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言温松一直没能出来,他被孙让缠住了,赵焕只得先离开了。
他走后,孙让就出了大理寺,他好心情地翘着兰花指,与人吩咐几句,回了皇宫。
言温松今日突然收到孙让的传旨,赵和要他重审徐朗与李洪康,虽觉怪异,还是应了下来,孙让每日都会过来监视,无论徐朗与李洪康说了什么,孙让必会逐字逐句核查,审讯一直拖了五日才结束。
言温松得知太子领兵去岭南的消息时,心知要糟。
那晚追踪赵朔未果,他被卢忠强行带了回去,之后几次请旨与卢忠一道出城追捕赵朔,皇帝亦没同意,让他留京继续审徐朗与李洪康。
案子审了一遍又一遍,基本已不会再有进展,纯粹就是在拖延他的时间。
是谁?
是谁想拖延他的时间?
言温松想到孙让近日的异样,以及太子相继离京的事。
心中隐隐笃定那个人就是孙让。
此人常年斡旋与帝王及百官之间,定然心思敏捷,一定是觉察出了什么。
赵和身侧的大红人,身家背景自是不难打听,言温松特意招来在大理寺任职较久的皂吏,随意闲聊几句,无意间聊到孙让身上,得知,他原是姑苏人。
言温松突然想起他刚来京中时,专门让人打听过几位皇子之间的情况。
他记得四皇子赵晋生母瑶贵妃似乎也是姑苏人。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言温松微微眯起眼睛,思绪不禁飘到半年前的清楣案上。
久久,他嗤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还是漏出来了。
清楣自杀当日,赵朔说过自己是为了江瑜才认罪,如果他不是凶手……
那么,清楣案的受益者,除了皇帝,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结合近日种种,言温松大抵也能猜得七七八八了。
那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皇子。
――赵晋。
传言他不学无术,顽劣成性,又被太子赵焕宠得无法无天,即便是皇后养子,亦无用忌惮……
所以他在朝政的斗争中,活得最安全。
谁能想到他会害自己的大哥?
不惜拿自己的命去策划一场阴谋。
言温松一哂,如果宁王与太子两败俱伤,显然他这个皇后的养子最有资格继位。应该说赵晋的运气也实在好,怎么就刚好在赵和想收赵朔兵权的时候出手?
有赵和的推动在,一切计划都进行得天衣无缝。
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赵晋小小年纪就长了颗玲珑心?能看透赵和心思?
只怕看透帝王心思的是另有其人……
――这几日赖在大理寺拖延他时间的孙让。
――皇帝最信任的宦官。
如今太子离京,这二人的狐狸尾巴也不再藏了。
因为他们本就没想过让赵焕活着回来,还能趁太子平乱把罪名神不知鬼不觉推到赵朔身上。一个要谋反的人,干出弑兄的事情似乎也不足为奇。
没有人会觉得不对,赵晋再假意痛哭一场,便可坐在龙椅上名利双收。
好计策。
应该说是孙让的好计策。
意识到这个,言温松快步出了大理寺,直奔皇宫,求见赵和。
赵和由于赵朔谋反之事夜不能寐,此刻孙让正在替他小心翼翼捏着肩,闻见内侍禀报言温松求见,两人皆是愣了一下。
孙让眉心皱了起来。
赵和瞧见,问:“少见你这样皱眉头,可是有话要说?”
孙让忙停了动作,欠了欠身道:“奴才只是觉得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已多日不曾安寝,言少卿此时过来,怕会影响到陛下休息。”
赵和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闻言笑道:“朕这几日在朝堂上总不见他,刚好朕也想问问他宁王的事情。”
孙让还想说,被赵和打断了,他同内侍道:“带他进来吧。”
内侍恭敬应了声,快步走出养心殿。
孙让低低垂下眼睫,然后给赵和续了杯龙井,安静立在一旁。
言温松进来后,余光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而后将一卷陈年竹卷双手呈递上去,孙让不知他要做什么,以防被看出异样,与往常一般弯腰接过来,欠身递给赵和。
“臣有事要奏,事关岭南其他州府……”
赵和一边听着一边打开竹卷,待他看清上面的内容,瞳孔微微一缩,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惊骇地望着言温松,“为何不早来禀报?”
这份竹卷正是言浴峰临死前,调查到的岭南各州府私吞粮饷的情况,一笔一划皆为他亲手所写。
言温松还有一份更详细的,出自长随之口,但长随的话毕竟是他私下审讯出的供词,不足为证,可言浴峰的不一样,这份竹卷是他用命换来的。
在赵和心里的份量自然不一样。
他不确定这次请旨去岭南赵和是否会同意,言温松只能先拿出点让赵和重视的东西,如此扰乱君心,即便有孙让谗言在侧,也能增加成功机会。
“回陛下,此卷是臣今日于黄大人遗物中寻得,藏于大理寺内。”
赵和盯着竹卷上的内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当日收到言浴峰落水身亡的奏报时,便隐隐觉得事情非同寻常,怎会有人好端端的官道不走,去走水路,还是冬季,一些水面根本就不能行走,也不能划船,再怎么说言浴峰也会泅水自救。
赵和觉得事有蹊跷,只可惜光有猜测缺乏证据,又恰巧,当时岭南边境有蛮夷作乱,他更无精力去调查。
后来回过神,隐约猜到是赵朔所为,可也只能徐徐图之,事情就一直延续到前不久。
原来……
言浴峰在当年就已经查到了真相。
所以才被人逼上绝路。
赵和痛心疾首,连连咳嗽,孙让又悄悄在茶水里落下药物,好让他情绪平复些。
言温松微垂着眼皮,像是并未瞧见。
――赵和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戒药。
他稍等片刻,继续道:“臣想请旨去岭南,完成父亲的夙愿,还望陛下准许。”
言温松跪了下来。
江瑜已经被赵朔带走七八日了,他不能再等了,无论用什么办法,他必须离开京城,越快越好,趁现在赵焕走得不远,趁他还能赶上去,与太子同行,他路上查线索也能方便些。
他余光又看了一眼孙让,果见孙让脸色稍微变了一下。
在他开口前,言温松又道:“家父常言陛下乃当朝圣君,臣愿为陛下肃清吏政,万死不辞。”
赵和诧异一瞬,想起与言浴峰的君臣过往,想起他也曾说过要为大贺肃清朝堂的话,眼里带些追思与惦念来,他默了默,允了。
言温松在心里松了口气。
赵和又道:“朕封爱卿为钦差大臣,限你前往岭南将罪臣追捕回京,另……”
他声音顿了下,才说:“授命定远将军之职,协同太子平乱。”
赵和其实并不看好赵焕,性格鲁莽又资质平平,此番去岭南刚好可以让他磨磨性子,他想到言温松不输赵朔的拳脚,他过去,到底也能放心些。
“臣谨遵圣命!”
事已成定局,无可更改,孙让再多隐忧,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言温松并未发现他谋划的事情。
否则,就怪不得他了。
言温松躬身退出大殿,身影快速消失于暗沉沉的夜幕下。
他出了宫闱,直奔言府,与香蕊等人交代几句后,又吩咐冬子去一趟孙让老家,姑苏,便迅速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去追太子的军队。
.
雪越下越大,层层密密落在漆红的马车顶,是白白的一层。江瑜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个暖融融的袖炉,依旧觉得冷。
生完孩子当晚就被赵朔带着继续赶路,她基本没时间好好休息,连着半个月如此,身体的虚乏便渐渐显露出来了。
江瑜望向自己的肚子,又想起那晚看到的皱巴巴的小人儿,如果不是因为赵朔,那孩子不会早早便出生,更不会丢了性命。
那是她与言温松的第一个孩子。
她比谁都清楚言温松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怨赵朔。
江瑜难受地把身子背对着他。
赵朔闻见动静抬抬眼,看见了她小小的脑袋,江瑜面对着马车厢壁,半晌都没动一下。
他却有些高兴。
她今天终于不再死气沉沉,有脾气了不是吗?
赵朔似乎看不见她的冷脸,身体往江瑜那边挪一些,又挪一些,让自己坐到她边上,看见她微微湿润的眼眸里一片心疼,刚到嘴边的话顿了下。赵朔望向她手里被用力捏碎的玫瑰酥,碎屑弄脏了江瑜的裙摆,他伸手拿过来,又给她擦了擦指尖,说了句:“吃不下还要买这些,岁岁,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瑜身体僵在那里,她从赵朔漆黑的狭眸中看到一丝嘲,对她自作聪明的嘲。
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只要与赵朔在一起的每一刻,她一举一动都被他监视着。
他最擅长察言观色,之所以放任自己那点小动作,可能也只是觉得好笑,起不到任何威胁作用。
江瑜清凌凌地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赵朔,你呢,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赵朔像是被她问住了,目光平平落在她小巧的脸蛋上,突然浅浅笑了一声,“岁岁,谁说没有意义的,你现在不就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只要能一直看见她,他便心安,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上一世,这一世,失而复得,纵使她此刻心中没有自己,他亦心安。
马车颠簸起来,路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江瑜撩开帘子散散烦闷,雪花一片又一片从小窗里飘进来,弄湿了江瑜蜷长的睫羽,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那天晚上我就不该救你。”
但如果重来一次,江瑜知道自己一样还会救他。即便知晓日后会发生哪些事情,她依旧会毫不犹豫救他。
――她比谁都清楚绝望的滋味。
赵朔怔忪,这句薄薄的话像把他在一瞬间打入了阴曹地府,不得翻身。
呵,岁岁说她后悔了。
后悔救他了吗?
是啊,他从小就被父亲嫌恶,抛弃,他是父皇酒后乱性与宫女生的孩子,骨子里就是卑贱丑陋的,被人瞧不起。他只能与冷宫里的猫狗抢食,还要遭受宫侍的欺辱,嘲讽,打骂。
他就是一只满身肮脏的老鼠。
却妄图抓取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终于,两世了,岁岁也窥见他卑劣的本性了……
江瑜被透进来的冷风吹得有些冷,她放下帘子,把怀里的袖炉重新调整位置抱好,盘算着一会儿得想办法下马车,联系上府州府衙的人,兴许还能获救。
抬眸,对上赵朔死气昏沉的眉眼,江瑜愣了一下。
他却忽然说:“岁岁,等你身体再好些,给本王生个孩子吧。”
生个孩子,也把她弄脏,从里到外弄脏,这样,岁岁就不会再嫌弃他了。
永远也不能。
江瑜从脚底窜上一股寒意,手里的袖炉仿佛也在瞬间消散了温度,马车外浓浓的寒风从帘子细缝里钻进来,又很快席卷上她瘦削的脊背。
她必须尽快逃出去。
.
言温松这一路上都在偷偷观察这批与太子随行的人马里,哪些可能是孙让的人。
离岭南越来越近,离他们动手的日子就越来越近。
晚间,他们在野外扎营,几名武将围着火堆饮酒,赵焕喊他也过去。言温松到时,已经有人自发给他留位置了,他接过赵焕递来的酒水在干草上盘腿坐下,一饮而尽。
“言大人少年英才,弱冠微及便被陛下封了定远将军,让我等佩服。”一名叫张猛的武将突然道。
“文武双全,真是青出于蓝,不输言首辅呀。”左飞边说边吆喝大伙喝酒。
“到底是我等天资愚钝,也只有言大人才能得陛下厚宠。”刘英振不咸不淡感慨。
言温松淡淡听着,闻言也只是抬了抬眉,笑言:“诸位将军说笑了,下官只不过是生正逢时,若论上阵杀敌,还是不如诸位经验丰富。”
张猛多看他一眼,冷哼了声,没再说什么,兀自喝酒,倒是左飞又与言温松聊了两句。
赵焕听着两人一来一往,皱了皱眉,忽然出声道:“难得今夜各位将军有兴致,不如切磋两下,输者自罚三杯。”
张猛第一个站起身,拿刀柄挑向言温松,“定远将军,敢不敢与下官比试一场?”
言温松低着头,慢悠悠捣鼓两下面前的火焰,走了过去,“既然殿下说是切磋,这刀就不必使唤了吧。”
“难道你是怕了?”张猛哈哈大笑。
言温松啧啧两声点头,“确实怕,毕竟还没到岭南,伤了将军可就不好了。”
张猛双眸瞬间瞪若铜铃,抽刀而出:“看刀!”
言温松无趣地与他耍了几招,将他手里的刀柄打落,张猛面上难堪,又爬起来与他厮打,两人一来一回打了不下八场,打得张猛再也爬不起来,垂头丧气般躺在地上,才作罢。
言温松又与两名武将过了几招,适可而止,张猛看看别人身上,又看看自己的,没一个人比他狼狈,他又想与言温松重新比一场,话到嘴边竟变成了,“末将愿赌服输。”
他自罚酒水三杯。
赵焕笑着摇了摇头。
言温松替他将最后一杯酒水接过来,笑道:“张将军武艺超群,在下只是取巧得胜,能与将军比武,实乃幸事,这一杯不如就让在下替将军喝了罢。”
赵焕没反对,有他的带头作用,张猛也不好继续死犟,重新给自己倒一杯,与他一同喝下,他边喝边拿余光瞧言温松,似乎这小子比之前顺眼多了。
言温松又看向左飞,“左将军常年在陛下身侧任职,皇城安宁也多亏有您,这一杯在下先干为敬。”
左飞指尖顿了下,笑了笑,应下酒水。
接下来轮到了刘英振,言温松面容从几人脸上扫过,注意着他们的神情。这三人中除了张猛性子急暴了些,其他两人面上都还说得过去。
到底谁才是孙让的人?
.
江瑜在下午时觉得身体不舒服,赵朔只好带着她去街上看郎中。
福州府她上次随言温松来过,还有些印象,她想了想府衙所在的地方,与他们刚好隔了两条街,从这里跑过去,最起码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怎么将赵朔支开?
只要躲到府衙,寻求府州府尹的庇护,她就能得救。
江瑜一咬牙,在郎中给她诊完脉抓药时,忽然将柜架上的所有药材都摔到地上,街道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有些药材掉落里面,登时就没法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