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处,胜玉又是一僵。
因她终于又想起来了那个被她塞到箱子最底处的玉雕小像。
她现在已彻底明白,李樯哪里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经想了好久了!
胜玉半是恼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细细地颤,怒火似岩浆在双眸喷涌,恨不能真拿手里的陶碗锤李樯的脑袋,把他一下一下锤进土里去。
李樯的确是没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纵了自己,才会没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这翩翩君子,谁爱当谁当。
装不住了。
李樯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亲就不亲。想想都不行吗?这也管我。”
胜玉气得发抖:“不行!你不能想。”
“我就想,就想了。”李樯直直盯着她,“我还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闲逛。我不仅现在想,年少时想,在旌州时望着渐白边草千里月明也在想,现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凭什么听你的。”
胜玉愣住,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面颊越发烫红,像是只烧红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这是什么意思。
李樯目视着她,毫不避让。
他自幼金尊玉贵,身边从不缺主动献媚之人,他从未沾身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边境战事繁忙吗?
年少时一腔清澈纯粹的心事被淹没在那个雨夜,后来在几百几千个毫无消息的日子里,他从焦急到灰败,以为再也不会相遇,放任她变成记忆中的一片枯叶,只是偶尔深夜梦中惦念,清醒时想起也只有付之无奈一笑。
谁知枯叶复生化蝶,好似奇迹,他怎可能甘心错过。
谈起往事,即便是李樯,也难以避免地露出几分真心。
“胜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说话,冰雨打你的斗篷打得太响,你没有听清。”
“我现在再告诉你。”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业,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么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个时辰,我去同叔父辞行,不去沙场争功名,分些田亩庄园,养得起你我就可以。”
“但你连半个时辰也没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随军。那之后我又派人去寻你,也再无回音。”
“我何止想这些,我还想过你凤冠霞帔,红鸾帐暖……”李樯顿了顿,“都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经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现在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李樯本似翩翩君子,现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来,变成个无赖的痞子了。
胜玉怔怔无言。
她能说什么呢?
她脸烧得太热,疑心脑袋也因此有些转不动了。
看她好像不会再打自己,李樯等了好一会儿,轻缓地靠近。
小心地迈过步子来,走到胜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张,在胜玉眼下摊平。
掌心带着薄茧,看起来温实可靠。
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是剑与竹的共存。
让人看了,很想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李樯低声开口。
“你气出完了吗?那个……等会儿再气,先把小像还我吧。”
到底脑袋上还是挨了一陶碗。
李樯嗷的一声,抱着脑袋逃跑了。
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什么玉雕小像,影子也没见到。
胜玉追出去,大力锁了篱墙,又回来锁了木门。浑身力道卸了,靠在门板上吁气。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蝉鸣如海。
闭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个雨夜。
雨里夹着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响。
她已经不怎么觉得出痛了,竭力把斗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冻得迟钝,鞋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坨巨大的冰块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后转,有人冲她大吼,在她斗篷外面围了一件大氅,丝丝暖气传过来,她才逐渐看清眼前人。
李樯脱了大氅,只剩玄色内衫,被雨浇透了,裹着少年身形。
他好像问她,要去哪儿。
胜玉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李樯又喊了些什么,风声大了,她听不清晰,困惑看着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樯沉默了,没再说话,嘴唇紧抿着,夹着冰晶的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下来,聚在下颌,汩汩滴落。
他在风雪中静静看她,被淋湿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号角响了,他放开她回身疾奔,背影决然,胜玉也慢慢转身,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和他告别。
那时已经以为是诀别。
第19章
◎胜玉要拒绝他◎
诀别很艰难,硬生生将自己与一直攀援生长的土壤撕开,疼痛和不适既锐利又绵长。
即便是自己主动离去,也仿佛是被抛弃一般。
戴着一身冰霜离开京城时,胜玉前路无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或许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掉。
那时的孤独是钻心的,比铺天盖地落下来的冰雨还要刺骨,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迫人。
如今知道原来当时见最后一面的少年是特地跑过来挽留她,原来她踽踽独行以为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深夜,还有人在身后找她。
胜玉抚了抚心口,指腹和胸口之间升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仿佛连当初的害怕都抚平了一些。
有遗憾吗?
胜玉不知道。
她常常觉得,或许是自己幼时过得太美满,美满得成了一种罪过,所以为了赎罪,她从那之后都在不断地失去。
错过和失去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的常客,如果每一桩一件都要遗憾,那她需要难受的事也太多了。
她只好迅速地学会了接受,或许人各有命,她生下来时已经把所有的福气用尽了,之后要受多少罪,都是应得的。
至于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事……
俊朗的将军朝她剖白心迹,少年被雨淋湿的眉眼和如今倔嘴又欠打的神情慢慢重合。
胜玉眸色忍不住掺上几分温软。
但,这暖意来得浅,很快又如潮汐般退下。
就如胜玉拿到那玉雕小像时一般。
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有震惊,有羞窘,这羞意掺着少女春情也似是喜意,不过,也就只是看看。
而且不能多看,很快就把盒子关上,收进箱子里去,与己无关了。
因她心里清楚,这些撩人心魂的饴糖是天边月映在地上霜,美丽却无法饱腹,她吃不起,也不愿意去吃。
李樯的剖白似不灭火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取暖,但是她却不能那么做。
李樯仍是天之骄子,她却已不是当年的傅胜玉,李樯对她的情意还可当真吗?
就算当真,这份情谊又能抵什么。
她根本无心去想情爱之事,对于婚姻也很悲观。曾经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是嫁去一个憨直郎中家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想了。
她凭什么去想李樯?
李樯放在她眼前,她也只能看一看,听一听,然后收进盒子里,啪嗒关上盖子。
胜玉长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神色虽还有动容,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绿园。
落花被剑意扬得纷纷,围观之人连忙喝彩,唤来几声不冷不淡的嗤笑算作回应。
但清朗的嗓音显然比平日要高昂几分,无论哪个路过的仆从都能听出其间的主子今日心情极佳。
李樯收了剑,自然有人上来替他擦拭剑刃,即便剑上除了残瓣与花汁便什么都没有。
李樯自己也取了一张干净布巾,左右擦着手,嘴角挂着浅笑。
管事蒋喜德侍立一旁,一边弓着腰随时准备接帕子,一边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嘿笑:“大人,可仔细着些,脚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提及脚伤,李樯难得感兴趣,立刻低头看了一眼。
只是那一眼不甚担忧,反而眉飞色舞。
这脚伤得很好。
若非如此,胜玉怎会在绿园留住。
天时地利人和,他近来是占尽了。
原本还打算再按捺按捺,但胜玉实在是把他逼急了。
胜玉是全然不在乎他,他在胜玉面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贱妇。
这哪里能忍,他得让胜玉明白,他也是有脾气的。但这脾气也不能撒得太狠,否则以胜玉的性子,或许真就与他不相往来了。
所以李樯又刻意让胜玉拿到那枚小像,先攻为上,打乱她的思绪,叫她措手不及。
那突然冒出来的陈氏妇人,原本他是想当个臭虫踩死,但转念一想,又暂且留着能用。
五十两银子打发了,再拿去胜玉面前假作不经意地邀功,果然胜玉心软,叫他捡了好大的一个便宜。
只有一处失算了。
原本,他还想再钩着胜玉,再磋磨一阵子。
要磋磨得她心软骨头也软,习惯性地倚靠着他才好。
但到头来,是他自己先心痒难耐,忍不住地,半真半假露了心迹。
不过露就露了,李樯也并不后悔。
毕竟那些话早在五年前就该让她听见,他自己憋了五年,多么辛苦,现在再忍不住,也是正常。
就是眼下的瘙痒忐忑有些难捱。
李樯坐不住,时而站起来四处晃晃,时而托腮出神,仔细思索着胜玉的反应。
他刻意先走,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这会儿她应该已想定主意了吧。
就算她原先是个木头,看不明白他的示好,如今也定然要懂了。
既然懂了,就该欢欢喜喜,扑到他这里来,才好报偿他五年前的相思之苦。
他现在已不是孱弱少年,能保她护她,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李樯想来想去,实在觉得自己没有被拒绝的道理。
李樯又偏头,看了一眼院子正中的日晷。
又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找他。
李樯喊来蒋喜德,问:“门口有信来吗?”
蒋管事出去看了,又快步回来,恭声答道:“没有。”
李樯横了他一眼,靠椅背坐着,双脚翘着架起踩在扶手上,叮嘱道:“有信来――或者有人来传口信,即刻叫我。”
“晓得,大人。”
过了一会儿,李樯又换了个姿势。
偏头盯着那日晷,日影怎么走得这么慢。
好不容易,又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
也没来信。
李樯气得快饱了。
甚至过了一夜,李樯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哪怕胜玉是个蜗牛,也应该要有回答了。
他再忍不住,把蒋喜德推出来,支使他去找胜玉。
“你去,就说――说我脚疼得厉害。”
蒋喜德深深看了一眼主子,低头作揖,不敢耽搁地去了。
因他动作麻利,一个时辰内就又回了。
李樯看他回来得这样快,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空空如也。
便开口指责道:“没见着人?那就多找找,附近林子找了没……”
“大人,见着姑娘了。”蒋喜德行了一礼,斟酌着道,“姑娘说,说您脚疼得看大夫,她就不来了。”
李樯听得一懵。
不来了。
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蒋喜德又从身后马车里取出一个布包裹,给李樯复命。
“大人,姑娘还让奴才把这个带给大人,许是大人要的。”
蒋喜德边说着,边拆开那布包,两边布料一松开,露出里边儿的一只纸灯笼,一个宝珑球。
是花月宴上李樯“罚”给胜玉的。
除了一碗八宝粥她已经吃进了肚子,其它的都还回来了。
李樯眉宇骤然一沉,阴山押界般地压着,原本还有几分少年急性的面容霎时收得一干二净,透出几分狞厉。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明白得不得了了。
胜玉要拒绝他。
他步步为营了这许多,甚至不惜挖出珍藏的几句真话说给她听,她却以拒绝回应。
胜玉好样的。
真是回回都叫他意外。
李樯神色沉沉地站了一会儿,牵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只是这回笑,蒋喜德没再敢凑上去讨好。
而是缩着肩膀,赶紧把那惹事的布包绑起来,藏到身后。
绿园里的天色好像也凉了些。
李樯转身往里走,轻飘飘喊了一声。
“喜德。”
蒋喜德连忙跟上。
“收拾东西,去郡里赴任。”
“大人,朝中的文书似乎还要过几日才能到郡中。”
“我需要那种东西?”
“当然不需要……知道了,大人。”
李樯走了。
这消息不用胜玉自己去看也能知道,绿园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上村子里人人讨论,早传得沸沸扬扬。
胜玉神色麻木,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或许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一人来往,只不过现在比以前更独。
有时经过陈颖儿门前时,胜玉会稍稍驻足。
她收到了陈颖儿托人送来的手信,她的确到了姨母家,平安团聚,也开始好好治病了,大夫说她身子亏虚,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况且还年轻,养一养就能养回来的。
随信附来的还有三两银子,原来那时胜玉给她去买药的钱她一直没花。
她还同胜玉致歉,但为什么致歉,她没说,只说希望胜玉将来一切都好。
胜玉彻彻底底变成独自的一个人,每日依旧是赚钱,捡柴,吃饭。
忽然有一个小僮找上门。
“请问是流西子吗?”
胜玉愣了愣,点点头。
小僮松了一口气。
“郡守府开始选贡了,正等着姑娘坐镇呢,还请姑娘收拾东西,跟我去吧。”
开始选贡了?
胜玉稍稍警醒了些,打起精神,拿起早有准备的包袱,跟着那小僮出门。
路上验过了小僮的铭牌,的确是郡守府的人,胜玉才跟他多说了几句。
“怎么这么早便开始了?往年不都要先张榜布告十日以上吗?”
小僮摇头晃脑。
“这等事情,小的就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