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集云,时至今日也未能参透――和这样的人耍心眼儿玩手段并不是高明之举,集云把心一横,干脆和她来直来直去的那一套,蹲了蹲身子,道:“回娘娘,奴才此来,是斗胆,想请娘娘为奴才解惑的。”
敬妃作恍然状,道:“你是想问本宫,为什么要收买你身边的宫女玉竹,是吗”,她闲适地靠在万字不到头纹样的大靠枕上,很是真诚地道,“倒不是别的,实在是本宫见了瑾常在就喜欢,却苦于没有亲近的途径和机会,这才想要问一问玉竹姑娘,你平日里都有什么爱好,又是怎样的习性。怎么,惊吓到了瑾常在了吗?那就是本宫的不是了,呵呵呵。”
・・・这不扯淡吗?
集云一个字都没信,索性小小地亮了张自己的底牌,道:“都是奴才没有说清,让娘娘您误会了。娘娘,奴才想问的不是玉竹,是蝴蝶簪。”
闻言,赫舍里贵人大约是惊了一跳,哐当就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被敬妃威严地扫了一眼,她连忙按捺下慌张的模样,起身请罪道:“娘娘赎罪,是茶水太烫,嫔妾失仪了。”
敬妃将她好好盯了一眼,才不咸不淡地道:“那就小心一些,急躁什么?”
赫舍里贵人仍是不停地请罪,被敬妃抬手免了才作罢。
她重新转向集云――比起赫舍里贵人来,这位敬妃娘娘显得有些太过镇定了,脸上笑容的弧度都好似没有任何变化,道:“那个啊?不瞒瑾常在,本宫也是想要和寇嫔好好相处、亲近亲近,才不得不用了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呢。”
这人满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集云也有点儿不耐烦了。
她刚想直接站起来宣布“娘娘既然这么说,那奴才别无疑虑,就先告退了”,忽然,她思路一转,起身的动作一顿。
如果,敬妃没有搪塞她呢?如果,敬妃说的就是真话呢?
她重新冷静了下来,试探着道:“娘娘的意思是・・・?”
敬妃慢条斯理地抚弄着自己小指上精致的花丝嵌蜜蜡绿松石护甲,道:“本宫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嘛。寇嫔初得册封,根基不稳、毫无依仗――本宫也是好心,想要提醒寇妹妹这后宫的险恶之处罢了。如果当时寇妹妹能够转过这个弯来,寻求高位的庇护,本宫可是很乐意助她一臂之力的。寇嫔的短处,正是本宫的长处,本宫的背后是赫舍里氏,入宫多年,更深得万岁和太后的信众,别的不敢说,庇护一个寇嫔,还是不在话下的。唉,可惜啊。”
可惜什么,集云也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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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妃也紧接着补足了这句话,“可惜寇妹妹她胸有丘壑呢,并不打算寻求庇护,而是另有高招――她提拔起了你。”
高位嫔妃有地位有家族,却大多年事已高早已失宠,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见得到皇上一面,所以借助低位的嫔妃固宠,是最常见的手段,也算是各取所需,实现双赢。
敬妃一开始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堂妹的,只可惜,赫舍里贵人不争气,纵然有敬妃的从旁指点,也半点儿未能入皇上的眼,后来更是有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兰贵人,就更分不到多少恩宠了。
就在敬妃和她家里一筹莫展的时候,寇绮容横空出世了。
一上来就得了嫔的位子、主位启祥宫,一时间风光无限,更得万岁无数赏赐垂爱,最关键的是,她无家无族,是个光杆司令。
所以她给寇绮容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既能吓住她,又不至于伤筋动骨坏了自己后头的计划。
只可惜,打算得千好万好,还不等她这里伸出橄榄枝招揽寇绮容,寇绮容的动作却比她还要快:她竟是谁都不打算靠,而是拉拔起了一个叶集云,让她为自己所用,也依靠着自己。
敬妃瞧低了寇绮容――她可不是任由别人拿捏的。
于是现在,她又盯上了集云了。
看来的确是她少有的心浮气躁之下误会了人家敬妃娘娘,她不是搪塞,回答的两番话,都是实打实的话呢。
知道了对方的目的何在,集云也就更有底气了。
她装腔拿调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娘娘,您别怪奴才说话直,就当是探讨探讨了――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寇娘娘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奴才又为什么要转投到娘娘的门下,不见多少好处,反而背负上一个背主的名声呢?这恐怕不是个上算的买卖吧。”
俗话说“嫌货才是买货人”,她问了,就是有的谈,而且看似反驳,实则就是在谈条件了。
因此敬妃根本不会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反而眼睛一亮,坐直了一些,耐心地解释道:“瑾常在误会了,本宫并不需要你站在本宫这一边来,甚至不需要你为本宫做太多的事情,你仍然可以为寇嫔马首是瞻,也就并不存在背主不背主――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在本宫最需要的时候,能够稍微推上一把,就足够了。”
敬妃大约是很擅长谈判的,她将情形实在描述得足够美好,又谆谆善诱道:“相反,本宫却能为你提供很多很多的帮助。比如,寇嫔如今为了之前的事情迁怒于你,瑾常在的日子很不好过吧?本宫这里有一件事,寇嫔一定会非常地感兴趣,你大可以拿去讨好于她,本宫相信,寇嫔一定会待你如初的。”
怎么人人都操心着她和寇绮容和好的事情啊・・・集云在这对峙的关键时刻,忍不住感到了一丝哭笑不得。
敬妃她说得好听,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集云不过一笑,她既没有去和敬妃争辩,也没有要她给自己一个保证,甚至,收起了那点子格外谦恭的态度,似乎只是好奇地道:“这样啊?那奴才可真是受宠若惊了・・・那么,娘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娘娘您求的是什么呢?”
她漫不经心地列举着起来,“是想要万岁多几分眷顾?那大约不用费这样大的功夫。是想要一个皇子?那也犯不着盯上启祥宫的两个病秧子。是家族长辈有所要求,赫舍里氏如日中天,大约也不必汲汲营营于丁点儿宠爱。”
赫舍里贵人沉不住气一些,听她越发说得不像,竟然还胆敢牵上了赫舍里氏,忍不住恼怒地打断道:“瑾常在,你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由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对娘娘不敬?”
敬妃却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很是包容地道:“瑾常在真是个活泼的性子,可是你的问题,本宫却不能答你――就像你不信任本宫一样,本宫又如何能够信任你,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呢?”
集云嫣然一笑,施施然起身,道:“那么,奴才打扰娘娘得也够久了,便先告退了。”
赫舍里贵人急道“你!”
却被敬妃打断了,她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施施然的样子,脸上挂着的笑的弧度都没有变,先是以不由分手的以眼神制止了赫舍里贵人后头的未出口的话,这才和熙地道:“也好,那你就替本宫送送瑾常在吧。”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玉竹听了个云山雾罩,但好歹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人,集云一动,她连忙小碎步跟上了。待不情不愿走得飞快的赫舍里贵人送完人帕子一甩,远远地走开了之后,集云便向玉竹道:“日后永和宫若找你,你还是如常支应罢了。”
本就没怎么明白的玉竹听得更加糊涂了,心想,“亏得常在能想呢,都撕破了脸了,人家又不是没有脾气的,还找我做什么啊?骂我两句倒可能・・・・・・”
集云见她没明白过来,索性又道:“敬妃娘娘不是说了吗,‘有一件寇嫔一定感兴趣的事情’要透给我的嘛?今儿没说上,肯定还会找你的,你不用管别的,听着就是了,到时候回来报给我知道,我自然有赏。”
玉竹瞠目结舌,傻呵呵地道:“主子,可是・・・您不是把人都给得罪了吗,人家还会告诉咱们?!”
做慈善啊?
集云比她还惊讶,疑惑道:“我从一进门就毕恭毕敬,何处得罪了她?”
这下子连一直默默听着的绿玉都听不下去了,插话道:“那不是,敬妃娘娘提的事情主子您也没应吗?本来就是利益交换的事情,现在谈崩了也换不成了,敬妃娘娘还会那么好心,把事情透出来吗?”
集云不由自觉好笑,把这两个傻丫头一人瞪了一眼,道:“我也算苦苦追问了,她却还说得那样不清不楚,分明就是本来就没有真心想要我替她做什么事情的。毕竟这才第一面而已,她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她,谈什么应不应的?‘拉帮结派’要是这么简单,那这宫里的娘娘们也太单纯得可爱了。”
绿玉倒似是被点了一句品出点儿味来了,但玉竹还是傻乎乎的,直不愣愣地问道:“那主子,敬妃娘娘今日见您是为什么呀,难道就是为了逗闷子吗?”
倒把集云给逗乐了,笑一回,随口道:“那谁知道呢,兴许就是逗闷子。兴许,是考察考察,看我是不是个聪明人吧。”
――和集云料得不错,敬妃还真是仍打算把那个很是要紧的消息仍然透露给她知道的。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向闷闷不乐的赫舍里贵人道:“把长春宫的动静想办法说给那个叫玉竹的小丫头知道知道吧,不用说得太透了,反而把咱们给装了进去。至于能领悟到几分,就看她们的造化了。”
能打翻了茶盏,赫舍里贵人一看就是个心机浅薄的,听了堂姐的话后顿生不满,嘴一撅,道:“这叶集云如此不识抬举,娘娘怎么还要巴巴地送消息去?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喂出一头白眼狼吗?”
敬妃也不和她多说,只摇了摇头,道:“不会,她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等真正到了自己用得到她的时候,相信那叶集云自然会站到她这边来的。
要说长春宫到底有什么消息,能让敬妃这样自得、让赫舍里贵人这样不舍――传到了集云的耳朵里时,她才总算知道了价值了。
正好,这场因永和宫而起的不和风波也该有个了局了。
因为这个消息究竟是怎么来的、蝴蝶簪事件的真相又到底是什么都不是能够让寇绮容知道的,所以集云早已准备了另一套说辞,为了怕掉链子露馅儿,她这次专门连本该作为人证的玉竹都没带,步履匆匆,慌忙就向前殿去了。
而因为太过合情合理,寇绮容听了她的回禀,倒没有起疑心,很快就接受出了她编造出的真相,道:“只是不知道,敬妃同和妃是何时结下的仇,才让她不惜布下蝴蝶簪这样的局,想挑唆着本宫与和妃对上,她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集云编出来的这套说辞堪称完美,比真相甚至都更像真相。
敬妃知道和妃一向掐尖好胜,见到别人倒霉惹祸总比谁都积极,这才用一根簪子陷害寇绮容,又故意让赫舍里贵人扯着马答应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寇绮容的身边,马答应来不及多想,借马答应的口揭穿了事情,目的是让寇绮容这位冉冉升起的宠妃去和和妃对上,好借刀杀人,不管谁倒了,和妃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除非之情,谁能想到这是集云匆忙之间编造出来的呢?
但编的毕竟也只是编的,所以寇绮容当追问细节的时候,她自然是答不出来的,但集云也只是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张口就来地道:“这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是潜邸时积下的旧怨罢?”
寇绮容倒猛点一点头,直说有道理。又将眉头一蹙,道:“既然布置出这样的局来,那她怎么这么痛快的就自己把事情都说了,不会是有什么猫腻吧?”
集云这时方苦笑起来,涩然道:“娘娘,哪里是有什么猫腻,这是又有了新的筹码,要拉着咱们不得不入局呢。”
说着,将永和宫送来的消息:和妃已经做下准备,欲要对平答应的这一胎动手,就算一举不能够让她滑胎,也要让她虚弱到妨碍胎儿,生下来也养不大,或至少多病。
和妃为什么这么做,并不难理解,她那里养着一个大阿哥呢,因是懿轩的独子,一直地位特殊。虽然平答应的这一胎还不知道男女,但她为了给自己的儿子筹谋做出什么来,实在也是不奇怪的。
这原不与她们相干,看着就是了――但谁让敬妃送来的消息,却是和妃打着把这件事嫁祸到集云头上的主意呢?
兹事体大,寇绮容一听她说完,第一个反应便是,“可有什么明证?会不会又是赫舍里氏的阴谋,想要故意引咱们和长春宫对上?”
这却没有,集云摇摇头,“说是:长春宫住着的那位名叫婵娟的官女子是敬妃的人,便是她冒险透出来的消息,只是语焉不详,连和妃要用什么手段害平答应都没有说清,两边也不好再多有接触,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敬妃娘娘说,让咱们自己判断要不要信。”
这却怎么好判断啊!寇绮容越发陷入了纠结之中,沉吟半晌,也拿不出个章程来。
正说着,集云眼神一扫,倒见娇红冲自己若有似无地使了个眼色――害得她一下没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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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前殿之前,芳华阁是先开了个小会的。
娇红与玉竹是一派,绿玉和太监冯喻恩是一派,集云自个儿一派――
按照娇红的认为,集云应该把敬妃送过来的消息稍微扭曲一下,变成和妃想陷害的是寇绮容,而非集云――这样寇嫔娘娘才能更上心、更出力,否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主子一个人单打独斗,岂不是多了几分凶险?
绿玉和冯喻恩则坚持集云应该把这个消息瞒下来。一个芙蓉,就够认清寇嫔娘娘这个人了・・・躲着她还来不及呢,还凑上去干什么?帮不帮不一定,别再在背后捅你一刀,那就更热闹了。
人人都有人人的一套道理,不等集云这个当主子的说话,这两方人就先吵成一团,乱哄哄的闹得集云头疼了。
更乱的是・・・人家娇红陈述的时候,127在她脑子里跟着帮腔,直呼“有道理有道理你快听听群众的呼声吧”,轮到了绿玉发言了,它又毫无原则的跟着倒戈,“这个对这个更对,你还是听这个吧”。
集云,谁的都不听,对127更是毫无意外地直接自动屏蔽了。
干嘛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嘛,其实她挺喜欢寇绮容的――她不必善良,只需要能够认清楚形势,这就够了。
比如,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就应该认识到,如果她打着事不关己的主意,或者试图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话,那么除非集云到时候立即被拖出去杖杀,否则她是一定会拖寇绮容下水的。
叶集云,没有家族,六亲死绝,寇绮容根本没有拿捏她的法子,只有她有一点点、一丁丁点的不尽心站干岸,不,就算她尽心了,只要集云稍微动一点儿多拉一个陪我死就当我赚了的心思,到时候集云只要咬死了是受她指使,她就算不彻底栽也得脱层皮,失宠也是肯定的了。
但其余人是不能理解她的这份笃定的。
忽略了旁边的娇红因寇绮容半天没说话而产生的“看吧我就说吧”的小眼神儿,集云毫不慌乱,诚恳地向寇绮容道:“娘娘,皇嗣的事情不是好沾的,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还是应该早做准备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