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还有好长一段,胜玉步伐逐渐快了起来,赶得有些心急。
却突然半道上被人拦住。
“胜玉!”李樯喊她。
琼琼烛火之下,少年将军绯衣白衫眉目如星,晔兮如华,正低头瞧她,五色皆是明动的欣悦,皎若明月舒其光。
胜玉短暂地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在这儿?”明明说好在客栈前等她。
周围人潮拥挤,李樯似是听不清晰,半弯下腰将耳朵递过来:“什么?”
胜玉只好将手心拢在自己嘴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
李樯转眸看她,弯起一个笑弧,笑容明朗俊美:“我来找你!我等不及,所以一路寻过来。”
胜玉无声注视着他,脑海中的思绪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飞到远处,胡思乱想着。
……他的睫毛好长,很近才能看出来其实有些卷翘,显出几分稚气。
见她不说话,李樯还以为她不高兴,也没多想,下意识拉起她的手摇晃,讨好地说:“别怪我了,同一段路两个人一起走更快,不是么。”
咚咚声响将胜玉惊得回神,身畔背着锣鼓的一行人大摇大摆挤过,打着喜庆的乐曲,胜玉张口呼吸了一下,悄悄按住自己的心口,方才她还以为那声响是从自己胸口传出的。
李樯拉着她收得更拢,两人靠得更近了些:“这里太挤,我们去别处。”
胜玉点点头。
李樯把胜玉护在自己身前,几乎是半搂着把人带出去。
胜玉藏在他衣襟里看路,分明看见不少姑娘经过时,含羞带怯的目光都流连在李樯身上。
一直到小桥边,才总算清静了些许。
月色映在河面,荷叶底下石蛙咕咕叫了两声,胜玉从李樯怀里挪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也分开。
“从前不觉得雨灵乡有这么多人。”胜玉呼了口气,感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李樯闻言,忍不住轻笑逗弄:“你在雨灵乡,见过哪些人……”
说到一半,李樯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自顾自地脸色一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比如朗中?乡绅?”
胜玉一噎,赧然恼怒道:“说什么呢。”
什么朗中乡绅,被骗是很不光彩的事,显得她很不机灵,胜玉当然不愿意反复提起。
李樯独自无声哼哼一会儿,低头见胜玉面色不像先前那样高兴,便又改口:“对不住,我胡说的。你想买些什么,吃的玩的,罚李公子付账。”
他自称李公子,差点把胜玉逗得发笑,往年在京城,旁人便常常用小公子称呼纨绔子弟,当年他们这一班辈最风流的几个人物里,李樯可是打头的,公子之名最衬他不过。
如今李樯当然不是纨绔,但这般自称像是回到了更少年时,这周围的街景也不是一年热闹一次的雨灵乡,而是日夜长歌的繁华盛京。
胜玉似有所感,烛火如流萤在她眸中逸散,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踢着步子慢慢往前走:“那就,谢过李大公子……”
李樯在身后注视着她,神色似乎有亮光闪过。
如今的胜玉处处提防,胆小慎微,有时甚至局促得令人气闷,是不会待他这么自在的,又怎会随意接受馈赠。
但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傅胜玉,莫说有人主动让她吃请,她怕是会懒得带银子,在大街上逮着谁顺眼便掏空谁的荷包,哪怕极尽娇蛮,也还是会有人争着抢着付账。
在他眼前的这个胜玉,被褫夺姓氏,仿佛已经跟从前那个傅胜玉没了关系,若是旁人见了,定要叹息失望。
可是,难道傅胜玉真的会在她身上完完全全消失么?
自然不可能。无非,要花些心思慢慢挖掘,慢慢找出来罢了。
李樯笑意渐深,被暖暖烛光耀过,仿佛翘起的唇角盛了一汪沁甜花蜜。
长摊如流水,见头不见尾。
比起货架上的玩意,胜玉似乎更喜欢弥漫其间的浓浓烟火气,好似每个人都能在这种情景里用几枚零碎铜钱换来衷心的快乐。
胜玉能瞧上的东西不多,一直走到街尾,李樯手上也不过只多了一只纸灯笼,灯笼上绘着店家手描的兔子,颇有童趣,一碗浓稠的八宝热粥,还有一个宝珑球,布料色彩丽,里面包着颗珠子来回滚动,发出咚咚嗒的声响,是婴孩枕边最爱的哄睡玩具。
李大公子的荷包根本没瘪下去几分,很不满意,捻着反复打量。
“不成,你怎么这么不会挑,我得再给你买点好东西。”
胜玉正晃着腿吃粥,闻言噗地笑出声,虚心请教:“什么好东西?”
“自然是最贵的。”李樯说得理直气壮,伸颈看向前方。
前边儿是一个竟宝台,台下热闹非凡,不少小姐聚在那儿,身边陪着父兄亲眷,正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的东西。
唰的一声,幕布揭开,是一匹崭新的布料,寻常不料自然不金贵,但竟宝台上的这一匹,纹理细密,质地上等,其色泽更是见所未见,令人耳目一新。
台上人绘声绘色地夸耀这匹布料,其实不用他多宣传,台下的看客早已躁动起来,哗声一片,吵嚷声几乎翻了个倍。
花月宴每年最大的看头便是竞宝,而年年都不缺席的便是女子的首饰胭脂,雨灵乡虽不富庶,但竞宝台上的东西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在整个金吾郡都是珍品,更传说曾流出过贡品。
能拍下竞宝台上衣料首饰的女子,在接下来一整年里都会成为雨灵乡乃至整个金吾郡闺中少女艳羡的对象,更不用说名气大增,引人追随。
更何况,这匹布料的色泽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竟是从未有人能染出的金色,而且还散发着淡淡幽香,仿佛有花魂寄居其上,几乎每个亲眼见到她的女子,都忍不住立刻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模样。
李樯昂首向前,就要气势汹汹去一掷千金,用银票砸下这匹布。
胜玉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拦下。
“你可饶了我吧,我不要这个。”
李樯目光落在她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佯怒:“怎么,难道我不配送你最好的衣裙?”
“若真是最好的也就罢了……”胜玉犹豫了一瞬,笑着继而道,“可这不过是赝品罢了。古有花名郁金,但它并非指某一种花,而是番红花花心的其中一株。约一万五千朵番红花中才能摘出一把郁金,可以染布。这一匹布便是仿造此法才显得光鲜亮丽,但它用的并非真正的郁金,而是姜黄,染出的布虽然一时之间颜色几乎与郁金一模一样,但香气虚缈,不耐日晒,不久便会褪色。”
胜玉一手托腮,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摇摇头:“花大价钱去将就,实在是愚蠢做法。我不愿将就,若不能拿到最好的,便干脆什么都不要,无论对待何事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胜玉:赝品我不要。
我:听见了吗狗砸?:)
第9章
◎还好她现在身边有……◎
一个不小心将真心所想泄之于口,但话音刚落,胜玉就瞬间后悔。
她一个饭都快要吃不上的农女,还如此挑剔,实在是不知好歹。
在旁人眼中她大约狂妄得像个笑话,好似猴子捞月。
胜玉捻紧衣角,垂着眼睫,正待找补。
李樯却先开了口:“有道理。”
胜玉眼睫扬起,朝他看去。
李樯神情认真,隐有了悟之色,好似醍醐灌顶:“胜玉,你说得对,你的眼光万里挑一,自然值得最好的,等我找到真的顶顶好的东西再送给你!”
胜玉“啊”了一声,困窘地轻轻咬唇,面色微红。
她值得最好的……自己说出这种虚妄之言已觉后悔,听旁人附和则更是羞耻。
胜玉扭过身,深吸一口气,用凉风冷却烧热的面颊:“不要胡说,罚你的已经够了,不要再送。”
她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本就柔软的嗓音更加轻了几分,好似吹过河面的蓿草,涟漪浅浅,情意怯怯。
李樯耳尖微动,敏锐地察觉出胜玉身上的些许变化。
他低头细看,果然在胜玉雪白的耳垂后发现一点粉色。李樯仅自己可闻地低低哼笑一声,探过身去凑在胜玉耳边说话,站姿也略微调整,笼罩着胜玉的视线,越发显得高大英武。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李樯慢慢说着,嗓音低沉柔和,似是被拨弄的琴弦。
一边不动声色地盯视着胜玉,如鹰逮兔子,捕捉着她的任何一丝反应。
行兵打仗,最快意之时便是乘胜追击。
胜玉好不容易有两分动摇,李樯怎么可能放过,恨不得像孔雀一般,在她面前全方位炫耀自己的魅力。
李樯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在这儿开屏,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胜玉抬头看他,目光之中,似乎有几分吞吐难言。
“你……”
李樯眸色更亮,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没地方站了吗?能不能过去一点,我这儿很挤。”胜玉后腰都已经压上回廊的石栏杆了,他不知为何越靠越近,挤得她没地方站,实在忍不住小声抱怨。
李樯:“……”
他脸上那种柔和深情的诱惑表情瞬间消失殆尽,长腿麻木地朝侧边迈开一步,咚的踩出声响。
牙根再度咬紧,仿佛恨不能一口咬碎一块榆木。
方才还以为她眼光高妙,现在又觉得她分明像个睁眼瞎,不解风情。
他真的是扮美给石头看。
李大公子越想越气,混着挫败感和羞耻,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委屈。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的这么容易被忽视?
李樯摸了摸鼻子,抬眸找了一圈借口,生硬道:“有糖水铺子,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消失。
胜玉这时才有几分后知后觉。
他刚刚是不是又生气了?
胜玉乖顺地站在原地等他回来,目光看着挂在檐角的灯笼发呆。
除了旌州之事,她对李樯全部的了解便来自于少年时的记忆。
在傅家当千金小姐的那些回忆,对胜玉来说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埋在心底深处,轻易不会想起。
她脑海中好似有一座高墙,将过往之事、过往之人牢牢圈在其中,平时不碰,就仿佛它们跟自己没有关系,也仿佛它们从未消失,从未褪色。
而若要回想李樯,则免不了要触碰那些记忆,高墙摇摇欲坠,洒下簌簌灰尘。
时光的灰尘有些呛鼻,却又带着让人难以抵抗的独特芳香。
当年京中聚集了一帮望族,玩在一起的各个都是世家子弟,名头闪闪发亮,哪个人不耀眼,哪一个不贵重。
而李樯在这样一群人之中仍然夺目,他是京城李家的命根,他母亲是当年美艳冠绝天下的绿琥公主,父亲是太后母族中最俊朗的小公子,两人虽然差着辈,但年龄相仿青梅竹马,经历波折后成就一对佳偶,至今仍是佳话。
父母仙逝后,李樯在叔父手下抚养长大,他叔父李伯雍又与皇帝有姻亲,乃是皇帝的嫡亲舅舅,皇帝尊他为太师,让他做唯一一个能坐着上朝的权臣。李樯与皇帝是亲上加亲,但凡进宫,比皇子的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六岁时他上金銮殿,被皇帝抱在膝上听朝臣奏本,在殿上与朝臣有问有答,皇帝欣喜至极,盛赞李樯是神童转世,“众皇子难比其髌”,竟将自己所有儿子都贬低在李樯的脚下。
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喜怒难以捉摸也很寻常,好在他如今看起来性情宽和,应当也不会太计较她。
胜玉耸耸肩,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李樯在生什么气,只好下了如此定论。
花月宴已过半,场中的热闹直达顶峰。
身后吵吵嚷嚷,胜玉一开始并没在意。
直到在其中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还间杂着难听叫骂,才猛然一凛,脊背紧缩发寒,下意识地飞快移了一步。
“砰!”一根长凳砸塌了方才胜玉身后的摊位。
长长的钉子呲出来,若非胜玉及时躲开,那长钉已经戳进胜玉的脑门。
胜玉立即转背对着来人,是郭老太。
郭老太一脚踩在花凳上,面容暗红,像是已经吃醉了酒,脚边到处是歪倒的酒罐。
她指着胜玉骂:“背后长眼的贱人,妖!妖怪!往死里打!”
她身边跟着几个强壮家丁,其中有几个胜玉有些面熟,像是朱府的人,胜玉盯住一个贼眉鼠眼的灰衣男子,更确定被绑那日她正是被这人在肚腹上踹了几脚,至今仍是青紫,一碰就疼。
几个家丁抄起木棍长板,周围街上是乌泱泱的人,却静如鹌鹑一般,无一人上前阻止。
胜玉飞快往人家摊位后面躲,边大喊:“郭老太!你要当街打杀人,眼中还有王法?”
“王法?”郭老太冷笑,砸碎几个酒罐,歪歪倒倒往前几步,“贱蹄子,你有点手段能废了婚书,可是想吓唬我?差得远!管你攀上了衙门哪个杂种,坏了老娘的生意,你就该死!”
家丁冲上前,胜玉四处躲藏勉强避过棍棒,心中悚然。
她没想到郭老太如此无法无天,若她真是孤身一人,便从第一日被郭老太盯上开始,就已经成了人家碗中铁板钉钉的肉,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还好她现在身边有……
有谁?
胜玉顿了顿,无言地凝视心底浮现的那个名字。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外面追逐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胜玉悄悄从摊位后面探头。
李樯拦在她前面,一身红袍如翩飞枫叶,猎猎坠落,一个家丁捧着手腕跪在地上□□,不远处是脱落的木棍。
“你们方才说,谁该死?”他问着这话时,手中还端着豆花,稳得风平浪静,一点儿也没外撒。
旁边的家丁回过神来,喝叫冲上去,李樯单手把他牢牢擒住,直接“啪嚓”一声折断成臂骨,抬腿在肋间重重一踢,那人倒在地上,立刻便有进气没出气。
李樯一手端着豆花,踩了踩那人的脸,用脚尖拨弄着看了看,嗤笑一声:“是谁呀?是你,还是――”
李樯目光抬起,直直盯向另一头呆若木鸡的郭老太。
郭老太的酒意已经被吓得清醒,面色灰白僵硬,往后撤了几步,慌忙就要逃跑,脚步绊在了滚动的酒罐上,摔倒压碎一地陶片。
李樯一步步走过去,抬起脚对准郭老太的三庭五眼就要碾下去……
“李樯!”胜玉从小摊后钻了出来。
李樯微微歪头,回眸瞧着她。
胜玉拉住他的手臂,叮嘱道:“莫过火。”
李樯目光依然看着她,仿佛什么都听她的,长腿稳稳地收了回来。
转头对四下道:“带下去。”
人群之中钻出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捆猪猡一般几下捆住郭老太和几个家丁,捂住嘴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