,一边说着一边扯出一件衣服来,提起木棒梆梆地敲着,脏水差点儿溅到了珠儿的身上,吓得她连忙后退了一步。
集云这才瞪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寇绮容一眼,不耐道:“晾衣服去啊,干嘛,还要酝酿一下?”
寇绮容一呆,低头去看,看到的竟然是一盆已经洗好了的衣服。
?!
她不明白叶集云这是什么意思,但珠儿没给她更多反应的机会,一双三角眼已经顺着集云仿佛转移视线的话落到了她身上。
寇绮容懒得听她那些片儿汤话,也怕了她的奚落,不敢再耽误,连忙端着木盆站起来,匆匆走到晾衣服的地方去了。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珠儿和叶集云一人一句的,没个罢休呢。
比起她来了,显然叶集云要“能打”多了,三言两语就把珠儿气得跳脚,一张胖脸都涨红了,偏生集云手中的木棒舞得生风,让她也不敢动手・・・最后撂下一句“真要让我看到你们两个偷懒,你可等着”,就又去别的地方找麻烦了。
这件事存在了寇绮容的心里,一直到晚上将要休息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拦住哈欠连天的叶集云,顶着她不耐烦的目光,寇绮容心平气和地道:“白天的事情,多谢你了,我记着数目呢,明天,我多帮你洗四件。”
集云闻言嗤笑了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了两眼,一向淡然的寇绮容被她这态度弄的,难得有些窘迫,脸红起来道:“我也知道我干活慢些,大不了・・・我明天不吃晚饭了,肯定还你!”
集云直接绕开了她,向自己的下处走去,不耐烦道:“用不着,我本来也不是帮你,只是看不惯那个谁而已。”
看不惯珠儿,有很多种处理的方式,寇绮容怔怔地看着叶集云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大约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这是隆盛元年,寇绮容被罚没为奴才不过月余。有御前太监凌威的几句暗示在,她的日子也还不算太难过。
初来乍到,她对每个人都还很陌生,集云也很容易就给她留下了个“整个辛者库中难得的一个好人”的印象。
然而随着时日渐长,凌威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到底也作用有限,人走茶凉的道理放在哪里都是一样。
这么久过去了也没人再来过问,只怕凌威估计早不记得寇绮容是哪一个了。
没有了这个隐形的“保护伞”,她的日子也越发难过起来。
而叶集云却始终待她如一。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寇云两个人后期的关系会非常有趣~类似于相爱相杀,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互相使绊儿,但是一旦有外人要对付其中一个了,另一个又会是最先坐不住,跳出来同仇敌忾的人。
第125章 燕雀志2
这个奇奇怪怪的叶集云,对她虽绝说不上有多好,甚至旁人讥讽寇绮容的时候,她往往还是最起劲儿的那一个・・・但嘴上说是说,她却总是记得寇绮容身子骨弱,暗中替她做了大部分的活,然后再当面冷嘲热讽,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寇绮容明白,她虽然也和那些人一样,因为出身和际遇的不同而在心底里对自己有着嫉妒和看不惯,但却是个本性善良的人,甚至,是个非常热心肠的人。
寒来暑往,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叶集云的那双手早就不能看了。
而真的就这样耐心地过了三年、除了明着排挤暗中关照寇绮容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做的集云,看着这双丑陋粗糙的手,却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像在欣赏似的。
127见她模样,再次自以为大聪明地猜测道:“怎么?你真想走‘好姐妹’路线啊,这双手也是苦肉计吗”,说完顿了一顿,“三年一共涨了11点,这恐怕有点儿慢吧?”
集云用手里的绣花针搔了搔头发,道:“谁说我要走好姐妹路线了?我可不想跟这位心机比谁都深沉的寇娘娘成为好姐妹,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和聪明人做朋友,可是很有风险的。至于手,我自有打算――我不喜欢被拿着和别人的偏爱做比较,挺没意思的。”
哦,你心里明显是偏着她的,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内心,却对我所经历的苦一无所知,对我的经历漠不关心,到头来轻飘飘一句狼心狗肺,说我给你的白月光提鞋都不配?
叶集云是燕雀,粗鄙浅薄,但她只是从来都没有成为鸿鹄的资本。
再说燕雀又如何?我偏要蓄燕雀之志,看谁鄙夷我!
白月光也不过是先成为了白月光。
所以,不如等着瞧一瞧,这次谁才是对照组吧。
正继续绣着手中的牡丹图,一向待她如同亲女儿一般的李姑姑忽然撞了进来,见坐在角落里的叶集云诧异看向了自己,很有几分六神无主的李姑姑似乎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连忙清了清嗓子,扯扯自己的衣服,站好了。
李姑姑瞧着被她当作个宝关照了四五年的叶集云。
依旧是那副好相貌,芙蓉如面柳如眉。
她不由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道:“凌公公亲自带了旨意来,万岁封了寇氏嫔位・・・一跃为嫔!”
集云戏很足地一下子蹦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什么?!姑姑说谁!”
李姑姑苦笑了一声,集云却已等不得她的回答,直接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李姑姑一扯竟然没能扯住,急得她在后头跳脚道:“集云!寇主子如今身份不同了,你可别犯糊涂!”
集云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她慌手慌脚地一头撞进了寇绮容的房中,动作指导是方才才在她的房门口来了这么一出的李姑姑,非常浑然天成。
──今时不同往日,这间逼仄而简陋的屋子里早已经挤满了各路神佛,一个个与有荣焉大感欣慰的样子,还有几个甚至抹起了眼泪。
穿着土黄色旧棉袍的寇绮容正和一个瘦小的宫女打扮的女子抱在一处,两人具是一脸的激动。
余光看到了来人,寇绮容连忙将怀里的故人推开,迎上来道:“集云,我已经和凌公公说好了,我会带你走,你不用再待在这辛者库做苦役了。”
那个方才与她相拥而泣的个子矮小的宫女连忙上前,提醒道:“娘娘,您如今也是一宫主位,该自称一声‘本宫’了”。
话音刚落,却是听到了一声不自然的倒抽气。
曾是寇绮容闺中时极为亲密的贴身丫鬟的芙蓉眉头一皱,目光电一样地射向了低头不语的集云。
可惜集云早已收敛起了方才的不忿,她深深地蹲下身子去,不失恭敬地道:“奴婢多谢寇嫔娘娘,主子的大恩,奴婢绝不敢忘。”
寇绮容先是拍了拍芙蓉的手,这才将集云亲自扶了起来,和气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一时间,方才那些暗中投向寇绮容的又羡又妒的目光,又转眼都投向了叶集云。
那个芙蓉见寇绮容对待集云竟然是这样的态度,也暗中思量了起来。
嫔位以上,的确是可以做一宫主位了,这又是皇上放在心上的人,待遇自然是没得说,一上来就将位置极好的启祥宫赐给了她。
启祥宫一共四进,宫中并没有其他的低位嫔妃居住,寇绮容就是唯一的主子,清静又自在。
集云扮乡巴佬扮演得很来劲儿,一进到处处精致的启祥宫正殿,就目不暇接地东看西看,甚至跃跃欲试,还想上手摸一摸那株华美的红珊瑚。
芙蓉气得直接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怒斥道:“大胆!你懂不懂规矩?主子面前,岂有你轻狂放肆的道理?”
寇绮容连忙做起和事佬,和气道:“芙蓉,罢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芙蓉却仍是气哼哼的,不是很服气。
等到集云被打发下去安顿自己的行李了,寇绮容才又略带了严厉地向她道:“好了,你若是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就沉不住气的话,本宫可不敢放心用你。”
――集云不在这里,若是在这里,恐怕会忍不住感叹:光是这一句话,就见处事老道了。哪里不像一个秉性出尘清高、不知俗务的大小姐能说得出来的话呢?
果然,她这话效果非凡,芙蓉立刻就老实了,脸色煞白地跪下请罪,被寇绮容扶起来了。
随即,意味深长地道:“我留着她,自有用处。入后宫实非我愿,但既然已经身不由己在此局中,我也不得不为自己做一些打算了。”
・・・・・・
寇绮容的心思,也不难猜。
至少,在集云的眼中,算得上是很浅显易懂的了。
和寇绮容自以为的看穿了叶集云不同,集云所参考的,可是寇绮容此后几十年的行事。人心就算再隔肚皮,你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处事,也总会对她了若指掌──那才是真正的看穿。
不过是个自以为与众不同,自以为醉心于佛法堪破俗事,却也不过是只知皮毛、假装超脱的大小姐罢了。
她从来都是身在红尘,面对天子的款款深情,仅仅一面却多年过去仍念念不忘,她又怎么会全然无动于衷呢。
而叶集云恰好也有所求,寇绮容看待她,大概就如同是看待一个妄想一步登天的跳梁小丑,却又恰好能做她初入后宫、投石问路的小石子,有了这一层恩情在,更能为自己驱使,成为她孤立无援之时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助力。正好她自己也有所求,又何乐而不为呢。
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各取所需。
──那假如,叶集云这次不求了呢?
与芙蓉主仆两个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的知心话要说,她们两个说着花,一时也没人在意那叶集云。这一说,就说到了夜晚时分,乾清宫来了消息,皇上今夜翻了启祥宫的牌子。
集云舒舒服服地躺在后罩房自己的房间中,127好奇问她,“你不到前头去吗?”
不去,当然不去。
寇绮容都能凭借一面之缘,让懿轩念念不忘,恰恰说明这位皇帝乃是个多情之人――没道理集云不可以。
所以,这第一面,自然也就格外重要。
连着三日,启祥宫风头无两。
连着三日,叶集云舒舒服服地躺平,趁众人初来还没有作张下规矩,光明正大地偷懒。
──两人在辛者库朝夕共处整整三年,集云有攀高枝儿的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寇嫔的。可是如今她被提拔为启祥宫二等宫女之后,按说应该是近水楼台,她却并没有如寇嫔所想的那样,急着在皇上面前卖弄表现,或者干脆想她表明心迹和诉求。
寇绮容一开始觉得有些奇怪,甚至,对叶集云这个人起了些疑心。
不过,当小探子芙蓉的观察结果汇报上来,她倒也勉强打消了疑虑――这丫头似乎,只是太过懒惰和滑头了些。
一下子从辛者库苦役变成了启祥宫二等宫女,她成日打猫逗狗的不干正事,也因为不懂,所以完全没有应该到主子面前服侍的自觉。
寇绮容一开始听到她这样说,还有些不赞同,芙蓉又接着道:“还缠着管库房的小福子,领了两盒玉凝膏,成日保养她那两只手爪子。”
刚说完,就发现方才还有点儿要发怒的势头的主子,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想起了叶集云那一手的伤是怎么来的而愧疚和感动・・・寇绮容淡淡地道:“也对,她那双手有碍观瞻,是暂时不适宜在万岁爷面前服侍。”
芙蓉一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也就不再叽歪着集云偷懒的事情了。
这三日,是懿轩为了寇嫔专程挤出来的,其实前朝的事情多如牛毛,他根本不得空,听说江南学子好似又闹出了什么势头,所以懿轩除了寇绮容初初封嫔的时候为了给她体面而一连三天到启祥宫看她,之后就再没有进过后宫了。
但缺了男主子,后宫这么多人也不会少了事做。
如今后宫中的“配置”,是一位贵妃,庄、敬、和三妃,嫔位上头,除了寇绮容,还有一位同在嫔位的茂嫔,以及贵人、常在和答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