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旭脸色再藏不住。
在陆家,没人会逼着陆崇做他不想做的,这就是陆旭最敬重陆崇的地方。
他想活成他。
如今,却被陆崇揭破他的行为,而这一点,是陆崇绝不会做的事。
他抿抿唇,道:“小叔,是我一时没了轻重。”
陆崇静静看着陆旭。
他只是陆旭的叔叔,这些话,应当是陆幽跟陆旭说。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郎性子已成如此。
他一手轻敲桌面,须臾,道:“一个丫鬟,做了什么,叫你没了轻重?”
陆旭沉默不语。
陆崇着实敏锐,想到晚香为何被赶出侯府,他忽的抬眼:“因为,她推了借住二房的云氏姐妹?”
实则,是陆旭知道云贞误会自己,拿晚香出气,但陆崇这个猜想,总好过他真正的动机。
于是,陆旭低头。
陆崇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一收,等他回过神来时,已攥在一处。
他回过头,盯着陆旭:“回去后,你好好反省,日后莫要再犯。”
“尤其是人命的事,侯府绝不会为你兜底。”
陆旭应了声是。
他退出静远堂后,眼底浮现戾色。
墨棋跟在他身边,突的被他踹了一下。
墨棋扑倒在地,“哎哟”了声,又连忙爬起来:“大公子。”
陆旭沉着脸,冷哼了声,道:“去查是谁做的晚香这件事,竟然叫小叔知道了,这种人不用留着。”
墨棋心内叫苦不迭,嘴上应:“是。”
第三十八章
◎到头来,图惹一身腥臊。◎
却说人的性格长成, 自不会因长辈一场训斥,就此改掉。
只是往后, 会做得更仔细点。
陆崇自是明白这点, 吏治也是人心之术,他托人带话给大嫂秦淑慧,莫叫府中,再出这种事。
秦淑慧知晓利害, 如今侯府势头正盛, 若子侄闹出个人命, 或许能花钱摆平, 但哪日侯府引起帝心忌惮, 今日所做的一切,来日都报应到子孙头上。
因此, 秦淑慧严抓丫鬟小厮,莫与外头通风头, 更不可做戕害他人之事。
若是发现了, 一律赶出侯府。
这样一来, 墨棋还真没找到机会, 剔掉外院办事的一个小厮。
也是那小厮贪方便,泄露陆旭的名号给朝外头办事的人, 以让他们更尽心尽力。
谁知就阴差阳错,让星天查上门。
不过,也不用墨棋动手,那小厮就被换掉了。
秦淑慧也发觉,管事收受贿赂, 好几个小厮, 与侯府外的地痞, 乃至赌徒酒鬼沟通往来,实在不成样子。
她大动干戈,换掉这几个小厮。
这倒是和云贞梦里,陆蔻出事后,外院的变动一致。
总归是好的。
往后,先是放榜。
那天,二房的小厮,早早就去盯名次,姜香玉翘首以盼,待到日头中,小厮高兴得半跑半滚进屋来,报喜:“大公子第三十名!”
中了!
名次还这么前!
二房顿时上下同庆,陆幽本是看不起姜香玉坐立不安,此时却立刻站起来,一边招手,一边大声说:“快,快备上红封,等等还有报喜的!”
陆幽当年考了一百多名,儿子比自己出息,自然极为高兴。
而姜香玉跟着喜了会儿,又垮起个脸。
陆幽问:“你这又是为何?”
姜香玉叹口气。
到底多年夫妻,陆幽猜出姜香玉的心结,笑道:“你啊你,想大郎跟七弟比?七弟当年可是会元!”
陆崇当时先中会元,再中状元,真真给侯府赚足了脸面。
对他,陆幽只有敬佩:“再说,这个名次,虽比不得当年七弟,却极为不错,足进殿试,成天子门生,将来的仕途,比我的好多了。”
姜香玉:“道理我是都懂,可是……”
她想了想,陆崇比陆旭大个五岁呢,应该拿陆晔跟陆旭比才是。
她问:“二郎呢?怎么没听报喜?”
陆幽:“约摸是没中,不过他还小,也不是什么人,都和七弟一样十几岁就中会元,状元。”
而且,陆晔和陆昌没中,二人都还年轻,再准备三年后的会试就是。
姜香玉却笑了笑,心情舒坦多了。
比起父母,陆旭知道自己的名次,神色很是寻常。
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同墨棋说:“不管我怎么做,只要没有小叔好,母亲就不会真的高兴。”
墨棋:“哪能呢,夫人真心为公子好。”
陆旭冷笑了声。
墨棋:“公子快去兰馨堂吧,那边等着呢。”
这时候,各房都得了消息,都着人过来道喜。
陆旭跨进兰馨堂正房,就看自家姐妹坐着,云宝珠在其间,她一身大红色吉祥锁心纹夹袄,头上簪了一朵大红花,很喜庆。
而云贞,自没有出现。
陆旭一笑。
这样性情截然相反的二人,竟是亲姊妹的。
云宝珠发觉陆旭打量她,她脸颊微红,起身:“大哥。”
姜香玉本来自我宽慰的好心情,一瞧云宝珠这模样,火又上来了。
偏生云宝珠二房请进来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香玉笑容一敛:“大郎快坐,秋萍,换个茶。”
秋萍“欸”了声。
陆旭一撩衣摆坐好,姜香玉就说:“你如今成了贡士,也十八岁了,是该谈婚事,不能再拖了。”
姜香玉本以为,陆旭会跟自己摆脸色,却没曾想,他应了声:“听母亲的。”
姜香玉一喜,说:“怀雪今年十六了,你舅家是金吾前卫指挥使,怀雪还是郡主之女,为了咱们家,推了许多议亲的事。”
这回,陆旭沉默了。
姜香玉还要劝说,陆旭目光微动,打断她的话:“母亲,雪表妹很好,我娶她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姜香玉:“什么要求?”
此时,水天阁,云贞合上一本书。
昨夜她没睡好,今个早上,早早就睁开眼睛,她眼睛困倦,身体累,精神却一直紧绷。
因为梦里这一天,姜香玉让陆旭娶姜怀雪,陆旭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同时抬她为妾。
多可笑,姜怀雪身份金贵,怎么可能受这种侮辱?
为此,姜香玉大发雷霆,叫云贞过去,那时云贞在水天阁绣花样,一无所查,直到进了兰馨堂,才知姜香玉要打她板子,治她的罪。
勾引大公子的罪。
陆旭何等精明,他等事情闹得这般难看,才说,自己是效仿父亲的,父亲也有一妾,生有一女,陆蓓。
陆蓓急哭了,跪下来求姜香玉体谅。
姜香玉恨极了,打了陆蓓一巴掌,又将陆蓓的生母王氏,发落到庄子里去。
等陆幽下值归来,见府中出了这般大事,气得眼前一黑。
王氏是他在娶姜香玉之前,就陪在他身边的通房,比起姜香玉强势刁蛮,王氏温婉可人,满足陆幽对女人的想象。
后来王氏生下陆蓓,姜香玉发了好几次脾气,陆幽和姜老夫人劝了很久,陆幽都差点跪下了,姜香玉才肯给王氏妾室的名分。
如今,儿子一番话,叫姜香玉失了理智,把他心头温柔的可怜人,丢到京郊去,他怎能不气?
在他看来,陆旭可没错,谁乐意一辈子受姜家一族的气,错的是姜香玉。
于是,向来没什么脾性的陆幽,直接去京郊庄子住了一个月,不曾回府。
还是姜老夫人出面,才让这对冤家和好。
而云贞在其中,不过是个筏子,被陆旭利用,被姜香玉、姜怀雪、陆蓓等记恨,到头来,图惹一身腥臊。
如今,又到了这样的日子。
她思索着,没几个人见过自己和陆旭说话,假如陆旭非要拉她下水,明眼人一眼能看出问题所在。
而且冯氏在外的产业,也越来越好,她尚可自保。
何况,陆旭从一开始,就拿云宝珠和姜香玉作对,不该在这关键时刻,放弃云宝珠,转而用她。
即使如此,云贞想起上次陆旭的眼神,还是担心。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终于听到外头,小翠和秋蝉说话,似乎在说兰馨堂什么。
她打开门,小翠一瞧她,连忙跑来,道:“姑娘,兰馨堂那出事啦!”
云贞心里一紧:“什么事?”
小翠:“大公子说要抬宝珠姑娘为妾,三夫人正发火呢。”
云贞的心,猛地落到平地。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收起唇角笑意,总归是幸灾乐祸,不可以太明显。
她问:“没提我吧?”
小翠:“我听到三夫人要发落姨娘,就赶紧回来跟你说了。”
如此,和梦里对上了。
只是,她把自己摘了出去。
不过姜香玉发火,她还是在屋内躲好好了,不至于触霉头。
但她没料到,梦里,去年年末就揭晓的四川贪腐案,在今年的三月,震惊朝野。
四川巡抚曹万立,于数年间,搜刮民脂民膏,竟达十万两白银,此案牵连往任、现任四川按察使、四川布政使,揪出在朝中为政多年的方阁老。
曹万立招供,八年前,新任四川按察使陆岭,赴任路上突发急病去世,也是他们怕事情败露,下的毒手。
贪污受贿,欺民霸地,杀害朝廷命官……
种种罪责,铁证如山。
为此,圣人震怒,彻查朝野。
方阁老门生不少,一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陆幽本因姜香玉发落王氏,去找王氏住,奈何京郊太远,他顺带装个病,没去一日衙署。
可听这消息,陆幽赶紧收拾东西,灰溜溜回来,免得这关头,被参一本欺君罔上。
只不过,陆幽明显还和姜香玉别着,二房气息沉沉。
云贞本不愿这时候出去,可事关陆蔻的父亲,她得去看看陆蔻。
梦里,会在去年年末出这事,是被曹万立发觉朝廷查证,他先跑了,朝廷不得不提前收网,如今,朝廷妥当收网,侯府大爷之死,也有了交代。
总归令人唏嘘。
只是,她刚要出门,云宝珠冲过来,拦着云贞:“她们不让我出去,你也不能出去!”
陆旭拿云宝珠生事之后,云宝珠被姜香玉下了禁足令,云贞却没有。
云贞皱了皱眉。
秋蝉和云宝珠身边的丫鬟,却是知道云贞和大房要好,连忙拉住云宝珠。
秋蝉还说:“宝珠姑娘,这事和贞姑娘没有关系。”
云宝珠挣扎着:“那我也要出去!大公子明明是心悦我的!”
秋
丽嘉
蝉沉默了。
若秋蝉与她关系还好,势必会提点几句,云贞也是如此。
可如今,那新丫鬟不够机灵,二房个个人精,就算猜到陆旭不是为云宝珠,也告诉云宝珠,不然会惹陆旭不快。
云宝珠闹腾得越厉害,陆旭越乐见。
所以,没人点醒云宝珠,云宝珠一叶障目,竟真以为陆旭非她不可。
趁着秋蝉拉住云宝珠,云贞对她点头示意道谢,与小翠一起,提着一个小箱笼,往乘月阁去。
小翠还奇怪:“姑娘,小箱子里是什么啊?”
云贞打开箱子,白猫儿从里头跳到她怀里,她稳稳抱住了。
她如今养着霏霏,是瞒着云宝珠的,还好,刚刚把它装箱笼里了,不然云宝珠看到,不定又要发火。
小翠也喜欢霏霏,一边逗霏霏的下巴,一边说:“姑娘带小猫,是要给大姑娘玩吗?”
云贞愣了愣。
她轻捏霏霏的爪子。
其实,她是想到陆崇。
作者有话说:
活用宝珠(bushi)
第三十九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乘月阁很是清静。
陆蔻着一身淡雅的素白上衣, 鬓发干干净净,没有朱钗, 脸上也没任何妆, 但她眼圈红红的,大抵是在人后哭过几次。
“我娘虽从未对我说过什么,却是最想我爹的,不曾想, 我爹是出了这等事走的, 我娘这两日就病倒了。”
当年, 仵作什么也没查出来, 而陆岭身子那几年一直不好, 没人察觉异样。
但陆崇发觉了,只苦于没有证据, 未免叫家人悲上加悲,便压下此事。
云贞听着陆蔻的忧愁, 觉察出难过。
她父亲不详, 自幼见到的男人, 是云来顺、云耀宗那样的, 从陆蔻对父亲的怀念,可以想象, 陆岭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
他是侯府大爷,本该承侯府爵位,如今却因官场祸端,早早撒手人寰。
真令人唏嘘。
陆蔻握着她的手,笑着说:“也是你好心, 还肯从二房来看我, 我听说二房……嗨, 只愿家宅安宁,莫要再生事了。”
云贞抿唇一笑。
她也不能说什么,原来,除了三房的陆芙过来,陆莹和陆蓓都没来看陆蔻。
陆蔻体谅二房近日不安生,但过来乘月阁,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随着各位姑娘郎君长成,大家都懂事了,大房二房关系中的生硬,便叫明眼人一眼瞧出来。
又待了会儿,陆蔻要为母亲侍疾,先去更衣,云贞提着箱笼要走,方出门,就听到雨山跟南枝说话的声。
她脚步一顿,微微抬头。
叠云亭中,立着一道清俊的身影。
陆崇今日也穿着颜色浅淡的白袍,一抹玉色腰带,收出他的窄腰,简单的衣着,更显荦荦大端。
他微微昂起头,抬着手,袖子下滑,露出他光洁修长的手臂,他手指在转弄挂在亭角的一个玲珑玉球。
似乎发觉她的目光,他低头,看了过来。
那双眼清清冷冷,倒是寻常。
云贞心中,却忽的如水波荡漾开的波纹。
陆岭得以安息,是陆崇成功换了那副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此事至关重要,可是,朝廷传来的消息中,他却匿迹了。
或许是避嫌,又或者应该说,他不以此事为政绩。
这是他要为长兄做的。
如今,云贞目光不再拘泥于二房那些事,自是看到更多的东西,便也知道,按侯爷那调性,只爱莳花弄草,不爱管事,很难教出陆崇这样的人。
陆崇今日之所以是他,是有老侯爷与长兄。
长兄比他大十几岁,早已如兄亦如父。
老侯爷听从天命而走,长兄却死于非命,这是陆崇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