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瑶还在心中想着,等裴殊观过来,怎么和他解释这些时日自己经历了什么。
不消多时,裴殊观却撩开车门帘幕,弯腰走了进来。
他脸色苍白得像皎月一样,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眼底鸦青,眼眶红了个透底,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明显,原本苍白的唇瓣也是咳得鲜红。
朝瑶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心中怔然,刚才准备的一大段车轱辘话,都被她吞咽进了肚腹,目光流连在裴殊观的眼眸之上,朝瑶也有几分难过了,只固执的说道,
“我上次已经答应你不会再走,这次真的、真的并非我本意,包括上上次,我是看见有人来救你了才走的,并不是有意要抛弃你。”
“我一个字的假话都没有说,你相信我。”
说到最后,朝瑶的音调似乎带上了哭腔,固执的看着裴殊观,期盼得到他的一丝认同。
裴殊观纤薄红肿的眼皮抬起,漆黑眸光静静看着朝瑶,他实在是太累了,身体中了箭,还未好全,就连日奔波来寻找朝瑶。
心中更是有个窟窿似的,凉风阵阵的往里灌。
他分辨不出朝瑶言语的真假,也实在是,不欲再辨。
裴殊观收回目光,疲惫的坐到马车上,他太累了,需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现在找到朝瑶,他也可以安心的睡一觉了。
掏出手绢,并不言语,只轻柔的替朝瑶擦拭脸上的血迹,将朝瑶揽在怀里,脸上勾起笑容,似乎是想安慰她一下,却是比哭还难看。
“我从京城赶来找你,一路上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实在是太累,其他的,回去再说吧。”
朝瑶明明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裴殊观的疾风骤雨,但是他现下的举措,却让朝瑶发懵。
朝瑶怔怔的看着憔悴不堪的裴殊观,心中有苦难言,尽管这次真的不是自己的所为,看到裴殊观如此的神情,朝瑶心中也涌现出密密麻麻的疼。
朝瑶终于安静下来,静静看着裴殊观,不做过多言语,而裴殊观连日来寻找朝瑶紧绷的神弦也终于在这一刻放松。
裴殊观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完全没有力气,与朝瑶再做无畏的争吵。
只要把她捉住,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就好,再去质问她之前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对裴殊观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裴殊观曾经在佛前诚挚许愿,期盼朝瑶归来之后,两人满心都是彼此的美满生活,没想到路走到了头,却是这样一番光景。
裴殊观和目闭上,靠在朝瑶腿上上,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和朝瑶周旋。
朝瑶看裴殊观静静枕在自己腿上,病容苍白得几乎气息全无,平日里端坐的仪姿也因病弱无力而弯折。
看他脆弱到如此的状态,朝瑶心中,涌上千奇百怪的情绪,她感到无措,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马车行了三日才回京城,朝瑶在马车上亲眼目睹,裴殊观伤口发炎,在车上反复低烧之态。
气息奄奄,眸光涣散,眼神中也无甚生机。
朝瑶一向吃软不吃硬。
若裴殊观和她争执,误解她,指责她,那朝瑶定会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定要为自己正名,之前的事暂且不论,至少这件事,真的不是她要跑的,分明她也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之前已经打心底向裴殊观承诺过不会再骗他,也从那一刻起,就做到了自己的诺言。
可裴殊观,好似就撑着一口气找她,自从将她找到,身体就泄了气,连日来的受伤与奔波,已经足够击垮他这一具早已有病根的身子,马车一路摇晃,更让裴殊观精神不振。
一路上,只能终日连绵的躺在马车上。
朝瑶只好寄希望与阮禾身上的那瓶药丸,希望拿回京城,太医验证之后,还她一个清白之身,好和裴殊观消除误会,早日完成任务。
朝瑶也曾想到,此般情形之下,被运送回京,只怕会被看管得比之前更为严厉。
但是她之前就已经决意不会再走,在朝瑶的预想中,只要还能见到朝域,看管得如何严厉,对她来说,并无影响。
但是,朝瑶未曾想到,裴殊观会完完全全将她软禁起来,甚至于工匠连夜打造,从暖阁的墙壁中延伸出来,一条细细的长链,将朝瑶圈禁在这个暖阁。
甚至于封窗锁门,除了与裴殊观日夜相对之外,他还派人将暖阁严密的包围起来。
黑夜和白昼对朝瑶来说已经无意,房间里透不出半点光亮,只一直点着灯火,作息被这不见天日的日子搅乱,朝瑶整日都被困在床上,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他们夜晚宿在一起,朝瑶每每侧头看去,裴殊观脸色苍白如鬼魅,朝瑶甚至觉得裴殊观的呼吸就像轻得像没有一样。
但身居高位,裴殊观却片刻不得停歇,每日能下得了床的时候,还要拖着病体,去隔壁书房处理庶务。
暖阁里却是全然封锁,裴殊观不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以外,也只净植偶尔接触朝瑶,为她送饭。
起初朝瑶还希望太医署的太医,早日研究出来那药的成分,好为自己正名,可裴殊观,却对此事绝口不提,朝瑶只能寄希望于净植。
一天,裴殊观在书房处理奏折,净植来送饭之时,朝瑶明里暗里的打探这件事,但结果朝瑶却万万没想到。
当净植带着古怪又恭谨的语气,告知朝瑶,那药奇怪,就连太医署的太医也研究不出其中的成分之时。
朝瑶望着暗无天日的暖阁,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困境。
朝瑶扯了扯脚腕上与墙壁连接的玄铁,简直纹丝不动,朝瑶此时此刻毫不怀疑,裴殊观是真的会关她一辈子。
昏天暗地,日夜颠倒的日子,朝瑶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一个人和她讲话,坐在床上,除了看书,便无事可做,关于完成任务,更是想都不要想。
漆黑寂静的房间,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唯一的阳光之处,是外间,碗口大小的阳光,洒在那一盆不知为何惨败不堪、奄奄一息的花上。
朝瑶仰头倒在床上,心中密密麻麻的躁意顿起,狠狠拉腿,妄图用强力挣开腿上的枷锁,可是那链条,却纹丝不动。
朝瑶无望的发现,她甚至连暖阁的外间都出不去,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是内间被隔段隔出来的浴室。
时间辗转,很快就来到了初夏,朝瑶身上穿的春衫,也换成了轻薄薄纱,裴殊观的身体,这次真的是伤及到了根本,而后又舟车劳顿,正处于春夏之交,气温多变,不太适应养病,身体一直都不大好。
朝瑶曾温言细语的劝过,也曾歇斯底里过,但裴殊观似乎是真的铁了心肠,不愿意再相信,只固执的以为,将朝瑶困在身边,就可以了。
终于,时间一点一滴流转之时,在个持续黑暗的日子,朝瑶终于爆发了。
她忍不了现在的处境,也忍受不了被人当成金丝雀圈禁。
摔碎瓷盘得到的锋利瓷片狠狠抵到脖颈,朝瑶盯着裴殊观苍白的脸庞,终于硬起心肠,用自己的生命威胁裴殊观。
至少,得多给她一点自由。
尽管已经初夏,裴殊观仍穿着较厚的衣衫,袖口绣着玉白的兰花,墨色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身后,好好养了一月,脸色也没好上多少,他淡淡的看着朝瑶手上的瓷片,满目淡然。
漆黑的眼眸,轻轻眨了眨,将眼底的湿润眨掉。
裴殊观缓步靠近,朝瑶捏着瓷片毫不退缩,朝瑶心中知晓,如若她今日再退缩,那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获得自由,不再受制于人。
幽暗室内,朝瑶目光紧紧的盯着裴殊观,语气郑重且诚恳,身体也因喷薄而出的能量,在激烈的颤抖,甚至划破一点脖颈处的肌肤,有新鲜瑰丽的血液沿着朝瑶苍白的脖颈流出。
朝瑶忍住疼痛,目光灼灼的盯着裴殊观,以死相逼,一字一顿道,
“自山西之事后,我向你承诺不再骗你,后来就再未骗过你,你若是执意将我囚困,无疑于逼死我。”
朝瑶浑身上下的气势,眼眶憋得通红,似有眼泪流出,裴殊观眸光淡淡的看向朝瑶,眼里一片死寂的空虚。
他伸手伸向朝瑶的脖颈,朝瑶以为他要来抢夺自己手中的瓷刀,遂向一旁躲去,裴殊观的手指,却轻轻的触及到她脖颈处的血液,沾了一点。
猩红的鲜血,粘腻在裴殊观雪嫩苍白的指尖,他手腕处纵横的伤口,若隐若现。
鸦发从脸庞垂落,裴殊观眸中火光跳跃,他脸色淡然,将手指放入口中,将那抹血色吮吸干净,并未心疼朝瑶颈侧的伤口,只轻声询问道,
“你以为我会害怕这个么。”
朝瑶不服,奋力挣扎的解释道,
“可我已经亲口像你承诺过,我不会再离开这里。”
手指又往下划了一分,鲜血的色彩,更加浓郁一分,裴殊观径直伸手去抓,不顾利刃割破掌心,两人的血液从朝瑶身上滑落。
裴殊观手心紧紧抓着瓷刀,朝瑶却半分不肯退让,将那刀,向自己脖颈带去,她现在毫无办法,只能以命相赌。
她救过裴殊观一次,裴殊观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在他面前吧。
朝瑶的举动逐渐疯狂,堪堪划破脖颈柔嫩的肌肤。
疾咳几声后,裴殊观眸底闪过一丝挣扎的媚红,对上朝瑶誓死都要挣脱他的眼神,裴殊观的心脏,又开始翻搅着疼,像是被捏碎又重塑一般。
眼眶又有强烈的湿意涌上,大滴大滴的泪水,随之掉落,砸在朝瑶的手上。
裴殊观发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像是一把坏掉的琴,只能发出几个残破音调,还曲不对意,只留下些难听的声音。
泪水迷了双眼,让裴殊观几乎看不清朝瑶的面容,扯开殷红唇瓣,泪水似珍珠串链断掉一般从他眼眶里掉落,裴殊观语气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如死灰,
“你骗我太多次,我不信你,你若想以死逃离我,那我只能告诉你,若你要死,我随后就来,你永远都摆脱不开我的纠缠。”
他不怕死,只要朝瑶曾经给予的爱意零星闪烁,死亡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等她死后,他会为她殉葬,如有来世,他希望这次他能主动,追求到朝瑶,然后两人恩爱一世。
若无来世,那这样殉情的绝笔,对他们两人来说,无异于是解脱。
朝瑶听完裴殊观之话,一时怔愣。
她此番作为,本只是想逼迫裴殊观放她半点自由,但没想到,裴殊观会是这个态度,宁愿让她死,也不放她半点自由。
朝瑶挣扎的强硬抢夺裴殊观握在手里的利刃,一股浓浓的无望涌上她的心头。
若是她此刻自杀,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那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去死,可是她现在死了,灵魂就飘散在异世,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况且,明明是裴殊观误会了自己,明明不是她的错,还被误解。
泪水迷了双眼,朝瑶几乎哭出声来,与裴殊观激烈对峙,
“你是真的想要逼死我么?”
“我都说了,我不会再骗你!你要关我到什么时日,就算是对我之前的惩罚,也够了吧!”
裴殊观清瘦的身躯战栗,眸色已经染上猩红,他放开钳制那瓷刀的手,双手掐上朝瑶的肩头,压抑在心中的疑问终于爆发,径直逼问泪眼朦胧的朝瑶。
“你说你不会骗我,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心中,可曾对我有一丝亏欠之意!”
朝瑶怔然的看着裴殊观,心中激跳如擂鼓,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感情,朝瑶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惶恐,嗫嚅的唇瓣,之前的记忆,在朝瑶脑海中翻涌而过,朝瑶无法违心,只能轻声开口应答,
“有.....”
不可否认,虽然朝瑶口口声声说着,这是个游戏,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纠缠其中,朝瑶早就动摇了,所以她才会在那么多次选择中,以伤害裴殊观较少的方案来处理,但是往往事与愿违。
听见她此言,裴殊观的身体如筛糠般抖动两下,清冷漂亮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裴殊观指尖捏得苍白,继续询问道,
“那在山西,你说的,看见亲部去救我才离开,是否是真的?”
朝瑶静静看裴殊观一瞬,一鼓作气道,
“是真的,我看你昏睡过去,烧了一夜,温度怎么也降不下来,我好害怕,我只是想去给你拿药,回去的时候看见有人救你,我又想起,回到你身边,你就要软禁我,我就止不住的想跑。”
“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在你濒死的时候抛弃你。”
朝瑶语速极快的说话,这些话她在心中腹诽了不知多久,可裴殊观却从来不听,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一鼓作气的将话说完,说完之后,终于泄气了,盯着裴殊观,泪水渗得她眼睛疼。
裴殊观扣着朝瑶的肩头,眸光痛苦的闪了闪,脸色苍白无比,裴殊观忍着自己心里的挣扎,似乎要将自己埋在心底深处的疑问问出。
裴殊观静静的看着朝瑶,她已经哭花了脸,而自己的眼泪,也是止不住的掉,裴殊观心里一个隐隐的声音告诉他,朝瑶此时此刻,不会再对他说谎。