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唯一,能窥探到她内心的机会。
看着裴殊观清冷脸庞上的脆弱挣扎的神色,朝瑶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觉裴殊观会问她一些残酷的问题,让她忍不住害怕得想躲,可裴殊观却将她的肩膀紧紧扣住,让她无处可逃。
朝瑶只觉得自己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到任何能够走出困境的道路。
“你......”
耳畔响起裴殊观的声音,朝瑶太阳穴突突的跳,耳边只听他询问道,
“兴元十五年,你是否在密谋自杀。”
他这话一出,朝瑶意识炸开,头脑中轰轰作响,就连消失的系统,也十万火急的钻了出来,厉声警告,
【宿主,你不能告诉他真相,绝对不能!】
如若告诉了裴殊观真相,系统简直不敢想象,后续结局会如何。
朝瑶也知道这点,说出来,那她之前构建的一切,都会随之崩塌。
可是,她真的无法再欺骗裴殊观了,一点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对欺骗二字,生理性恶心。
朝瑶痛苦的阖上眼睛,不敢再去看裴殊观的神色,双肩似乎在颤抖,却听到自己,
“是......”
耳边的风声似乎静了,黑暗之中,朝瑶无法听到半点来自裴殊观的声响,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似的。
裴殊观突然哑然、呆愣了下来,心中猛烈的疼痛,将他贯穿,眼泪似乎也已经哭干,裴殊观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样的疼痛,让裴殊观清晰的意识到,朝瑶根本不是救赎,而是更深的地狱。
可偏偏,他完全挣脱不开,只能溺毙在其中,直至死亡。
尽管知晓不应该再问下去,可是裴殊观控制不住,他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手也控制不住的抖,扑面而来的情绪,像是泄洪一般,若他不能发泄,就只会死亡。
裴殊观终于,报着向死的决心,直面这残酷的问题。
他的声音,古朴暗哑的像是山间的暮鼓之声,又像是稚童之声,窸窸窣窣的灌进朝瑶的耳朵,搅得她心中发痒发涩。
“那你最开始说爱我,坚定不移的选我,也是假的么?”
耳边响起系统浓重的警告,那声音像是森林起火时,呼啸而过的热风,一声响过一声,热浪比一下灼热高昂,像是警告朝瑶,勿要走入死亡之境。
可裴殊观置问的声音,扣响在朝瑶心房,朝瑶终于睁开了眼,任由清泪从眼前划过。
面前的裴殊观,面容已经扭曲挣扎得不成样子,瓷□□致的脸上,不再有高贵的神色,反而是充满哀求的泪痕。
双唇嗫嚅,朝瑶想对裴殊观展开一个笑容,但嘴角却弯不上去。
沉默之中,朝瑶一切都听不到了,耳边系统警告的声音停了,裴殊观置问的声音也停了,朝瑶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属于她的世界,似乎在她眼前一幕幕碎掉,消失,鲜花和掌声再也不会出现,朝瑶孤注一掷的跳进深渊。
只因,她再也不想说谎了。
在裴殊观怔然到绝望的目光中,朝瑶僵硬的笑容终于扬了上去,好似是解脱一般,听见自己说,
——“是”
第87章 选择
几乎是瞬间, 朝瑶看见了裴殊观开裂似的表情。
多年来的执念,在这一刻被打碎。
朝瑶那么真诚炽烈的感情,裴殊观奉若圭臬的爱情, 居然是假的。
他靠朝瑶炙热的爱活下去,仇恨推着他前进, 而如今,这一切,都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如果连她的爱都是假的, 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朝瑶听到裴殊观沙哑破败的声音, 他的眼泪,已经哭到干涸, 催动了朝瑶内心的情绪肆意增长。
朝瑶的眼睛比未成熟的苦杏还酸, 泪水模糊到她看不清裴殊观的面孔。
她也不知晓, 该如何向裴殊观解释这件事。
脚腕上扯着她的锁链被解开,朝瑶感觉裴殊观在拉着自己向外走。
他现在的力道,如风似浪,根本不像是一个缠绵病床的人, 更像是一朵开得极其艳丽,极其灿烂的玫瑰, 朝瑶根本反抗不得。
裴殊观将她拉扯上马, 驾驶马匹穿过闹市, 一路疾驰,裴殊观像是魔怔了一般, 心中有一个目的地,一定要带着朝瑶而去。
疾风从朝瑶耳畔划过, 马背颠簸得朝瑶几欲作呕,风声灌入她的耳朵,让他什么都听不见,泪水更是迷了她的眼。
等马儿到达目的地,朝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虚脱,却被裴殊观一把从马背上拉扯下来,跌落在地。
朝瑶抬眸一看,面前大门黝黑,士兵守卫,散发出来一股难闻的气息,黑洞洞的大门直接延伸到伸出。
记忆中最开始的梦,又浮现在她面前。
——李朝瑶在监狱里面挣扎,盼望心上人救他出去,临死时,却只看到了一双雪白的长靴,停在她的面前。
那时,李朝瑶就连抬头看向心爱之人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才会化作厉鬼,怨气招来了她,替李朝华完成夙愿。
朝瑶跌坐在地下,急速的喘咳了两声,瞧着监狱黑洞洞的入口,无数种猜想涌入脑海。
难道就因为她骗他,所以要将她丢入大牢,自生自灭吗?
心中阵阵绞痛传来,朝瑶抬眸去看裴殊观,仇恨使他注入了新的活力,脸庞苍白,嘴唇殷红得病态,方才疾驰奔马,吹乱了他的发丝。
裴殊观拉着朝瑶往里走。
朝瑶却因为梦境的阴影,对这个环境,感到明显不适,哭着拒绝。
她原已经不想哭了,但是自从和裴殊观道明真相,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尤其是看他俱裂的表情,朝瑶真的惶恐得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
可分明,她也只是在系统的要求下,为了回家,完成任务。
朝瑶原来一直利益至上,固执的感情只是生活的调味剂,有也可,无也可,对人的生活品质和质量,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可现在,看裴殊观此刻的状态,朝瑶才发觉她真的错了。
感情才像那淬毒的箭矢,能一箭直直捅穿人的心窝,能杀人。
裴殊观再也不注重什么文人礼持,魔怔似的拖着朝瑶往里走,走到最里面的牢狱门口,朝瑶才发现,那里关押了一个浑身脏乱恶臭的中年男子。
狱司向裴殊观问好之后,哆哆嗦嗦将门打开,裴殊观拎着朝瑶走了进去,将她丢在地上。
那被锁在架子上的男人,听见声响,蓬头垢面的抬起头来看,一双混沌的双眼确认了来人之后,眼里顿时发出精光,
“妙生,你来看为父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会原谅我,阿绾呢?你把她关在哪?”
昏暗幽闭的牢房中,烛火跳动,只剩下牢狱中男子沙哑破败的声音。
朝瑶认出他是固国公,从原主绿痕的记忆里,搜寻出关于他的记忆。
说他与齐贵妃苟合,被捉奸在床,然后牵连出一干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之事,之后潜逃在外,去年才被抓回来,由裴殊观亲自审理,不偏不倚的判定秋后问斩,还由此传出过裴殊观大义灭亲的说法。
朝瑶从地上爬起来,紧皱着眉心,瞧着眼前头发结块,面目黝黑,散发着恶臭的中年男人。
因为不知道裴殊观带她来这里干什么,忍不住浑身紧绷。
“阿殊。”
朝瑶看着面前清瘦修长的男子,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是?”
裴殊观闻言,眼珠才诡异似的转了转,将目光从男子身上,落到了朝瑶身上,声音空旷得似风,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知你。”
他的眸光空洞,毫无感情的将接下来的话平淡道出,
“不是马贼杀害了你,是我父亲杀害了你,他原本欲要杀我,可惜你替我死了。”
那个爱他的瑶瑶,为救他死了,而眼前之人,尽管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可她并不爱他。
裴殊观眼中空洞洞的,似乎有火光跳动,听闻这个消息,朝瑶干咽了下喉咙,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原来在她死掉那天,裴殊观失去爱人的同时,更是遭受了亲人的背叛!
他在那一天,什么都没了。
朝瑶只感觉呼啸而过的风,穿过她的头脑,只剩下一片凉意,可裴殊观的话,仍在继续,昏暗的牢房中,他的音调,古怪而又幽冷,
“你还记得,当年霍侯堂前,你向我承诺过什么?”
朝瑶想起那时,脑海中瞬间浮现的是瓷刀划破胸口的疼痛,只记得自己说了一些话,来表明自己爱裴殊观的决心,具体是什么,朝瑶只想得起几个零碎的片段了。
朝瑶看着眼前像是失魂一般的裴殊观,本想答是,先将他安抚住,可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又要说谎之时,只觉得脊背发凉,不敢再说,只嗫嚅哽咽道,
“记得一些。”
裴殊观却侧头回看裴启山,他的动作僵硬而又奇异,像是提线木偶一般。
噼啪跳跃的烛火洒在他的侧颜,冷漠又秾艳,像是堕神,
“哐当——”一声,裴殊观从旁边狱卒身上抽出佩刀,眸光中似有猩红火焰跳动。
“我记得,我每一个字都记得。”
“我今日非但选你,就算等他日......
高堂易主,我沦为阶下囚徒,就算爬,我也要爬去与你纠缠。”
他一字一句的念着,回忆着朝瑶当时的承诺,回音响彻整个空旷的狱室。
舌尖几经缱绻,本已干涸的双眼,又汩汩的冒出泪花。
随着他脱口而出一字,朝瑶浑身就颤抖一瞬,直到看他将利刃直抵裴启元,直抵这个妄图杀害亲子的父亲,耳边响起他饱含着痛楚的话语。
“往日,我心生畏惧,恐惧于此,可如今,我选你。”
“尊卑礼仪,人文伦常我再不顾及,就算世人指着我的鼻子唾骂,奸佞小人,伦常乖舛,我也甘愿承受,正如你誓言所说,既然选你,你自是我心中首位。”
“有人杀你,我自也应当手刃他为你报仇,哪怕他是我的身生父亲。”
裴殊观满目猩红,刀刃在朝瑶惊愕的目光中,直指裴启元,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袭来,击得朝瑶几乎呆傻。
“如今,我手刃他,你把我的的朝瑶还给我!把被他杀害的那个朝瑶还给我!!!”
死去的朝瑶,才是爱他的人。
裴殊观看向裴启元,几乎是眦目欲裂,理智全无,裴启元在他的言语里,惊愕的抬起头来。
“你是想要弑父么?”
“我送你去书院学习礼义廉耻,就是让你弑父么!”
裴殊观在裴启元的逼问下毫不动摇,或许之前,他还惧怕外人世俗的眼光,也违背不了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
可是现如今,他的世界观,已经崩塌了,裴殊观听见裴启元的话,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东西。
咧开唇瓣,不管不顾得笑了起来,笑声却不再痛苦,而是愉悦,仿佛终于寻见自己的解脱一般,漆黑的眸光,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的光。
“四维八德,礼义廉耻,不知你占何,为人父母,你又尽到什么责任,昔年你追杀迫害我时,我已与你恩断义绝,如今,我又有何不能杀!”
裴启元闻言,嗫嚅着唇瓣,想起当年朝瑶死后,听从白绾蛊惑,安排的追杀,已经没有方才的气势,双眸浑浊的眼泪流出,竟是开始祈求,
“我至少,是你的父亲......”
裴殊观清癯的身体仿入魔怔,堕魔一般,手里刀刃直指裴启元,手用力的捏着刀柄,一鼓作气,就要捅去之时,一双手却横亘与刀柄,将裴殊观双手握住,不肯放开。
朝瑶晶黑的眸光看着裴殊观阻止他这一场骇人听闻的举措,眸中眼泪不断,几乎是哽咽道,
“阿殊,你不必如此,他秋后即将问斩,你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尽管裴殊观说他不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是朝瑶在乎,昔日世家如高岭之花一般的贵公子,朝瑶不想看到,他因此染上污点,被人唾弃,任谁,都可以因此指着他的鼻子唾骂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朝瑶想,她大概会愧疚一辈子。
泪水迷了朝瑶的眼,朝瑶握着刀柄,拼尽全力拖着裴殊观往后走,
“他会受到惩罚,但刽子手绝对不能是你。”
裴殊观却是不肯罢休,他执拗的想找到一个破解之法,即使是粉身碎骨,即使是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执念崩塌之后,他只是一具匍匐着向前蠕动的行尸走肉,只盯着朝瑶,透红的双眼看着她,固执又神经的念叨着,
“我替你报仇,你把她还给我。”
灼热的血液一阵阵上涌,却遮掩不住他心中的疼痛,泪水已然模糊了双眼,裴殊观的脑海中,再没别的念头。
近十年的执念,幻化成一场泡沫,他什么都没了,所有人都将他抛弃了,就连口口声声要纠缠他一辈子的朝瑶,也将他抛弃了,他孤零零的找不到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