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一下子就听住了。
方才那点儿不易察觉的不耐,也早已散去得干干净净。
她这个请求很奇怪,哪有人会求人帮忙,散布对于自己不利的流言呢,还是把自己骂得个狗血淋头一文不值的那种呢?
敬妃是个聪明人,她从这几句话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沉吟片刻,一开口,却先是劝道:“虽然,本宫不知道瑾贵人有什么目的,但本宫好心提醒瑾贵人一句,流言从来伤人于无形,且就如同是滚雪球,发展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就算是最初散播的人也无法掌握,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瑾贵人真的想好了吗?”
集云毫不犹豫地起身,行云流水地行了一个万福礼,道:“是,还请娘娘助我。”
敬妃,一时无话。
――她当然会助集云。
集云这么做就一个目的,明显的,她这是过河拆桥,想跟寇绮容拆伙了。
赫舍里隽舒心想:如果自己是她,必然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寇绮容这三个字,就像是叶氏身上的一个人人都看在眼里的烙印,带着这个烙印,也许是眼下能够带给叶氏一定的好处,但做起事情来处处掣肘,永远都被别人的阴影笼罩,真正心里有成算的人、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愿意走这样的捷径的。
可这并不代表隽舒就赞成她选择的这个方法,的确,这是最快的摆脱寇绮容的方法,手起刀落,而且也并不算是很毒辣,至少,可以说一声不伤那寇绮容分毫的了――也可见得叶氏到底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没打算恩将仇报,真的背叛寇绮容。
这也未免让隽舒更想用她,这样就算将来叶氏会将同样的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也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失,招架不住,后宫里很少有人讲良心・・・能做到这一点,宁肯用一个对自己更加不利的办法,也没有去妨害旧主更多,这已经不单单是讲良心,简直称得上是高尚了。
但就像隽舒方才说过的,流言一起,就不受任何人、任何意愿的控制了,任凭你叶集云自认聪明过人,将来也一样会束手无策,到最后真的把自己搞到身陷恶名的地步・・・会有怎么样的后果谁能保证?最重要的是,万岁爷听到了这些流言,又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信了呢?
谣言止于智者,这世上能称智者的有几个?
她还能有什么后手,让她敢于这么做?
左思右想,隽舒也仍然不能参透集云的谋划。
但这些全都不妨碍这仍然是个她拒绝不了的“提议”,因为不管是寇绮容还是叶集云,是她想用的人。
一旦这两个人之间的联盟不再牢靠,对于她来说,就是机会。
能不能把握住还先两说,眼下的这个请求她自然会应下。
这许多的权衡思量不过转瞬,敬妃请集云坐下,道:“那么,本宫帮了瑾贵人这个忙,瑾贵人预备如何回报呢?这可和长春宫的事情不一样了,瑾贵人,你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吧?”
那还不好说?集云摆出一脸的佩服和憧憬来,理所当然地道:“娘娘若有驱使时,嫔妾能不能为娘娘所用,看的不就是娘娘的‘本事’了吗?娘娘智计过人、运筹若定,嫔妾相信以娘娘手段,这自然不会是问题的!”
这滑头!
敬妃见她如此滑不溜手,脸不由自主地黑了下来・・・有些无奈地抱怨道:“瑾贵人,你可真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啊?你的算盘怎么就打得这么响呢,唉,本宫哪里是智计过人运筹若定?这八个字,本宫看该送给你瑾贵人才是啊。”
集云乖巧微笑。
――大哥别说二哥,你赫舍里氏先用一根蝴蝶簪敲打寇绮容的时候难道不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甚至还先打了马一顿鞭子呢!
不都是各凭本事吗。
第150章 燕雀志27
大约三四日的光景,在贵妃日日催逼进度的严刑拷打之下,“杏脯事件”就有了最终的结果了。
事情只要做了,哪怕你盖得再干净再周全,也绝不可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再加上这回是承乾宫和启祥宫共同鼎力运作,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暗中的永和宫敬妃,郭络罗氏就算再有本事想要全身而退,倒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多方角力之下,最后倒是宜常在马氏被推了出来,做了牺牲品。
种种证据都指向了她,被贵妃诘问几句,马氏也就很痛快地招了。说是明明同一批进宫,自己原还比平常在更得宠一些,现在眼见她靠着肚子里的皇嗣做一副轻狂样子,气不过,所以一时想错下了手――又想着瑾贵人和平常在素有恩怨,何不做个扣儿一箭双雕,才有的钱太监等人的一出招供戏。
虽说她桩桩都说得清楚,大面上看过去没什么疑点,但话又说回来了,她如今也是常在位份,年纪又还轻,还远远不算是全然失宠不得面圣的,未必将来造化如何呢,要说是因为一时嫉妒平常在就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有些牵强。
但宜常在咬死了就是自己做的,没有人指使也没有人教唆,全系她一人所为,乃是一时鬼迷心窍,错了念头。
好歹也是官宦儿女、圣上亲封的常在,她就算是有罪,也不能对这样身份的马氏大刑伺候,大肆审问吧,妃嫔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本来就已经够难看的了,要真是那样,皇家颜面何在呢?
所以虽有疑点,事情也只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马氏褫夺封号降为庶人,再赏平常在些东西安抚,就盖棺不论了。
宜常在总是听话又识趣儿,和妃自断一条臂膀也算是吃了大亏的,但对于她来说,这恐怕仍然是一桩很合算的买卖――二阿哥到底生得不太平,还未满月,已经病过好几次了,能不能养大还真是个问题。
贵妃一颗心系在这个养子的身上,便连每天雷打不动的请安摆威风竟都已经停了数日了,她现在根本就没那个心思。
可是请安停了,这从来都暗潮汹涌的后宫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停多少。
首当其冲被议论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平答应这件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不是摆在台面儿上的这些东西,一个,就是寇妃娘娘和瑾贵人之间的关系了。
这里头有个缘故,因贵妃为了二阿哥的身体健康心力交瘁顾不上别的,经皇上和太后娘娘商量,便点了一向柔婉淑慎,风评很好的敬妃协理宫务。
所以敬妃现在也算是手握大权风头十足,答应了集云的事情,自然也就办的是又快又好、效果超群的啦。
而且,就连另一件事情也都还有集云的身影,不少人瞎传,说其实害了平常在的就是瑾贵人,只不过寇妃娘娘情急之下为她做了“伪证”,这才把她择了出来,最后让倒霉的马庶人顶了罪呢・・・・・・
――这就相当离谱了,就算寇绮容真的会为集云做伪证,马氏又是为什么痛快认下此事?她是疯了还是傻了,还是被叶集云给下了降头了?
但你别说,就离谱成这样的,照样有人信呢!平常在还没出月子,就已经放出话来,闹着要让贵妃重新仔细审过,说叶集云肯定有问题。
贵妃为了体弱多病的二阿哥,已经是日夜不眠不休熬干了精力,只一向懒得搭理发疯的平常在罢了。
这起子或是离谱荒谬、或是有鼻子有眼的谣言刚传起来的时候,寇绮容没怎么放在心上。她自己不放在心上不算,犹安抚集云,说让她不要把外人说的话放在心上,集云的忠心她自然知道,不会为此就猜忌她的。
顺便,还给她陆续涨了几点怜惜值。
可是渐渐的,寇绮容也回过味来了。
有时候一个人做事情的目的,未必那么容易看透,可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后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执果索因,她没法不明白。这谣言传得越厉害,谣言中的集云被骂得越不堪越对不起她,万岁就对叶集云越呵护备至,反而,对自己逐渐有了些许的审视意味,寇绮容要是还看不出来这里头八成是集云自己搞的鬼,她也就白活了。
不用明证,只要她心里有了怀疑,她作为宫主位,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辖制和折磨集云,就算她原本不知道,从前芙蓉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旁人的手段,她听也听会了的。比如克扣份例,晨昏定省站规矩,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但,招数虽多,偏偏寇绮容却一样都不能用。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自以为的对集云的掌控,其实就是一场笑话――这人从来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今才如蜻蜓点水般地出了一招,就已经占尽上风,让她有苦说不出。
外头的谣言传得越厉害,她就得对叶集云越好,否则,就只能让万岁爷更怜叶集云,更猜忌自己。
曾经那些为她所不屑的叶集云的短处再一次变成了她的长处,她没有家族孑然一身,她本就微贱所以可以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她这样轻易地就让寇绮容陷入被动,可寇绮容却只能狼狈防守,只能牢牢抓住圣宠不敢放松,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回击。
好在,要说寇绮容就会被这样的手段对付得失宠,那还是远远达不到的。
就像敬妃当时也曾在心中忖度,集云的这一手,还是留了余地的,并没有真的把寇绮容往死里踩,目的只是脱离她那所谓的恩情而已。
寇妃娘娘荣宠依旧――只是,总被皇上若有所思地猜忌、若有似无地试探的,从集云变成了寇绮容。
这趋势难以挽回,短短数月时间,启祥宫的两个主子就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集云当着懿轩的面儿,又是掉眼泪又是闹脾气的,骂得理直气壮,说都是这传谣言的人可恶,积毁销骨,坏了娘娘和她之间的情谊,如今别说娘娘了,便是她也觉得不是滋味,再要像从前,是再也不能的了。
懿轩先是搂着抱着地哄了两句,却又忍不住问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话都是寇氏让人传出来的吗?”
集云将他看了一眼,不大高兴地撇撇嘴道:“万岁爷好没意思,您也知道娘娘不是这样的人,偏又要这么问・・・人家都够委屈的了,您还来试探。”
懿轩被她一言说得百般不是滋味,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自己的舌头却像找不着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口中更像是压了一片黄连,苦味百转,却偏偏是自作自受。
当他真的试探的时候,这个傻丫头总是手捧着一颗心剖白自己・・・她拿着自己的那颗心,举得高高的,说你们大家都来看啊,这就是我――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伤害。
可是当他信她、怜她,甚至・・・爱她的时候,她却蹙起眉头,满不在乎地怨他,说“你又何必试探我”,根本不去想也许懿轩真的是向着她的,是为她不值,是在寇绮容和她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是不可回转。
【非关键人物懿轩怜惜值+30,增长有效计入。】
好像就是从年宴上的那一眼,懿轩看待这个丫头就开始变得不同了。
她孤孤单单坐在那里的样子,故意做出毫不在意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看着旁人团圆叙旧和和美美,眼中分明又是有着艳羡的样子。如此桩桩件件一颦一笑,都让懿轩想起了自己。
是的,自己。
他也曾在这样热闹的宴会上格格不入,也曾百无聊赖地看着旁人热闹和美,“他们是大家彼此”,而我,从来都没有大家彼此。
他也曾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从不露出艳羡和失落,不想,也不能。否则就是对生母不满,对皇命不满,是忘恩负义,对皇祖母不满。
他也曾,用最美好的畅想去揣度自己的生母,觉着她一定也是不得已,一定也是爱着自己、关心着自己的,从来不会去想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孩子送去慈宁宫陪伴皇太后以换来圣宠的人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傻傻地相信着,一心一意。
懿轩把下巴抵在集云的颈间,带着缱绻地道:“你喜欢哪一处宫殿?你与齐氏关系是不是很好,你喜不喜欢钟粹宫?”
喜欢哪里?
喜欢什么?
只要你说出来,朕都会给你。
不用再心怀期望地等待着那个对你并不如你对她的人的垂怜,朕来给你,朕全部都捧到你的面前来,好不好?
就像朕,如今乃是天下之主,曾经对朕视若无睹的生母心里惧怕朕会记恨她,却也不得不作出慈母之态来讨好朕,才能坐稳她的太后之位,不就很好吗,自己想要的,朕自己去争取。
太子刚愎自用瞧不起朕,觉得朕是溜须拍马之辈,那又如何呢?胜负有定,现在他不过一具白骨,而朕富有四海,天下谁不对朕溜须拍马?
就像・・・寇绮容。
她被朕捧在手心上的时候是真的如神女一般,疏离清冷,可朕一旦对她稍有颜色,她也一样要忐忑不安,要不动声色地来讨好朕。
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心,都能靠权势和谋划去得到,那么叶氏的这颗赤子之心,又是何其的贵重呢。
第151章 燕雀志28
二月二十七日,是寇绮容的生辰。
懿轩发了话要好好为她庆祝一番。
像寇绮容这样受宠得如日中天的高位娘娘,就算圣上不专门发话,底下人也肯定是不敢怠慢的,何况这是万岁爷还专程点了一句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宫中上下自然都行动了起来,抖擞本事各显神通。
等到了正日子,一大早就有如水赏赐送到启祥宫,寇绮容欣然谢恩,笑得格外耀眼。
这样的事情,启祥宫众人自然也连忙凑趣儿,就连集云都献上自己绣好后又拿到内务府花了大价钱镶好的一座鱼戏莲池的小小炕屏,想着寇绮容素喜莲花图案。
――一个多月前,懿轩曾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嘴,貌似要让集云迁出启祥宫的话,不管他的本意是不是要赏她一个嫔位,集云也仍然在第一时间给出了最恰当的反应。
她难得埋怨起了懿轩,觉着他对寇绮容太过偏心,就因为寇绮容跟自己现在有了小小的不和,就要远远地把她扔开・・・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寇妃娘娘是人,我难道就不是人,生来就是活该让人糟践的吗?
懿轩手忙脚乱地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止了啼哭・・・结果人家好了以后跟没事儿人一样,有点评起桌上的菜肴来,说虾球不酥、蟹黄豆腐太咸,肯定不是某某做的,徐晃在旁边儿拍她马屁:瑾主子您真神了,那人昨天炸汤圆把手给烫了,这是他小徒弟做的,还欠火候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别提多高兴了,集云又说一会儿的点心就要炸汤圆吃,独留下懿轩还心有余悸,拿她全没有办法。
还得赏徐晃――为他把瑾贵人逗开心了,伺候得好。
但这样的情况下,所说的迁宫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虽然不了了之,余波却又还荡漾。这件事的风声传到了寇绮容的耳朵里以后,她就好像忽然转了性子,开始重新对集云和颜悦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