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对这般模式很有兴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凝神思索,习惯性地摸着下颌,修长手指渐渐游移到嘴唇上,漫不经心地轻轻触碰。
很好摸吗?
他之前夸耀过,他的嘴唇很软……
胜玉忽地回了神,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恢复清明。
此时兆伟正提出异议。
“江州陵氏乃享誉多年的布庄,御下曾几次到江州都提及过陵氏,京城女子乃至宫妃都喜爱陵氏所产布料,可谓是御前红人,评分却只占个二等,是否有失偏颇,私以为,改为一等为好。”
他提出疑议时,便有侍从将相应的样品呈上来让胜玉细察。
这布艺虽然工整精细,但的确太过规矩无甚新意,给它评个二等不算亏待。
但毕竟是呈上御前的贡品,除了考虑贡品本身的优劣,也要考虑皇家的喜爱,因此兆伟所提也有几分道理。
胜玉又翻着簿子细察。
发现陵氏的妻子佟氏乃临安出身,与兆伟是为同乡,胜玉便顿了顿。
偏私同乡,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言之有理,意见亦可采纳。
但……
胜玉蹙眉看着簿子上记载的陵氏详细来历,摇了摇头。
“陵氏去岁新修成洛神庄。不可提级。”
兆伟闻言眉毛倒竖,不服道。
“姑娘或许没听说过,不了解。洛神庄饱受美誉,其园林造诣堪称一绝,陵氏向往之,在自家庄园中能复刻洛神庄,正是其身份与财力的象征,我也亲自去看过,与画卷中的原版洛神庄乃同出一辙,巧夺天工,有何不妥?”
这是直言胜玉没见识了。
胜玉也没动怒,只看着他道:“修建园林绝非易事。洛神庄原身在鲤洲,那里本就多秀丽山水,借着天然山水石雕才有了仙气逼人的洛神庄。而江州平地开阔,无山无水无石,想要复刻洛神庄只能全部人工打造,所耗甚巨,绝非商贾之家能轻易拿下。”
“既然兆大人亲自看过,新洛神庄确有其事,那么证明陵氏所言非虚。以陵氏的资产而论,这个新修的洛神庄大约已掏空了他所有家底,或许还欠了外债。但生产、运送、售卖,哪一样不需要钱?短期内还不显病灶,但凡拖得久了,或订额突然激增,陵氏布庄只能停摆。”
“我们若将陵氏布料作为一等贡品呈上去,宫中贵人见了心喜助其广开销路,最后却收不到布品,这罪责不是你我担当,而是看金吾郡守担不担得起。”
胜玉越往后说,兆伟面色越是青白难看,渐有羞惭之意。
胜玉说完后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金吾郡守就坐在她旁边,便不由得转脸看去,以目光征询。
李樯不知何时正托腮看着她,专心致志,一双桃花美目潋滟波光,眸色深深。
胜玉噤声,不自觉地看进他眼底去。
睫毛真长。
沉默了少倾,李樯才出声。
嗓音轻轻的,带着懒散笑意。
“听你的。”
这到底是认同还是纵容。
胜玉有些不满,但不能与他争执。
收回目光耳根微热,无声清了清嗓子,又低头看簿子。
“下一议。”
此后的研讨却不大平静。
倒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争论,而是因为李樯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桌子底下时不时踢踢胜玉的脚。
胜玉警觉躲开,他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踢得也不重,就是轻轻地撞一下,蹭一下,贴在一起,胜玉觉得自己像是在桌子底下养了一只黏人的猫。
她被贴得浑身都不对劲,绕开他,趁着没人注意扭头瞪他一眼。
他倒坐得端端正正,不愧是习武之人,脚快要追着别人伸到了天边去,上半身还纹丝不动,正正经经地坐着,时不时迎上旁人的目光,回以一丝浅笑,激励得桌上讨论气氛越发热烈。
胜玉无语。
他再贴过来的时候,胜玉就没再留情,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一下。
这一下李樯倒是忍住了没出声,可胜玉膝盖抬得太高,没留神在桌沿上撞了一下,撞出“砰咚”的动静。
另外四人纷纷望过来。
胜玉沉静地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簿子,时而用手指点着文字细读,十分认真。
郡守大人依然泰然自若,亦无异常。
静了一瞬的桌上,四人疑惑地互望一眼,又重新热闹讨论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
胜玉迅速收起东西想先走,膝盖上却一重。
胜玉瞳孔震了震,整张脸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却根本不敢低头看。
李樯……仗着他身高腿长,居然把一条腿架到了她腿上来压着。
“主事?”
一人朝胜玉打招呼。
胜玉扯了个笑容:“我还不走。你先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人也讨好地笑了下,又冲李樯行了一礼,才收着东西走了。
李樯听见胜玉说“我还不走”时就把腿放了下去。
等到殿中人都散尽了,连侍奉的下人也被遣退,胜玉才目不斜视地开口。
“你想做什么。”
三天不见,果然他并没学会知礼,还越来越疯了。
胜玉是真的好奇,旌州边关到底教了他些什么。
“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就想来见见你,你却这么冷淡。”李樯干脆完全扭过身来,直直地面向胜玉,盯着她说。
胜玉抿了抿唇。
“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对你只会有这个态度,你不要有别的念想。”
“是吗?没关系,我现在觉得这样也不错。”李樯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舌尖舔了舔似是回味,“你方才严肃着凶人的样子也好看极了,说不定你再多骂我几句,我会喜欢上这种感觉。”
胜玉被他气得双眸圆睁。
“你!”真的毫无羞耻,亏他方才在外人面前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你真能装模作样。”
“多谢,你也不赖。”李樯双眸愉悦地眯了眯。
虽然早知这人宁愿输阵也不会输嘴,但这一回胜玉是真的喉头微哽,承认自己或许说不过他。
毕竟她方才确实也“装”了不少。
胜玉寒着脸踢开他的脚,抱着簿子起身,快步往门外走。
李樯没再追上去,双臂伸展靠在椅背上,双眸还在笑眯眯地弯着,只是那目光深深地裹着人纤细的背影,像是即刻便能拽人沉溺。
第22章
◎“你应该喜欢我的。”◎
共事几日,明经支事的人都对胜玉逐渐熟悉,原先或许也有对她本人有所怀疑的,慢慢地也逐渐信服。
因她的确做事踏实,眼光独到,处理公务时没有一句废话,私下里性子也温和,作为主事而言,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因此胜玉在竹屿苑的人缘渐渐还不错。
但在竹屿苑以外的地方却并非如此。
胜玉在这里待了几日之后就发现,郡守府虽然看似端庄肃穆,规章严谨,但其实因为府中仆从多为服侍已久的老人,空子多,闲话也多。
她这么一个年轻女子便是府中最好的闲谈,没有正经官职,尚未成亲,长得美貌,又似乎时常与郡守有来往。
胜玉已经不下三次在路过时听见叽里咕噜的闲言碎语,有人指着她OO@@,“搞不清来历”、“不领郡守府的俸禄”、“哪有人白干活,该不会是……”
此种耳虫的确惹得人有些厌烦。
若是以前在乡野里,她碰见这样好事之人,就会直接捡起石头砸过去,大不了撕起来打一架,各自头破血流罢了。
但在这里显然不能这么做,只好闭紧耳朵忍着装没听见,平日里越发低调,尽量不去生事。
可惜府里有个最爱生事的人。
胜玉接到小厮传信,叫她休息后留在竹屿苑、不必去食肆领午膳时,就胸口一憋,半晌才幽幽吐了口气。
但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没走。
若是她不听招呼地走了,恐怕李樯会直接闹到食肆里去。
不必丢那个人。
竹屿苑空了,胜玉闲闲翻着竹简等了一会儿,李樯果然姗姗而来。
他今日十分华丽,一件石青色暗光[衫衬得肩宽腿长,裥褶里藏着一对双鹿玉佩,缀着苍蓝鲛珠,与衣衫颜色正为相称,行走而来,就像似开屏的孔雀。
他人来了,还带来了一桌饭菜,十数婢女将手中食盒铺开摆在桌上,丰盛得令人咋舌。
李樯冲她柔柔一笑,眨了眨眼睛:“听说这几日食肆的菜肴寡淡如水,我从别处买了些来,你尝尝?”
尝尝……
胜玉险些又有一瞬想歪。
她抿抿唇瓣,看了眼桌上的饭菜,不出声。
李樯招了招手,让仆从退下。
胜玉才有些无奈道:“只要你不出现,我在哪里都胃口很好。”
李樯闻言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有你这么和郡守说话的吗。”
胜玉立即低头,脖颈轻轻弯了弯:“是民女失言。”
但李樯还是不怎么高兴。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又含笑道:“没关系,我不管在哪里,只要见了你就胃口很好。来,先吃吧。”
胜玉撇开目光。
她似乎已经渐渐对李樯这样的疯言疯语习惯了,原先还觉得有些羞窘,如今渐渐地已经麻木,只当他在发疯罢了。
现在想起来初重逢的时候,李樯装得真像个人,也真是辛苦他了。
面对一桌浓油赤酱热腾腾的饭菜,胜玉毫无所感,衬得李樯的兴致勃勃越发可笑。
他眸光微暗,突然凑到胜玉耳边呵气:“你如果太累了,我也可以喂你。”
胜玉耳根本就容易发红,哪里受得了这个,立刻捂着耳朵站起身退远几步。
“不要胡闹!”
李樯轻撅起嘴:“谁叫你跟我一起吃饭也不愿意。”
一脸委屈,又成了胜玉的错了。
胜玉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心绪。
李樯的举止总是撩拨大过于冒犯,她几次想揪着他认真发火,却也难以捉到他的把柄。
只得警告道:“你矜持些,不要这么……”放荡。
最后两个字胜玉咽了下去,实在是脸热得说不出来。
李樯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认真了些许。
“为什么要那么拘谨?我喜欢你所以想接近你,是自然而然的,我是个活人,这很正常,我不觉得羞耻。难道,胜玉你不这样吗?”
胜玉被他的歪理噎得难以言语。
哪里会有人对女子这样说话?虽然胜玉不觉得自己陈腐,但是这种言论也实在是惊世骇俗。
她冷着脸道:“没有。我没有心悦之人。”
李樯顿了顿,接着诚恳地说:“你再想想吧。”
想什么?
胜玉不耐。
“你应该喜欢我的。”
胜玉心头忽地一跳,莫名有些慌乱。
兀自把眉头蹙得更紧,疑惑看他。
李樯自信道:“不然难道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有魅力的俊美郡守吗?”
“……”
胜玉沉默了好半晌。
终于艰难开口。
“郡守是没错……可俊美和魅力在哪里呢。”
“哦。”李樯自信的神色归于平静,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吗。”
胜玉不动声色地咬紧下唇内侧,摇摇头。
“没有也没关系。”李樯淡定地重新拿起木箸。
盯着眼前的一碗菜说:“没关系。”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
然后似是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放下碗筷,掉头朝外走去。
院外传来蒋喜德的声音。
“哎,大人,怎么这就走了,用膳呢?”
“饱。吃不下。”
“大人等等奴才……”
胜玉才终于没忍住,放开咬得已经有些疼痛的下唇,慢慢地牵起唇角。
余光注意到李樯仓促间落在桌上的令牌,胜玉伸手拿起来,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叫来一个侍从送还回去。
午前积攒的疲惫被李樯这一出闹得烟消云散。
李樯吃不下,她却悠悠坐下来,胃口大开。
几乎是一直扬着嘴角吃完了整顿饭。
大约是午膳吃得太好,之后胜玉简直精神百倍。
一连接见了四五起人,都丝毫不见疲惫。
来得最晚的商户也等得最久,为首的一人进来介绍自己是从海南来,常年与外邦通商,这次亦是由外邦写信推介,带来一批沉香。
胜玉点点头,婢女端上来一个小盘,里面盛着几枚香片,代表所献贡品。
胜玉用指腹捻了捻,放在鼻端轻嗅。
又微微蹙眉,换下一枚。
然后遗憾摇摇头,抬眸看向那商户。
“这些都不大正宗,你们既然与外邦通商,难道没有更好的吗?”
对方僵了僵,立即反驳道。
“这些已是我们最好的香品,何来不正宗,沉香乃是难得珍品,贵逾千金!”
“这些,严格来说并不算沉香。分别是青桂、栈香、黄熟。虽然都与沉香出自同树,但青桂紧致过于坚实,栈香自带黑色木纹,黄熟轻虚枯朽,哪一种都算不得沉香,如作贡品,只有栈香还能入选,但也只能是最次品。”胜玉声音平静。
那原先激动的男人喉头哽住,呐呐不言。
最次品,便没有多大价值。
他们这趟看来是白跑了。
“不,我们其实还有更好的。”旁边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忽然出声。
他自个儿上前一步,说道:“女先生看得不错,我们这次来所带香品实则是为了迎合中原口味,选取了清淡类型,而此香最精华之处的确不在于此。我等这就回去取新香,五日之内必返,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说着,络腮胡朝一旁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立即弯腰从箱子中取出一个丝绣藏银的囊袋,弯腰呈到了胜玉面前。
“还请女先生宽宏几日。耽搁先生时间,这些算作补偿。”
胜玉抬眸,瞅了一眼。
屋内其余仆从都十分识相,垂着头低着眼,一声不吭。
胜玉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睫微微颤动,喉头轻滚了滚。
贿赂之事,在选贡之中的确是十分常见。
她这个位置其实油水富庶,若真想捞财,随便一笔便可成百上千。
许多州郡甚至光明正大直接设立一个门槛,要求商行交齐数百银两,才能有资格来送贡品入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