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香玉:“你赠这些玩意,库房总该有记录,没有记录的话,你又何必非给一个小贼担保?”
竟是要查陆蔻的库房账册!
古往今来,哪有婶婶查侄女的东西,闹得这般难看,只怕会惊动侯爷和二老爷。
姜香玉一冲动,除了云宝珠暗暗高兴,陆旭、陆莹和陆蓓却也皱眉。
只是,姜香玉性子要强,想抓着大房的错处,给大房扣帽子,哪肯这时候松手!
陆蔻却不知,姜香玉能这般不留情面,她临出嫁,对家中颇为不舍,这无异于兜头一瓢冷水,把她浇得稀里哗啦的。
她很是无措,道:“三婶何必做得如此决绝?”
姜香玉:“我就问你是不是包庇她?包庇小贼,你品性又该是如何?大嫂到底怎么教的啊!”
陆蔻忍不住哽咽。
云贞死死攥着手,指甲掐入肉里。
为这点事,不止小翠,连陆蔻都要受辱,她是侯府大姑娘,心肠最软的人,她不该被这么对待。
云贞闭上眼。
一时,她分不清面上是雨珠,还是泪珠。
第一次,她气自己无能为力,便是思虑再多,三夫人这般的强.权,她见不得天日。
或许一开始,留在侯府就是种错误。
既然这盆污水,势必泼在她身上,她把所有钱上缴,然后卖掉那只小金猫,炒货铺子就能周转。
她依然要离开这里!
既然如此……
她下定决心,开口:“三夫人,蔻姐姐着实被我蒙蔽。”
“只是,大爷当年的冤案,才揭开不到三个月,三夫人这么欺负、羞辱蔻姐姐,可曾想过,大爷在天上怎么看!”
前两句,她声音还有点发软发颤,说到最后,却字字清晰,句句有力。
一个向来弱气的姑娘,竟被逼到这地步,反过来质问强势的姜香玉。
陆蔻也惊讶地看着云贞,眼泪忍不住淌下。
而云贞这么说,姜香玉面上很过不去,脸色如打翻颜料。
陆蓓最会察言观色,怕姜香玉被模糊重点,忙道:“是呀,这事大姐本不该掺和的,一个小贼,不能这么狂妄。”
姜香玉醒过神,忙叫周安家的:“把她嘴给我堵上,这小贼真是无法无天……”
“说谁小贼?”
突然,一声男子低沉的声音,自门口处传来。
众人一诧,云贞和陆蔻也立时回过身。
只看雨幕之中,星天拄着一把竹骨伞,陆崇竟直接踏入兰馨堂。
他刚下值,衣服都没换,头戴乌纱帽,一身绣孔雀补子绯红常服,腰间一道玉革带,身形巍巍挺拔,长眉下,他狭长俊眸含明隐迹,不露锐意,却威势十足。
只一眼,足以叫人心惊胆战。
从未想过,陆崇居然会过来,满堂寂静无声。
云贞最是如此。
她甚至心跳都要停了,她慌乱地低下头,任由雨水顺着自己下颌流动,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白皂靴。
然后,她头上遮着一把伞。
陆崇已从星天手里拿过伞,他看了眼云贞,离得近了,目光不由在她额间定了定。
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他侧过身,冷眼瞧着檐下那圈人,道:“银钱,是我给的。”
第四十四章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兰馨堂内, 坐着的那几人都站起身,却一时哑口, 院子里只有雨滴答声。
陆崇会突然出现, 本就叫他们吃惊不已,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陆崇认下水天阁东耳房的银钱。
唯陆旭,看着陆崇, 又看着云贞。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大惊大骇中, 他的嘴角克制不住颤了下。
陆崇抬眼, 扫视了一圈, 将二房每个人的反应看入目中。
陆旭陆莹他们在想什么,自不必说, 陆蓓垂着眼睛,避到后方, 还有一个云贞的表姐, 云宝珠。
她又慌又急, 学着陆蓓躲到柱子那, 动作慢了点,反而很明显, 陆蓓瞪她一眼。
陆崇瞥见云宝珠额间那点胭脂痣,目光微微一滞。
这时,姜香玉倒抽一口冷气,她既尴尬,又恼火, 只是再多的情绪, 且看陆崇身上三品官服与那身威势, 她便清醒几分。
她这辈子顺风顺水,甚少看人脸色做事,唯有陆崇这个丈夫的弟弟,真真叫她受尽憋屈。
她不依不饶,抓着一个点:“七弟,这是二房的事……”
陆崇握着伞,冷哼了声,说:“既是二房的事,也是侯府的事,断没有污人清白的道理。”
姜香玉梗住。
陆崇又说:“今日这闹剧,源于我请云贞帮作画,这幅画,如今就在宫廷,是仿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蔻听罢一愣,她知道换出藏在秋海棠图里的账本,才抓到曹万立,父亲陆岭才能伸冤。
却不知道,那幅画,和云贞有这么深的渊源。
云贞也不由抬起头,看着陆蔻。
其实,她也还没来得及告诉陆蔻,那些颜料是她提供的。
陆崇停了下,待众人消化完这个事,又说:“我予她酬劳四十两,敢问三嫂,是不是要把静远堂账簿给你一观?”
显然他踏入兰馨堂时,已听到姜香玉质问陆蔻那些话。
就是贴姜香玉十个胆,她也不敢看静远堂的账簿,何况此事关乎陆家大爷身后事,别说四十两,一百两都是使得的。
话至此,她无可辩驳,盼着赶紧送走陆崇这尊大佛,说:“这事原是误会,就如此吧,七弟今天来得匆忙,就不留你吃茶……”
可她万万没想到,陆崇会打断她的话:“误会是寻常,但三嫂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他沉下声:“莫不是真当大哥不在,蔻姐儿无人倚靠?”
姜香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安家的拉了她几下,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没、没有的事。这事是误会,蔻姐儿,你不会怪三婶婶的对吧?”
陆蔻揩去眼角泪花,向来爱犯心软病的人,此时偏过头,不看姜香玉。
南枝补了句:“三夫人,这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姑娘真的伤心了,哭了呢。”
陆崇盯着姜香玉,什么都没说。
姜香玉心底却有些发惧,终是看向别处,低声说:“蔻姐儿,三婶婶刚刚说的过分了。”
叫她说“对不住”三个字,犹如让她凌迟,陆蔻知晓此点,便也给她这个台阶下,说:“都是一家人,我只望大家日后莫生分了。”
姜香玉扯扯嘴角,连一个客套的笑都出不来。
这还不够,陆崇看向几个噤若寒蝉的小辈,点到:“大郎,莹姐儿,蓓姐儿。”
三人看了过来。
陆崇:“不学礼,无以立。你们都过十五岁,仍不知礼,行为急进,丝毫无半点思考。”
“尤其是大郎,你如今是庶吉士,我且问你,读这些书,有读进心里么?”
他训起小辈来,语气凌厉,字字珠玑,云贞站在他旁边,都感觉到心惊,遑论被点名的这三人,就连云宝珠也彻底吓成鹌鹑,恨不得缩在柱子后面。
陆旭低头,恭敬地回:“小叔,我日后定以此教训,再遇此事,会调查清楚再做论断。”
他不像姜香玉那么好面子,直接对云贞说:“对不住,贞妹妹,这次是我们着急了。”
他语气温和,云贞却往旁侧一步,躲在陆崇身后,避开视线。
这点小动作,叫陆崇眉头微动。
陆莹陆蓓两个姑娘更怕陆崇,陆旭率先道歉,便也忙说:“对不住贞妹妹,没有下次了。”
云贞只管盯着地面的水滴,也没回她们。
若果真是不留神,冤枉她就算了,误会解释好就好,可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咄咄逼人,明明就有意将帽子扣到底。
她脾性是软,是笨,却不愚蠢。
表面和平撕碎了,她不愿再留,说:“三夫人,我先回去了。”
陆崇持着伞,随云贞转身前,最后看了眼陆旭。
陆旭也望着他。
...
云贞一行几人离开兰馨堂时,陆蔻总算理清思路。
她知道陆崇的脾性,他会过来,不止是为她解围,更为云贞,否则最后,就没必要逼陆莹他们道歉。
加之以前,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这早就超过长辈对小辈的关怀。
她眼神复杂,对陆崇说:“雨越发大了,小叔,我在乘月阁还有事,先回去了。”
接着,她又对云贞:“贞妹妹,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明日便来找我。”
南枝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大抵是陆蔻虽气她非要在她出嫁前夕搬走,但绝对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
云贞鼻头微酸。
眼看陆蔻走远了,云贞小声对陆崇说:“七爷,小翠受了伤,我也……”
星天和小翠共用一把伞,他忙拉住小翠,对陆崇说:“我带着小翠找府医,贞姑娘你就不必挂心,我们先走一步。”
小翠被星天拖走了。
一时,云贞身旁只留陆崇。
陆崇道:“走吧。”
他送她回水天阁。
云贞点点头。
水天阁和兰馨堂,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自也没旁的人。
只是,云贞预感陆崇想与自己独处,是有什么事。
她想起她把霏霏送回去,自己本是要不告而别的,却终究因这些琐事,把他牵扯进来。
那瞬间,她的心仿佛荡秋千,左摇右摆,难以安定。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她裙角也湿了一小片,天色更阴沉了,本来细碎的雨,凝成豆大雨珠,密密打在她头顶伞上,发出噼啪闷响。
这是初夏第一场暴雨。
一片寂静中,云贞轻咬了下唇:“多谢七爷。”
陆崇没答。
他们又走出三步,陆崇只说:“雨很大。”
少见他与自己聊天候,云贞打叠精神,小声回:“是。”
陆崇:“有一回,我在京郊受了伤,也是这般大雨。”
刹那,云贞心中的秋千荡到最高点。
如果不是雨声过大,此时,她突然加重的脚步声,一定会很明显。
她咬着嘴唇,陆崇没有平白提起这些事的习惯,如果有,那只能是……
他低下头。
乌纱帽掩住他的发髻鬓角,突出他俊逸眉眼,那双眼中,涌动着什么。
他盯着她额间,若有所思:“当时,是额间有点胭脂痣的姑娘,向我搭了一把手。”
“我一直在找她。”
云贞睁大眼睛。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檐角,飞溅出一粒粒小小的水珠,水珠又被滂沱大雨裹挟,往下坠落。
犹如云贞此时的感触。
她额间,用的不是罗记最好的脂粉,遮盖得没那么好,加上这场雨,他一定知道是她了。
云贞嘴唇轻颤:“七爷,你、你找错人了……”
在她想来,只要脂粉还在,只要自己不承认,陆崇这般守礼的人,又能怎么做呢?他只会后退一步。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道线,如楚河汉界。
直到此刻,她从没想过,他会一反常态,前进一步。
然而雨幕之中,伞面朝她倾斜,便看男人抬起手,云贞睁大双眸,亲眼看着他越过那条线,指腹倏而按在她额间。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轻轻捻去她额间浮粉,露出那点胭脂痣。
眼前少女,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她双眸明亮,卷翘长睫蓦地一颤,琼鼻娇俏,轻启檀口,甚至还能见到她的贝齿。
眉间这点胭脂痣,是田田莲叶里玉立的荷,是夜幕一角新月下的长庚,更衬她妖而不俗。
这一瞬,陆崇想起陆晔,罗秀才,陆旭。
也想起那一行书里的错字。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逾矩了。
便也明白,他自以为为她好,自以为可以放下,亲自为她挑选夫婿,却缘何在知道她要走的时候,心绪浮动不宁。
他垂眸看她,缓缓道:“没有错。”
第四十五章
◎逃避是一种本能。◎
夏时雨来得猛, 收得也急,
过了雨势最大的时候, 雨珠渐缓, 变得又细又稠,沿着竹骨伞的边缘,凝成一粒粒水珠,再“嗒”的一下, 落在伞下人肩头。
叫人冷不丁地一惊。
额间的浮粉, 这般被陆崇拂开, 云贞眼瞳细细颠簸, 下意识后退一步。
在细雨落在她身上之前, 陆崇伸长手,将伞移到云贞头上。
他戴着黑色乌纱帽, 着那身绯红常服,这般立于雨中, 肩头很快润湿了一块, 睫上沾着雨珠, 却不显狼狈, 愈发俊美清冷。
云贞发觉,他那向来沉沉的眼眸, 竟是微微一动。
若雨珠在宁光湖罅开的波澜,露出底下漆黑温润的石头,沉默却发亮。
她不愿他淋雨,却也不敢靠近他。
好一会儿,云贞低着头, 抱着一边手臂, 低声问:“既如此, 七爷,想做什么?”
想到他这个动作下的寓意,她不由心惊胆战。
若说贞于自己的本心,那她此时,便不愿面对这些事,不是讨厌,不是嫌恶,只是不敢面对。
人对自己无法胜任的状况,逃避是一种本能。
陆崇只静静看着她。
她数了数十滴雨珠,倏而,听得他缓声道:“伞,你拿着。”
云贞心头很乱,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拿过那把竹骨伞。
这时候再递回去,也不妥当。
伞面比一般油纸伞大,还更沉,而她食指指尖触摸到的伞柄,隐约发烫,是陆崇掌心余留的温度。
她指头不由微动,垂着眼,道:“七爷,我先回去了。”
陆崇应了声:“嗯。”
云贞转过头,一手提着裙角,一边朝水天阁走去,末了,她脚步定在水天阁大门口,回头一望。
雨幕中,绯红常服的男人一手持身前,一手负于身后,还在原地。
他在看着她。
那一瞬,云贞只觉自己的心,似乎被这场雨泡皱了。
她有些手足无措,收起竹骨伞,低头掩着额头,回到东耳房。
冯氏就在东耳房。
傍晚酉时三刻,她甫一回府,平日跟她相处还不错的嬷嬷,就给她通风报信。
冯氏又气又急,不过,她忙活了半年多生意经,性子也历练得冷静,知道陆蔻在,便着人去请陆崇。
这事下策便也没办法,这样,陆崇为云贞出头,也可以有陆蔻掩过去。
为防止姜香玉再搜东耳房,她先回来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